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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光緒八年 (3) 文 / 林那北

    秦維漢還是過去的那副脾氣,他太容易相信別人,也太容易相信自己,而且過於健忘。陳浩年是怎麼從漁翁島悄然離去的?眨眼間竟就忘了嗎?

    陳浩年說:"我喜歡唱戲,我要成立戲班子。建戲班子要一筆錢,我是來向你借的。你先借我十兩二十兩銀子,明年這時候一定還上,可以算上利,多少息由你定。"他說得很快,一口氣往外倒,一句跟著一句,一點間隙都沒有留下。稍稍一停頓,也許他就氣餒了,就嚥下了,就後退了。

    而他此時非常急於表達自己的意思。他需要錢。

    秦維漢本來正打算自飲一杯酒,酒杯已經端起,都送到嘴邊了,突然就怔住了,瞪起眼看他,眼皮一眨一眨的。"唱戲?還唱戲?你有頭有臉、能寫會誦,唱什麼戲!"

    陳浩年說:"除了唱戲,我其他都不會。"

    "不會可以學啊!"秦維漢聲音更大了,"到商行裡算算賬、辨辨貨有什麼難的?再不濟,你坐在商行裡替我把把店面也行啊,弄什麼戲班子,不嫌下賤失臉面啊?唱了戲,子孫三代都別想科舉及第,害人害己!"

    陳浩年說:"我本來就是唱戲的,五歲開始唱了,一輩子都只能唱戲"

    秦維漢把捏在手中的杯子往桌上重重墩下去,往外一指說:"出去,滾出去,你這扶不上牆的爛泥,出去!"

    陳浩年沒有猶豫,應聲站起,後退一步,做了個揖,然後轉身大步向外走。又把人家惹惱了,他多麼不願這樣,但他又能怎麼辦呢?秦維漢用"下賤"、"失臉面"這樣的詞,其實也傷了一下他。他不覺得唱戲有什麼不好。

    背後乒乒呯呯的聲音突然尖利地響起,他停住,扭頭一看,原來秦維漢把桌子掀了,所有的碗盤都跌落地上。

    "滾!滾出去!"秦維漢一邊吼著,一邊還起腳狠狠踢地上的碗。

    這是把壓在心底的老賬也勾起來一起發洩了——發洩出來也好。陳浩年再做了個揖。遇到秦家人他不能有脾氣,人家救過他一條命啊。但他很難過,跨出門檻時,他眼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下,喉嚨那裡又發緊。早知再見面是以這樣方式結束的,不如別來,不來彼此也許還能在心裡留個念想,至少他會。這麼多年在不經意間,宜蘭的海總會恍惚間成了漁翁島四周的海,都那麼翠藍,藍得剔透,藍得沒有雜質,藍得那麼輕那麼純那麼沁入心睥,於是漁翁島上的那戶人家,秦海庭、秦維漢,以及海庭的母親,那個勤快的手腳一直不肯停歇下來的客家女人,就一個接一個地浮上來。

    以後其實他們未必不會再浮上來,但畢竟添加了一地的碎碗爛盤子,還有"滾"字。

    跨出這道門檻後,他就不可能再跨進來了。

    他相信秦維漢也不可能再見他。

    但沒有料到一個月後,秦維漢會再仍次出現,其實出現的不是秦維漢本人,而是他的銀子。秦維漢讓班主給陳浩年送去二十兩銀子,銀子包在一塊藍底白花粗布裡。除了銀子,還有一樣東西,是一個紅色緞面小荷包,上面繡著鴛鴦,與那年秦海庭送給他的一模一樣。

    那一個,陳浩年還一直帶在身上。

    朱墨軒

    朱墨軒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踏上台灣的土地。

    在安渠縣任期結束後,他輾轉又去了幾處赴任,沒有陞遷,仍然是縣令,仍只能穿鷺鷥補服、戴硨磲冠頂。挺好的,他沒覺得有什麼不好。

    乾隆初年,他的祖上曾有人花費一萬三千一百二十兩銀子,去捐了一個道台,這事每每想起,朱墨軒都覺得匪夷所思,幾乎替那個人臉紅。官場真的那麼有趣嗎?一萬多兩銀子什麼不好花,光喝酒吃肉都足以飽食終日了,偏偏拿去鋪官場,給自己惹來一堆彆扭與不自在。按他的理想,一方池塘幾畝良田,清風徐來中有美妾相伴,子孫繞膝,然後還有酒喝,還有戲聽,便是人生最高境界了。一次次他動過辭官的念頭,但辭掉之後幹什麼呢,難道為了歸故里?

    雍正年間,朱家曾是揚州大鹽商,缽滿盆滿後,鹽號繼續留在揚州,一家人都遷往南京。靠祖上傳下的豐厚家產,朱家幾代從來錦衣玉食,小小縣令一年區區四十五兩俸銀外加二十擔俸米,真的沒有被朱墨軒看進眼裡,就是朝廷再每年慷慨送出幾百兩的養廉銀,他也從未在乎過。但他無論如何還得繼續把官帽往下戴,官場裡再嘈雜無序令人生厭,也比日日在家中目睹無邊的清冷與寂寥強幾倍啊。

    光緒八年,台灣彰化縣令的一紙調令抵達手中時,他甚至有慶幸。若早早將官辭掉,哪裡還能有這樣的一天啊。

    他心裡一陣悸動。別人千里為官只為財,赴台三年一任,再回轉時常常已雪花銀滿懷了。他卻不是為了這個。

    台灣這個地名,從前是因為好友沈葆楨才被他記住的,然後在光緒元年又因為曲普蓮。沒有人清楚,光緒元年他獨自在安渠縣經歷了怎樣的疼痛。曲家那個女子,只一眼,就讓他渾身的血流得無序而混亂了,他活了半百,卻從來沒有這樣過。從北到南,眼前已經有多少春色次第過了,他卻一直心如止水。娶過妻,又有妾,那都不過承應老母親的心意,沒有哪一次是在意亂情迷之中進入洞房的。

    曲普蓮是個意外。

    他以為這個意外還可以給他帶來另外的驚喜。說白了只有這個女子才激起過他做男人的衝動,他想與她生下子女,白頭到老。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子,模樣那般嬌憨可人,甚至將他一直沉寂的父愛都徐徐喚醒了,他手無足措著,百般呵護萬千疼愛都願意付出。

    可是,她卻起了與人私奔之心,竟然是為了一個戲子。

    那天晚上,他太大意了,這個大意讓他後來一直悔恨不已。風寒、咳嗽、疲倦,這一切疊加起來,確實令他不敢在戲台前久坐,但他沒必要避到書房裡睡去。咳嗽聲吵一吵又怎麼樣呢,吵的不過是她的睡眠而已,而他是誰?他是這個縣的主宰,是她的主宰。

    其實那時他已經略略感到一點異樣,從他返家起,她的眼珠子就一直閃來閃去的,臉色一會兒蒼白一會兒潮紅。等到入夜,她甚至走路都有點趔趄,腳步慌亂而且無措。從廂房到戲台總共才那麼一點路,卻邁得左不是右不是,魂都丟掉幾分。剛開始他還以為這不過仍是一個小女子的不舒坦,這麼青春年少,從了他這半百老人,換了他也不會舒坦的,所以他忍著,遷就著,呵護著,不去苛刻。但半夜醒來時,他突然心慌起來,他覺得有事,一定有什麼事。從床上翻身起來,他去廂房找她,結果她不在。將差役喚起,差役找一圈,跑來說:花廳後側那扇用來逃火災的小門鎖被人打開了。

    一直到那時,他都沒有真正惱怒。有沒可能是逃回自己家中呢?無論多麼知書達理,畢竟還是小女子,並不懂太多規矩,離了家離了母親,好歹會有按捺不住的思念的。但是差役去回春堂找,沒有。再找,她竟然在城北黃氏祠堂前。

    "為什麼到那裡去?"

    "那個唱戲的不是都告訴你了嗎?"

    "唱戲的你想說什麼?"

    "他沒有誘我,誰都不能誘我,是我自己要跟他相會。你讓他出來,現在不必唱戲了。反悔了他其實可以不去,何必到你這裡告發一下?你告訴他,我本來還想跟他遠走天涯哩,到哪裡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在你這個鬼地方!"

    朱墨軒抓起桌上的驚堂木猛地拍下。那一刻他真的很後悔,他不該當庭審問曲普蓮,不該讓家醜外揚了。他本來只是一時氣急,擺出陣勢想嚇一嚇她,讓她以後懂得守婦道,不敢再半夜亂跑,誰知她竟說出這樣的一番話。縣衙是鬼地方,那他就是鬼,她嫁給了一個老鬼所以要跟人私奔,這都成什麼事了,讓他這張臉往哪裡擱!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孔夫子早就告誡過了,他以前不信,以前他所有的妻妾無論怎麼被冷漠被辜負,都仍然俯首帖耳不敢有怨,誰知這一個卻這般膽大包天。

    他下令動刑。拶指太疼,皮板子太重,紅烙鐵太狠,他只示意皂役用水火棍打。沒別的法子了,他已經被逼到如此難堪的地步,再忍讓退卻,必將成為全縣的笑柄,以後如何還抬得起頭?不能讓她皮膚再那麼嬌嫩下去了,只要不傷及筋骨,皮開一點肉綻一些,都無大礙。等血止了疤消了,她就該服服帖帖過往後的日子了。

    不想她沒有服帖,三天後做得更絕決,竟跟那個戲子一起越出獄外,逃往台灣。

    那天早上看到手下歪胳膊瘸腿的躺了一地,而牢裡卻空了,他差點眼一黑暈過去。怎麼看都看不出那個戲子有這個能耐啊,更哪裡看得出一直臉上寡淡少有笑意的她,竟也會用情這麼深,這麼決絕,這麼不顧一切。

    他對她百般好,她卻對別人萬般情,還有哪一種羞辱更勝於此了?

    那一刻朱墨軒猛地笑起,仰起頭笑得像被誰冷不防搔了胳肢窩似的,聲音是誇張的,變形的,失控的。這是他用僅剩的理智裝備起的一副面具。既已逃出安渠縣,逃到台灣,千山萬水之外他還能怎麼辦呢?只能勸自己罷了罷了罷了,揮手從茲去。一個普通女子而已,又不是哪個侯門的金枝玉葉,沒必要在意,越表現出在意,只會令自己越發蒙羞。

    心卻在一滴滴地淌出血來。

    他有足夠的銀子再娶一百個妾,但他卻收住手,任何女色都不再沾染。不是怕,是沒了那個想頭了。普蓮,曲普蓮,誰可以取代曲普蓮呢?沒有人,千帆過盡皆不是!而這個曲普蓮卻命中注定不屬於他。一天天老去,他其實也一天天淡漠下來,遠了,漸漸都遠了。怎麼也不曾想到,七年後他竟也要渡台東去。這麼大年紀了,他以為自己不可能有踏上那個島的機會,但他竟然還是來了。

    四十歲以上還沒子嗣,去台灣就職是允許攜眷渡海的,朝廷的這條規定在雍正十二年就已經出台了,但朱墨軒動身時,家眷仍沒有在旁。何必呢,不帶已經這麼多年,雙方都習慣了,他沒有帶的慾望,人家也未必有隨的意願。

    他翻找出許多書來看,蔡廷蘭的《海南雜著》,郁永河的《裨海記游》,連首任台灣知府蔣毓英在康熙二十四年編修的《台灣府志》也查找到了,都挑燈粗覽了一遍。書反正要讀,這一本是讀,那一本也是讀,那麼把將履職的那個地方的書先看一些,心裡大致也就有一點底了。他不是個對烏紗帽有愛好的官員,但既拿了朝廷俸祿,就不能禍國殃民,至少得把份內事做好,他想,這其實也是一個人立世的本份。

    船從廈門起錨,很順利,兩天後就靠到鹿港的岸上了。

    從鹿港到彰化縣城,又走了一天。

    剛剛四月,風中還有些微涼,但陽光很好,亮瑩瑩的有一種歡天喜地的感覺。這會不會是個好兆頭呢?他想。

    如果不是入秋後心血來潮到艋舺去看了幾場戲,朱墨軒相信自己在台的三年任職會是相對平靜的。彰化縣並沒有原先想像的那麼不堪,一大片的平原和沃土,從鄭成功時起就開始墾田種植了,兩百多年過去,早已衍出一個個熱鬧的村鎮街市。就連教化,也可圈可點。雍正元年起這裡開始設縣開科,逢歲試,島的中部地區所有士子都只能來此應試,其喧鬧、其繁華,竟未必都遜於內地各縣。

    風調雨順,沒什麼可太多操心的,他的老癮頭又慢慢泛上來。

    他去了艋舺,他看戲去。

    是台灣府儒學教授董鄂川來彰化時無意間說出來的,董鄂川說看過茂興堂的戲,才知天下沒戲了。

    從康熙年間興儒學以來,全台傳道授業向來以閩南話為主,官話為輔,所以教授、教諭、訓導等職歷數下來,閩人佔去過半。董鄂川卻來自京城,他是正黃旗,世代簪纓,祖上王公大臣魚貫連綿,大都能騎善射,董鄂川最不濟了,入了科舉,也是進士出身。八旗貴族下到地方,知府巡撫都懼幾分,朱墨軒與之新接觸時,也十二分防備,但推杯換盞幾下,倒是松下勁了。董鄂川身上除了天生骨子裡透著股傲氣,倒沒看出太多惡習。善鬥雞,迷京戲,張嘴也能唱出西皮二黃。他自己說的,以前一聽閩南語唱的戲,胃就往上翻,太土了,不知所云,不料在艋舺看過一次茂興堂,竟說出"才知天下沒戲了"。

    朱墨軒按捺了幾天,還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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