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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放牧伊列 (3) 文 / 阿捨

    如果真有背後指使的人,那麼他們一定會做好迎擊你的準備,而一路上,你的軍隊遇到過任何有備而來的抵抗嗎?大祿,遇到事情要多加思考,天神為什麼使你的頭顱長在身體的最高位置,就是在告訴你,先思考後動手。

    本來站著說話的大祿,此時垂頭喪氣一屁股坐在一塊細花氈上,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之前思慮好的一切,頃刻間就被獵驕靡瓦解了。

    大祿,我會處罰柯柯衣,但是決不會讓他死,因為他的父親是布則克。布則克的功勳足以保護他的三代子孫,這是當年我在布則克臨終時向他許下的承諾。你大概不知道,第二個雞年的時候,我因拒絕朝服匈奴,沒有參加秋季的蹛林大會,冬天剛一來到,軍臣單于就帶著軍隊前來討罰我。那一戰險惡異常,烏孫復國還不到一個生肖年,調集全國兵力也不過三萬人,而匈奴人一次就來了四萬兵力,黑壓壓雲集在烏孫東北方,騎在戰馬上的烏孫士兵看到他們之後,當晚都做了噩夢。說實話,那一次,我做了戰死的準備。臨上戰場前,我和布就翕侯各自都在心裡向對方道了永別

    說到此處,獵驕靡不得不停下片刻,過於激烈的內心已經使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情況最危急的時刻,多虧布則克戴著面具、風一般捲入匈奴兵,而天降大雪,雪粒被風揚起,模糊了軍臣單于和匈奴兵的眼睛。他們都以為看見了天降的神兵,因此懼怕得連連後退,從此再也不敢冒犯烏孫

    但是,邊疆的寧靜沒過多久還是被打破了。軍事上的征伐沒有了,那些動輒突冒出來的搶劫卻一直不斷,一到草枯糧荒季節,匈奴人便像從地縫中鑽出來一樣,冷不丁就襲擊了烏孫人的氈房和羊圈在眾多的將領中,布則克主動承擔了北方防禦的重任。

    你要知道,布則克的此番舉動化解了我多少煩憂嗎?少數人因為布則克的承擔而生出羞恥之感,多數人則心安理得舒出一口長氣,暗暗為自己逃離了這個責任而高興。是在那一刻,我更痛心地看見了隱伏在烏孫國內的瘡痍。

    大祿,我的孩子,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讓你守衛烏孫東邊的國境,能在邊疆替烏孫守敵的人才是烏孫最大的忠臣,不然,我哪會將足以覆國的重任交給你呢?

    大祿聽完此話,忍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拱著肩"嗚嗚嗚"地哭了出來,誰也沒見過這個好勇鬥狠的大祿如此悲傷過,連站在一旁拿著碳筆記錄的捨中大吏奢加也停止了書寫,被從大祿喉嚨裡發出的粗重的嗚咽聲怔住。

    烏孫王獵驕靡被大祿的哭聲惹得十分傷感,他爬滿皺紋的喉結劇烈滾動幾下,而後繼續開口說道:漢朝皇帝派來了一個龐大的使節團,這件事可能已經傳到了你的耳朵裡。從使團的人數,以及他們帶來的禮物來看,漢朝似乎想向我們炫耀他們的富庶。說實話,我們確實需要一個強大的盟友,但是,我又討厭他們那付自命不凡的神情。

    聽到獵驕靡對他說起政事,大祿收斂了哭聲,趕快跟上獵驕靡的思路。

    他們想與烏孫結盟?

    不僅僅是這樣,他們要我們東遷至昔日匈奴渾邪王的領地,也就是祁連山一帶,漢朝人已經在那裡取得了對匈奴的勝利,匈奴人被他們趕到陰山以北了。

    東遷?是為了對付匈奴吧?但是祁連山的牧場難道能比得上天山的草原?

    我拒絕了他們。漢朝人慣居土室,他們把遷徙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更換一個棲居地,不是像搬一個氈帳那麼容易,我們為此要失去許多人口,因為我們不能強迫那些不願意離開的牧民,我們還要重新分配草場,重新適應那裡的氣候。差不多用了兩個生肖年的時間,烏孫人才熟悉了腳下這片草原。漢朝人真是敢作這種非份之想,竟然向我提出這樣一個無理的要求。不過,看得出,他們倒是真想與我們結盟,匈奴人的刀劍已經在他們的額頭上抵了十個生肖年都不止,他們當然想找個有力的幫手,以好徹底驅除大患。

    東遷不做考慮,但是結盟並非不可以

    是的,結盟並非不可以,但是我並不信任這些漢朝人。他們與我們太不相同了。他們的臉上只稀稀拉拉地長了幾根鬍鬚,毫無氣概可言,我們的眼皮從來不擋眼睛,而他們的眼皮則沉重地搭在眼睛上,目光因此而永遠不可揣度。最讓我感到不適的是,他們全都謹小慎微,從不大聲說話,即使聽到一句玩笑話都不會放聲大笑。尤其是那個使節團的指揮官,一開口就是大段大段的道理,就連最智慧的巫師也不明白這些道理由何而來。

    我的孩子,確實像你所說,結盟並非不可以,但是我需要確知漢朝的實力,是否像那位滔滔不絕的指揮官所說——旌旗蔽空、人多勢眾。而且,倘若烏孫與漢朝結盟,匈奴一定雷霆大發,一旦大軍壓境,漢朝遠在千里之外,我們是等不及他們的救兵的。

    為了瞭解漢朝,我們也可派譴使節,不過,此事得避開匈奴。父王,從車師國、焉耆國、危須國回來的探子說,雖然漢人把匈奴人趕到了陰山以北,但是匈奴仍然不願放棄西域,尤其是車師六國,仍然為其宰治。而匈奴之所以將車師緊緊攥在手中,既因垂涎西域,也是對烏孫不放心。

    我也有這個打算。只是尚無合適人選。

    父親,王廷內部,誰支持您的想法呢?

    與漢朝結盟一事,我沒在赤谷城透露出任何看法,更未為此舉行過議事會,就是擔心消息會傳到匈奴。唉,我身邊的那些丞相、大將、都尉,以及各部落的長老與首領,他們像星辰一般圍聚在我的身旁,終日與我商議政事,但很多時候,他們卻讓我感到一種潰散的力。他們每個人都有一股巨大的力道,然而這些力卻無法隨著時光向中心彙集,總有一些事物,譬如五畜、珠寶、皮毛、草場,都比烏孫的未來更重要,這些事物牽動他們,使他們向外滑去、逸開,如同從手指縫中漏出的沙粒。我真擔心有朝一日烏孫會像秋天的大樹,被風捲去最後一片樹葉。

    父親,這些人可能會像蟻蟲一樣,噬空烏孫這棵大樹。

    是的。我看得出,他們中有些人比我更不信任那些漢朝人,他們望向漢朝使節的目光流露出再明顯不過的敵對情緒,有的人,乾脆繞道而行,不從漢朝人的營帳前走過,彷彿懼怕染上什麼疫病。我擔心的還有,假如烏孫與漢朝結盟,憑著一種簡單的民族感情,烏孫貴胄難保不會有倒向匈奴一邊的人,那樣一來,本來只為一些私利而吵吵嚷嚷的首領,就會完全成了匈奴人的耳目。

    父親,從漢朝向我們派譴使節這一舉動來看,漢人也將目光投向了西域。只是,現在我們還無法知道,除了通過經營西域來遏制匈奴,漢朝皇帝還有什麼別的企圖。眼下,西域城邦多是些不堪一擊的蕞爾小國,屬烏孫最為馬強兵壯。我想,這正是匈奴和漢人之所以同時視烏孫為危險和盟友的原因。依我之見,如果烏孫既不臣服於匈奴,又拒絕與漢朝結盟,就好比同時得罪了兩個強大的對手,而與漢朝結盟,或許可以借漢朝之力牽制匈奴對烏孫的虎視。

    一個人的心智也許是存放於身體的某個暗處,如果這個暗處的門被打開,心智便如湧動的泉流,貫通於人的思緒與語言了。這一刻,大祿的思緒便屬於這種跡象。連他自己也吃驚不小,自己的思路何以如此流暢、開闊,何以不再像從前動輒走進一段漆黑的死路。是誰為他打開了那個暗處的門?那扇門從前是堵死的。

    一旁用烏孫文寫寫劃劃的捨中大吏奢加也察覺到了這對父子之間難得一見的暢達,帳內平緩的氣流推著他的手,彷彿嫌他寫得不夠流利。

    獵驕靡的心臟突然出現幾次微不足道的悸動。也許他意識到了什麼,他在情不自禁中向大祿所做的一番坦陳,其實是拔除了大祿內心深處那扇緊閉的門的栓梢。有一瞬間,獵驕靡望著大祿的眼睛突然呈現出一種空茫,那是他完全放鬆自己的體現,一個疲憊的父親不再有任何阻攔的意志,他允許這個暴烈魯莽的兒子走進自己的身體深處——那片不再設防的空茫。

    在經受了一番智力和情感的撞擊之後,大祿似乎有些難以抑止身體內部的動盪。他急著還想說出什麼,好讓方纔那彌為珍貴的幾分鐘再延長一段時間,但幾乎是同時,他發現自己無法再說出什麼。與獵驕靡長期的暗中對抗,使他不知該如何繼續走近自己的父親。

    大祿想起兩年前獵驕靡在赤谷城的圓形宮殿裡對他說的那番話,話一說完,獵驕靡的鬍子便由花白變為雪白。奇怪的是,那個變化今天才使大祿感到難以置信。他不明白,是什麼事物如此迅猛地改變了他父親的容顏?他當然想不到那個事物就叫做智力與情感,更想不到此刻,這個事物也在暗中改變著他的命運,有朝一日,他的兒子翁歸靡將會為他挽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大祿再明白不過地表露了他對烏孫處境的看法和選擇,這讓獵驕靡心中頓覺一片明朗,並非獵驕靡面對時局不知所措,而是身在王城赤谷,他的一言一行總會受到臣僚的說三道四,而當朝議政事,眾人卻是莫衷一是、人言言殊。這常常使他在做出一個決定之前,極少能像今日這樣明白而果斷。

    大祿正為自己不知說什麼而陷入內心的波動中時,獵驕靡從坐墊上站起來,大祿也隨之起身,二人走出氈帳,望著突然變暗的天空,漸漸從一時難以自抑的情緒裡解脫出來。驟變的天象彷彿在暗示他們:烏孫,又將進入一種新的命運之中。

    【4】隊伍

    一條大河整日喧響在赤谷城三十里之外的一片草灘上,大河之南,一片赤色山崗圍成一個半孤形,成為王城赤谷西南方向的一道天然屏障。一日黃昏,張騫帶著他的親隨甘父踏著地毯一般柔軟的草地,來到了大河旁。幾日不見,赤谷城外已是碧茵如錦,春意奔騰。河水飽漲,晚霞紅得似火,它們投進大河中的倒影在水中默默燃燒,隨著天光漸暗,那些燃燒的倒影又變成了沉澱在水底的金子。金子不斷搖動、上升,河岸兩旁被打濕的青草,因此都閃動著金屬之光。張騫回首望去,靜靜打量這個佇立在彤紅夕照裡的草原王城,許多鮮明的特徵以區別於白晝的方式顯現出來,譬如每個氈帳的圓形輪廓,譬如印在每個氈帳外壁上的日月圖案,以及飄浮在王城上空那層灰白色的煙霧,都以一種更秘密、更樸素的語調,朝他——這位異鄉人——吐露著更繁複的細節。

    漢朝使節團對烏孫王獵驕靡的去向一無所知。

    此刻,望著湯湯河水,張騫似乎找不到之前自以為所具備的那種力量,他看到的自己,是和那些事事物物一樣,被時間之水裹挾著一道向前流去的微不足道的一小塊沙礫。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縱有無限氣力,也無法改動這條大河的流向。

    有了這番感受,中郎將張騫突然解脫了許多,他同時看到了兩個自己,其中一個隨著時間之水載沉載浮,另一個自己,則坐在時間之水的岸邊,看大水滔滔而去。

    像是剎時看到了自己的命運,中郎將張騫的內心不再那麼急迫了。

    到了六月,漢朝使節團得到消息,烏孫王獵驕靡已經抵達位於昭蘇草原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宮。

    每年此時,獵驕靡都要帶著他喜愛的一個妃子來到特克斯河岸,一直要在這裡度完整個夏季和秋季,他才會意猶未盡地離開此地。有人說,發源於天山汗騰格裡峰的特克斯河像一個剛剛睡醒的嬰兒,每個黎明都會發出一種對世界充滿驚喜的呀呀聲;也有人說,特克斯河是一位仙女掉落在大地上的衣裙,衣裙上繡滿了金絲銀線,因此任何一種光線下,它都能熠熠閃爍;還有人說,特克斯河是一位母親的歌聲,因為她的孩子一個個離開了她,她的思念就變成了無止盡的歌聲;當然,在為數眾多的傳說中,還有一條也殊為重要,許多烏孫人都稱自己看到了一種奇觀,特克斯河河水在月光下有五種顏色,但是,沒有兩個人同時說出的五種顏色完全吻合,這就是說,傳聞中的五種顏色實際上是十種、十五種或者更多種顏色。

    特克斯河的傳說之所以如此繁多,完全是因為它在每一個人的眼裡都不同的緣故,此外,更為關鍵的是,每一個看見特克斯河的人,都會認為自己接近了一種渴望已久的幸福。

    據親近獵驕靡的人講,他之所以每年必須聽著特克斯河的水聲度過夏季和秋季,除了因為四季遷場是馬上民族古老的習俗之外,還在於特克斯河在這兩個季節的水聲可以稍稍緩解那些在他的頭痛病發作時闖入他耳瞽中的可怕聲音。

    這一次,烏孫王獵驕靡的行動稍稍顯得突兀了些,在北方邊境處理完大祿和柯柯衣的爭端,他沒跟任何人商量就決定直接前往特克斯河岸的夏宮。這讓等候在王城赤谷的翕侯沙熱、右大將木拉提,以及諸多貴胄都覺得意外。有些人禁不住私下裡猜想:大概獵驕靡從北方邊境得了一位美人,為了不讓人打擾他的自在,便獨自領著美人逍遙快活了。

    消息傳到漢朝使節團的時候,王城赤谷已經開始忙碌起來,除了必須留下來守城的將領、侍官和僕役,多數人,尤其是追隨在烏孫王獵驕靡身邊的親信、尚食監、太醫、巫師、侍從都得迅速趕到特克斯河南岸的夏宮。一時間,王城赤谷各條通道上,佈滿了沉重而雜沓的腳步聲,僕役們為主子打點行裝的影子晃亂了漢朝使節團成員的眼睛。

    關於漢朝使節團的去留,烏孫王獵驕靡的傳令兵說:昆莫傳令,漢朝使節團的指揮官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帶上他的屬下前往特克斯河岸的夏宮,一睹烏孫最美麗的河水和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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