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光緒八年 (7) 文 / 林那北
從彰化縣城往陳厝村的道並不順暢,或者未辟,或者辟過又毀了,到處坑坑窪窪。因為離家時匆忙,並未叫上車伕,曲普蓮一邊自己駕著牛車,一邊把陳浩年的大半個身子橫在她腿上,一遇顛菠,就俯下,將陳浩年抱緊,將草草紮住的傷口捂緊。
無邊無際的絕望在那條路上漫天罩下,她覺得自己快支撐不住了,下一刻就可能同陳浩年一起,被夜一口吞噬掉。終於到自己家時,就如同當年渡過海看到鹿港的岸一樣,整個人才一鬆。
就是在那一刻,她突然回過神來,她救了人,救的是陳浩年,而她的丈夫浩月卻在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不見蹤影了。
家在接下去的日子裡變得怪異而艱澀。陳浩年的傷口一日日見好,卻一日日抿緊嘴,什麼話都不說,問他,點頭或者搖頭。曲普蓮也很少開口,換藥了,吃飯了,更衣了,兩人像一對啞巴,連眼神都互相錯開,彼此沒有對望。但曲普蓮知道自己哪一天心都沒有靜下來過,有一股隱約的痛一陣陣從骨子深處泛起,很多感受被喚起,愛、恨、怨、憐惜、疼痛,它們比內山上的荒野之地還荒蕪,還零亂,還橫七豎八。為什麼要替朱墨軒擋那一刀呢?這個問題曲普蓮想一千次都沒有想出答案。不是親人,不是恩人,哪一具血肉之軀會比另一具血肉之軀更堅硬幾分?他真是傻。
有一天,她終於還是問了。那天換好藥,她並沒有如以往那樣馬上走開,而是站在床邊,垂著手,她問:"為什麼呢?為什麼要擋住他?"
陳浩年很久不回答,也不看她。屋裡很安靜,靜得有一種下墜感,一寸寸地墜,向深淵而去。曲普蓮晃了晃身子,似乎吸不進一絲氣來,她猛一轉身,向屋外急步走去。
但還未到門前,卻渾身一震,站住了。
她聽到一道沙啞的嚎叫,那聲響似乎是從一道幽幽的山洞裡,被尖利的岩石重重磨擦撞擊後,斷斷續續傳出來。
曲普蓮怔怔地站了片刻,然後猛一轉身,大喊一聲:"你聲音聲音怎麼成這樣了!"
陳浩年頭往下勾,將臉抵住被子,極力地想把自己的的聲音壓住,吞回去,哭聲卻因此變成了嗚咽,把整個身子都帶動了,身子一下一下地抽動。
曲普蓮返到床前,顫聲問:"怎麼了?你怎麼了?"
陳浩年抬起頭,一下一下重重地吸氣吐氣,然後把嘴張大。他的臉上濕漉漉的,無助得如同一個孩子。曲普蓮看到什麼?看到他的咽喉處猩紅得像一塊沒放掉血的豬肉,腫了一大圈。曲普蓮吁出一口氣,她說:"沒事,嗓子只是傷了,養一養就好了。"
曲普蓮以為自己能把陳浩年治好,但最終卻沒有。肩胛下的那一處其實並不難,雖傷及骨頭,卻並不致命,眼見著一天天也就好轉了,但嗓子不行,陳浩年能說話了,發出的聲音卻是陌生的。以後再也不能唱了,這個事實陳浩年自己也看清了,他沒有說什麼,彷彿已經認命了,但幾次午夜,曲普蓮還是聽到隱約的抽泣聲。
曲普蓮去找黃有勝,已經登門找過八九次了。
這些年浩月既跟黃有勝形影相隨,恨不得同穿一條褲子,那麼如今浩月驟然內渡了,究竟渡往哪裡,在老家安渠縣還是別處?這一切黃有勝或許該去打聽一下。況且黃有勝八方人物熟絡的也多,哪一方會不會已經獲得浩月捎回的口信了?
但黃有勝不在家,一直不在。他去哪了?黃有勝的老婆說:"我哪知道啊?還不是因為你們家浩月連累的,他只能外出避避風頭。"
返家時,曲普蓮遠遠就見家門外站著一個女子,脖子鵝一般細長挺拔,肩窄窄地收著,看上去便更顯高挑婀娜。轉過臉,臉黑黑的,卻晶瑩透亮,閃出釉一般的光澤。
見曲普蓮來,她笑瞇瞇地問:"請問這是陳浩月的家嗎?"
曲普蓮點點頭。
長頸女子說:"我是澎湖的秦海庭。"
秦海庭後來又對陳浩年說:"是丁班主傳的消息,所以我從澎湖來了。"
曲普蓮看到從秦海庭進門的那一刻起,陳浩年的目光就沒有游移過,他一直看著秦海庭。秦海蓮腦後垂一根大辮子,不是盤發,那便未出過閣。一個黃花閨女,從遙遠的澎湖渡過海,再一路跋涉到這裡,一相逢,雙方眼中都那樣熠熠發亮,萬千悲喜縱橫交織,無論如何,曲普蓮心裡都已經明白了幾分。
她退出房間,帶上門。
走進自己的臥室,她靠在桌上,手支住下巴,試圖聽一聽那邊的動靜,卻什麼也沒聽到。心情很亂,一下子亂了,肯定談不上高興,可是為什麼要不高興呢?她哪裡還能有絲毫不高興的理由?
半個時辰過去,一個時辰過去,那邊仍是安靜的,緊緊閉住的門一動不動,門後面關著怎樣的秘密?
終於門打開時,走出來的是秦海庭。曲普蓮眼睛掃過,看到秦海庭頭髮比剛才略有零亂,但衣服還是工整的。她真能笑,不大的一張臉上竟裝得下無邊的笑意,而相比起來,這會兒的臉色,也比剛才更粉嫩了,泛出一層迷離的光亮。
"我比你大,"她說,"應叫你妹妹才好。"
曲普蓮說:"叫名字吧,普蓮,曲普蓮。"
秦海庭很贊同的樣子,還是笑。"普蓮,"她說,"真是太謝謝你了。"
曲普蓮輕輕一笑,看著她,心境已經慢慢安穩了下來。"謝謝",人家代表陳浩年謝謝她了,其身份一目瞭然。他們成親了嗎?秦海庭如果已是陳浩年妻子,晚間就不必另外安頓其他睡眠之處了。真的是夫妻了嗎?曲普蓮沒有問出口。白天裡秦海庭一直在廚房幫忙,或者燒火或者挑水或者洗碗,非常麻利從容,彷彿她已經在這個家生活了一百年,彷彿她就是女主人。
這不是個一般的女子,週身流淌著一種特殊的膠質,柔美地徐徐地往外汩汩奔湧,被風被日光一攪拌,就能滲入旁人的體內,一下子就把人粘合住了。之前曲普蓮從未覺得自己過於堅硬了,或者就是覺得了,也未必醒目。她生長於那樣的家中,有著那樣的母親,堅硬其實不過是她自衛的一張盔甲,是一點一滴不知不覺慢慢聚集起來的。可是再堅硬的人,又如何對抗得了這個鐵石世界呢?與秦海庭一相形,她就絀了,絀得纖毫畢現。秦海庭是水,那麼柔那麼舒緩無聲地靜靜流著,有著與世無爭的綿軟與無助,內裡卻挾裹著一股那麼洶湧的、堅定的、激越的蓬勃力量。
曲普蓮分明能清晰感覺到自己正被一寸寸地浸潤。
僅僅相處一天,某一時雖然心裡還會異樣地咯登一下,但曲普蓮相信自己還是喜歡上她了,喜歡這個叫秦海庭的女子。回春堂的家中,有好幾個同父異母的姐妹,但曲普蓮跟她們從來不曾有手足同胞的感覺,心離得很遠,彼此戒備與傷害著。所以,原先"姐姐"這個稱謂對她而言一直是虛置的,她從未認同過,也從來沒叫過誰。突然在這一天,她一下子找到了喊叫的對象,她叫秦海庭"海庭姐",那麼自然而然就出口了,一點都沒有疙瘩與彆扭。
原來,有些人天生可以成為另一些人的親人,前生前世彷彿曾血肉相連過似的。
晚上秦海庭要跟曲普蓮一起睡。曲普蓮瞥陳浩年一眼。陳浩年一整天仍然沒見他開口,但臉上的皮肉鬆馳了,眉宇間也疏朗了許多,此時他甚至微微扯了扯嘴,似乎有一絲笑的意思。
這一夜曲普蓮其實沒有睡著,秦海庭卻一下子睡過去了。曲普蓮在黑暗中側過頭,看到原先躺著浩月的地方,卻躺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千里追尋而來,為的是找到在這裡養傷的陳浩年。肯定是累了,睡得這麼香,整個人微微向這邊側過,蜷著身子,貓一樣安安靜靜。
第二天早上起來,秦海庭捂著臉,歡喜地說:"幾天都沒睡過了。啊,普蓮,昨晚在你這床上睡得真舒坦啊!"
晚上秦海庭仍然躺上曲普蓮的床鋪,她不再馬上睡去,頭挨過來,蹭著曲普蓮。
曲普蓮聽到了陳浩年在澎湖的故事,秦海庭說得很簡略,主要講陳浩年從海裡被救上來的經過。救人秦海庭不在現場,但她把從父親那裡聽來的,再說給曲普蓮聽時,仍是逼真的,活靈活現的。曲普蓮暗吸一口氣,她想到一個詞:命懸一線。能遇上秦海庭的父女,真是陳浩年的造化啊。
那麼陳浩年遇上她,她曲普蓮,又算什麼?
過台灣,陳浩年原來是為了找她。他竟然告訴過秦海庭,她是他的女人,所以他執意要離開澎湖,要到台灣找她,可是找到了,她卻已經是他弟弟的女人。幸虧夜是漆黑的,外面連星光都不曾有。曲普蓮悄悄伸出手,在眼角那裡抹一下,再抹一下。後來她放棄了,反正抹不掉,就寵一下淚吧,由著它們,愛怎麼流就怎麼流好了。那一夜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那張床不過是一張入秋後的樹葉,被樹的枝丫凌空高高舉起,搖搖晃晃地懸著,沒有了倚靠,也沒有了重量。她躺得一動不動,不敢動,動一動可能就從高處墜下了,墜入深淵和墨一樣的黑暗之中。
第三天秦海庭要走,她不是一個人走,而是帶陳浩年回台北。
她甚至要曲普蓮也一起去。她說:"他的傷我心裡沒底,普蓮,陪我一起去好嗎?"
曲普蓮沒有馬上答,她是猶豫的。
秦海庭過去,手從背後繞過來摟住她的雙肩。"普蓮,"她說,"他想走,急著走,心裡掛著茂興堂戲班子哩。可是,要是路上出什麼事,我怎麼能應付呢?"
曲普蓮還是猶豫,但她把頭點下了。來台這麼多年,只聽說過艋舺的熱鬧,各式店舖多,洋人也穿來梭去,卻一次都不曾去過哩。但她同意陪著走一趟,說到底並不是為了去看個熱鬧。"要是路上出什麼事,我怎麼能應付呢?"就是這個理啊,陳浩年的傷口還未完全痊癒,不要說秦海庭,就是曲普蓮也有這個顧慮。
還好,很順利。到達艋舺時,直接去了剝皮寮。車停在金恆利商行外面時,陳浩年不肯下來,眼一直往裡頭望,眼神是惶惑艱澀的。秦海庭笑起,說:"我父親不在,回澎湖了。"
曲普蓮沒明白其中的曲直,但她能猜出個大概。她本來要隨車立即返鹿港,最後沒有走成,是秦海庭不讓她走。秦海庭抱住曲普蓮的胳膊,拖著鼻音撒嬌:"不許你走,留幾天,十天吧。我也還沒好好逛過街哩,你陪我一起逛!"
十天後曲普蓮要離去前,趁著秦海庭不在,她從兜裡取出一樣東西,握在手心,手伸到陳浩年跟前,手掌慢慢地展開——是那枚嫩綠色吉慶玉如意。
陳浩年本來坐著,坐在廂房一把太師椅上,猛然像被人揪住頭髮一把提起,霍地站起。他很意外,先是瞥玉如意一眼,然後定定地看著曲普蓮,再低下頭盯著曲普蓮的掌心,彷彿那裡躺著是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獸,隨時可能蹦跳起來,猛撲過去。
陳浩年沒有把玉如意接過,他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幾步,長歎一口氣,說:"已經送給你了,就是你的。你可以隨意處置它——沒想到它還在,它"
曲普蓮仔細聽著,這是這一陣陳浩年說出口最多的一句話。聲音仍是沙啞微弱的,與丁范忠竟有幾分相似,但畢竟能說得流暢了,利索了。她說:"送給海庭姐吧。"
陳浩年搖頭,遮掩什麼似的背轉過身。"它屬於那一段往事,不能再送一次了。"
頓一下又說:"普蓮讓你吃這麼多苦,不是我願意的。我本來不想解釋了,什麼樣的罪名都悉數擔起就是了。可是,普蓮,我又不甘啊,那天真的不是我故意失約,我更不會去告發。我迷路了,走錯了方向,等到趕到黃氏祠堂前"
曲普蓮打斷他:"算了,不說了,那些事我都忘了。"
陳浩年說:"你不會忘,傷這麼深,就像這個傷口——"他手往自己的左肩胛下指了指,"它一輩子都在那裡了。你問過為什麼要替那個人擋一刀?為什麼?是啊為什麼?我答應他唱十場,既然答應下了,我怎麼能再違約?這一輩子違過一次,僅一次,就已經這樣萬劫不復,這樣"
曲普蓮說:"不必說了,說有何益?"
陳浩年好像被說服了,但只歇了片刻,最後他還是往下說,他說得急速,每一個句子都像從弓上猛地射出來的,似乎怕說慢了也就沒了,消失了,但句與句之間卻常常沒來由地突然斷了,停歇一下,喘一喘,才能再往下說。"普蓮,我這輩子欠下你了,下輩子才能還。我普蓮,我不圖你原諒我,只希求你往後能過得好,安安穩穩的,別再受委屈。普蓮,普蓮你不能再受苦了,所以,我趕去救浩月我也不能讓浩月把那個人給殺了,人家好歹是縣官啊,浩月殺了他,哪裡還有活路?浩月不能活,你,普蓮,你"
曲普蓮沒有再聽下去,她快步往外走。
她已經滿臉是淚。她的手還緊緊攥著,掌心仍握著那枚嫩綠色的吉慶玉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