第29章 島的北面 (2) 文 / 林那北
母親隨父親邁入回春堂後,有一天泉州晉江潯海那裡來了幾個人,自稱姓粘,祖上是大金國的大將軍完顏粘翰,當年因避皇權間的猜忌殘殺,改姓粘,一路遷移南下,最後在潯海安頓下來。那天,那幾個人一進門,母親就一下子呆住了。全部高鼻深目濃須!一排站過去,就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而母親,她的眉眼與他們竟是那麼神似。找了二十多年,終於找到了。母親這才知道,自己原來姓粘!而母親的母親則姓丁,是波斯人的後裔,元宋時期許多波斯人駕船從西域來泉州刺桐港做生意,然後留居在晉江陳埭一帶,改丁、郭、金、夏等姓。一方女真族血脈,一方波斯血脈,生出來的子女注定就有幾分與常人不同的異相了。曲普蓮的圓臉小嘴來自父親,但母親也把長睫毛、粉嫩皮膚和捲曲頭髮給了她。以前曲普蓮想,兄長比她僅僅早幾年出生,是不是因此就搶先幾年從母親身上取走了更多別樣的美貌?以前兄長是不留須的,現在留了,若不是腦後那一根辮子,恍然間,都會將他看成是從那些洋行裡走出來的番仔。
曲普蓮知道,兄長是不羈的,生性從來張狂怪異,他不是一個有閒心幫別人把擔子挑起來的人。但他畢竟是兄長。他接信後肯按信上所囑帶來制茶師和揀茶工,說明他至少是願意幫一幫她的。
這樣就夠了,畢竟有聊勝於無啊。能夠在大稻埕見到兄長,已經宛若夢境了。曲普蓮盯著兄長,唇微啟,嗓子咕嚕嚕響。她一直想說什麼,此時卻僵著,一句也說不出來。
沒有想到兄長不是以前的兄長了,以前兄長眼睛只用來看自己,目光從不肯在曲普蓮身上踏實落下來,蹦一下跳開,蹦一下又閃走了,與看一塊石一棵木無異。都說哥哥疼妹妹、姐姐愛弟弟,而曲普蓮從小到大,卻從未獲得過那份柔軟的呵護,反而常常是她總是把心提到嗓子上,終日照顧著這個長不大的哥哥。但是現在,兄長竟也會對她說"我來吧"、"我去吧"這樣的句子了。按當地的規矩,茶未開採前,先得到山上圈下茶園,再給茶農付一筆訂金,類似於姑娘下聘禮,稱為采青費,兄長說我去吧;曲普蓮要跟洋行的人談茶價,兄長說我來吧;曲普蓮要找人把茶從這裡運到那裡,兄長說我來我來。
兄長終於像一個兄長了。
光緒元年鄉試落第後,兄長就不再應試。幫普蓮從朱墨軒縣衙逃出後,兄長也循到福州隱居幾年,在南台島當私塾先生,收些富家子弟開館授課,直至朱墨軒任期滿了,調往外地。光緒元年的那一場折騰,真把他性子中的火藥味澆滅了很多,否則誰敢把子弟放心交出去?曲普蓮相信自己與陳家兄弟間的事,給兄長也添下很多麻煩,但兄長不肯提起,他只是罵:朱墨軒那只惡狗!曲普蓮其實有好奇,她想知道究竟那狗有多惡?怎麼個惡法?但是兄長已經沒有說下去的打算。曲普蓮便換了話題,她問起母親。是啊母親!那個曾把她腳往死裡纏的母親,那個因為她嫁給朱墨軒而暗暗歡喜的母親,她好嗎?
兄長說:"好。"
"父親呢?父親好嗎?"
兄長還是說:"好。"
然後兄長突然問:"哎,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明明你是跟陳浩年私奔的,怎麼最後卻成他弟弟的老婆?那個澎湖的女人又是怎麼回事?"
曲普蓮看著兄長,她明顯感覺到他語調裡的不滿。這個問題其實兄長已經問過了,他第一天來,就跟陳浩年見過面了,是他自己跑到剝皮寮找陳浩年,回來後皺著眉呆坐了很久。曲普蓮那時只以為兄長是替她生氣,便告訴兄長是她自己催嫁的,要嫁給浩月。後悔了嗎?她不知道,她從不去想這個問題,不能想,一想心就搓揉著疼起來。
兄長猛地吼起:"他怎麼能跟那個女的好!"
曲普蓮還是沒明白。"他"是指陳浩年,陳浩年跟秦海庭好了,兄長很不高興,她不知道兄長為什麼不高興。
兄長把對秦海庭的厭煩都擺在臉上,每次見面都視而不見,分明秦海庭迎上來,笑眉笑眼地打呼招,他的眼也仍會越過她,看到別處,再跟別處的人說起話。
他是故意的,幾乎在羞辱對方。
曲普蓮後來漸漸感覺不舒服起來,這事有點蹊蹺,有點無法細說的彆扭。
她想起古書上的一種說法:斷袖之癖。
小時候她並不覺得兄長有什麼毛病,只記得他愛穿粉嫩艷麗衣裳,不貪女色,說話音調古怪,僅此而已。一個人好好長著長著,會突然之間變幻出另一種性情?還是先前她自己也小,忽略掉蛛絲馬跡?她不知道。
五月十五那天,曲普蓮特地去了趟霞海城隍廟。
她一直誠心供媽祖,不過各種神有各自的好,台灣到處是神明,出了門三步五步就會遇上一個,她哪一個都不排斥。以前她從未進過這座城隍廟,見它不足一丈的廟門,天天都擠滿了人,還詫異過。既然信眾這麼多,香火如此旺,何不將廟擴建了呢?一問才知,廟裡的城隍爺是從對岸泉州同安霞城海邊的臨海門廟裡迎請過海的,然後那年頂下郊拼後,同安人又從艋舺攜帶上城隍爺一起逃,逃到大稻埕這裡,在雞母巢穴上建起城隍廟。此穴是母雞孵蛋的地方,所以小就小了,卻不能大興土木,否則就擾了母雞,破了穴,壞了風水。
除了主祀城隍爺外,廟裡還旁祀著城隍夫人、月下老人、八司官、文武判官、范謝將軍、八將,馬使爺和義勇公,大大小小的神像竟有六百多尊。曲普蓮這次來,是要拜月下老人。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兄長。
兄長一直未婚娶,如此歲數了,相貌也堂堂,身邊卻從未有胭粉味出現過。以前家中也屢有媒婆出現,在兄長中秀才那年就來了,卻被兄長不留任何餘地婉拒了。那時兄長年紀尚小,倒合情合理,可是這麼多年過去,兄長還是一個人,就不合理了。曲普蓮就是想托月下老人幫個忙,讓兄長能盡快迎娶回一位好女子。
娶一位女子!她點上香跪拜下去後,一直念叨的就是這句話。是的,娶一位女子!
秦海庭與她是否有同樣的感覺呢?有好幾次她很想問一問,話都到嘴邊了,卻又受驚似的猛嚥下。很奇怪,兄長在陳浩年身邊出現時,總漾出一股說不清的柔軟,經意或不經意間手碰一下,眼瞥一下,碰與瞥本來都很正常,偏偏就是被兄長弄得有點不正常。
回春茶行的生意不好,一切果然都被秦海庭說中了,洋行壓價,購進的量也小,所有的茶行都蔫在那裡。曲普蓮幾乎沒法睡一個好覺,她終於承認自己衝動了,還是太衝動了,那樣看幾天逛幾個店,她哪裡就能弄得清這個江湖的凶險?但現在腳既已跨出,又不能想收就能馬上收得回。店租下了,機器買來了,工人雇在那裡了,踏青費又已經付出了,總之一筆一筆都是錢,可是制好的茶卻囤在那裡售不出去。
入冬了,茶師和茶工一個個臉色都焦黃地盯著她。按原先所約就該到了他們要返鄉的日子了,可是錢呢?他們的工錢並沒有都拿到手。兄長現在已經說不出"我來吧"這種話了,他一直也很費力地跑洋行,仗著自己幾乎有點相似的容貌去套近乎,人家哈囉幾聲,價卻仍不肯往上提。
那天聽說怡和洋行要收一批茶,天未亮兄長就遣人拉去茶了,晚上才回。去的是一車茶,回來還是一車茶。消息不是僅他們一家聽到,全台灣都聽到了,上半夜就已經從八方湧去等在洋行外,輪到他們,兄長說:"人家說夠了,不要了。媽的,不要了!"
曲普蓮看著兄長,兄長說話時鬍鬚一顫一顫地抖動,像那裡立著一群憤怒的小人,張牙舞爪,揮拳踢腿。她很想伸出手安慰一下兄長,說點什麼,突然間自己舌根卻硬了。
這時兄長又說:"今天認識一個從彰化來賣茶的人,問了他,說朱墨軒那狗東西走了,調入京城了,到刑部任主事去了。沒有天理啊,他走時,漳化人竟夾道挽留啊,還送萬民傘!誇他建書院、理賦稅、修水利什麼。那樣的狗屎,還萬民擁戴,是不是都瞎了眼啊!"
曲普蓮沒有答。其實她跟兄長想的並不一樣,她一點都不驚詫,朱墨軒有狠的一面,也有書生氣的另一面,就是在安渠縣時,他也一直是勤政的,但勤政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一面可以竭力為民辦著好事,轉過身仍然可能不遺餘力地禍害百姓。人總是這樣,有意無意的都罩著多副面具,每一個面具也許都是真實的,但此與彼之間,往往又極為迥異、大相逕庭。她歎了口氣,不想接兄長的話茬,這時候她不想談起朱墨軒,一點興趣都沒有。
她先去煮一碗麵線糊給兄長吃,又端來一盆熱水讓兄長洗洗。累了一天了,天又那麼凍,她看到兄長手青白得像一串蔥頭,幾乎找不到血色。
然後她給自己也倒來一盆熱水。屋裡很靜,兄長在另一間房裡,應該睡著了。這時候,海對岸的安渠縣回春堂裡,母親也睡了嗎?
她把腳浸在熱水裡,一股麻從腳底水流般往上蔓延,一直貫上頭頂。這是屬於她的時間,水非常燙,燙到差不多可以褪雞毛的程度,腳伸下去,似乎都能聽到吱的一聲響,白濛濛的霧氣就在眼前散開了。然後直到水涼下來,冰冷了,她的腳才依依不捨地從水裡抽出來,擱在木盆子的邊沿,慢慢晾乾。整個過程非常漫長,她充滿了耐心。她愛自己的腳,一雙曾費那麼大力氣拚命完整保存下來的腳。沒有被裹過的腳,張揚放肆的一雙腳,成為她對自己唯一的喜歡。
這世上可以沒有她,沒有她這條命,只是沒有了這雙腳這麼一想,她心裡又覺得放不下。把盆裡的水倒掉,她還是與往常一樣躺上床。本來她似乎沒有這個打算了,覺得不睡可以,不活也可以。
下半夜她突然沒來由地醒過來,豎起耳朵聽著,外面仍是安靜的,沒有其他響聲。外面天那麼黑,敞開的窗戶外透不進一絲光亮。這是一個幽暗的夜晚,星辰與月光都縮到哪兒去了呢?她轉個身,又轉個身,漸漸就又睡了過去。等著早上醒來,門一開,竟看到一臉疲倦的秦海庭。
"你醒了?"
"你怎麼來了?"
兄長說:"海庭下半夜就來了,一直坐在你的屋子外。"
曲普蓮驚愕地瞪大眼。下半夜她醒來過,為秦海庭醒來過。在夜的那個神秘瞬間,秦海庭的氣息躡手躡腳地抵達過她的夢境裡,與她呼應了一下。可是秦海庭又是為什麼到這裡來?
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兄長的緣故。
兄長夜裡其實沒睡著,他感覺不對頭,眼皮老跳,心一直七上八下的。站在窗子外他也看到洗腳的曲普蓮,一個人不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腳,並且有那樣一種瘆人的神情。他渾身的毛孔一下子張開了,像一張張驚恐的嘴。他連夜去了趟艋舺,他跟陳浩年說了,陳浩年又跟秦海庭說了,所以秦海庭就來了。
平日裡曲普蓮很少去艋舺的剝皮寮,但秦海庭卻常到大稻埕來,來了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從一筐筐茶中穿過,卻不再談到茶,好像忘記有茶這東西,好像視而不見。這次來,她也不談茶,看到曲普蓮從屋裡出來,她一下子笑了,像俯身從地上拾到什麼寶貝。她說:"啊,你看陽光多好啊普蓮!"
曲普蓮瞥兄長一眼,她在怪罪兄長。兄長那麼高大壯碩的樣子,還以鬍鬚做了裝飾,貌似堅固可靠,可是忽然之間兄長又會孱弱得勝似小動物。他的孱弱倒不為了給別人看,但一定要驚驚咋咋地讓陳浩年看到。結果呢,結果陳浩年也不稀罕這一幕戲,竟只能由秦海庭來承擔。
曲普蓮說:"海庭姐,幹嘛呢,跑這麼遠。以後好好在家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