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放牧伊列 (1) 文 / 阿捨
【1】公正
漢朝使節團來到烏孫王城赤谷已經一月有餘,四月末的草原牧草清新、野花綻放。那些經過長途勞頓、卸下貨物的馬匹、橐駝被趕去王城北邊的山谷牧養,曾經乾癟下去的臀一點點鼓起來,脫落的畜毛一天天長出來。內心豐富的人無法不被這種遼闊而豐富的綠色所感染,以至於許多漢朝使節在每天的無所事事中淡忘了一路上的疲勞與險惡。
而此時,烏孫北方的草原正在上演一場簡單而劇烈的利益之爭。
烏孫王獵驕靡已經得到不只一次提醒,烏孫北境克普恰克的首領柯柯衣與匈奴暗中來往,但是,提供消息的人又拿不出證據,獵驕靡只能權當這是個懸掛在夜空裡的信號,僅僅將之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事實上,烏孫境內,與匈奴有來往的人並非只有克普恰克的柯柯衣。西遷之前,投靠匈奴的烏孫人,已經與匈奴開始通婚。雖然數量不多,卻難以計算,因為他們像散落在草叢裡的草籽,從土裡來,又回到了土裡。而在西遷時,這些少數的通婚者及其後代,有一部分就留在了匈奴領地。不管兩國之間有多少齟齬,但這些民間的往來,卻如同一條同時流經了兩個國家的河流,可以被殺戮的血水染紅,卻不可能被截斷。
烏孫王獵驕靡對克普恰克的柯柯衣有所瞭解,他的一個妃子就是克普恰克一個部族頭領的女兒,這個妃子把克普恰克部眾評論柯柯衣的傳聞與謠言都轉述給了她的主子:只要能用財寶和女人迷住他的眼睛,柯柯衣就能把一個仇人變成自己的兄弟;柯柯衣對財寶的迷戀並非常人所想是個貪財鬼,與旁人不同,他將財寶視為藝術品來賞玩,譬如:他把那些商人和馬屁精送給他的琥珀、珊瑚、翠玉、明珠都擺在一間特殊的儲藏室,像打扮一個美人似的,為這些寶貝打造盛放和陪襯它們的寶匣和絲絛;他還到四處搜集奇珍,比如玉刀、白驢、瘤牛、翠羽和黑熊;他的意趣廣泛而古怪,所以,有所圖的人都知道怎麼討好和奉承他;此外,柯柯衣還有一個奇特的嗜好,他喜歡在他的女人身上刺青,而且,他的技藝日益精湛,刺出的葡萄葉和石榴,一個能夠往下滴翠,一個會如火焰一般燃燒。
獵驕靡憑此認為柯柯衣既沒有謀反的野心,沒有謀反的膽量。一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一個對榮譽毫無所求的人,對未來能有多少企圖呢?
眼下獵驕靡前往處理的爭端正好符合了獵驕靡對柯柯衣的認識。事件起因於克普恰克的牧民越過疆界,跑到烏倫古河中游南岸的草灘上偷牧。春夏之交,偷牧事件像破殼飛向天空的小鳥,遍佈烏孫草原。按說這不是什麼大事,如果管制及時,鬥毆頂多局限在兩個家族之間。
不巧的是,這片草灘恰好屬於烏孫王那位睥睨一切的王子——大祿的封地。如果換了別的部落首領,可能會趕快懲罰自己的部眾,再賠給大祿幾十頭羊,趁早了事為妙。但柯柯衣根本沒拿此事放在心上。彼時,他抱著一個美人的肩膀正在刺青,美人滲著血的肩頭活像被割開喉嚨的羔羊顫抖不已,當緊關頭,柯柯衣漫不經心地說:餓極了的嬰兒也會咬人,何況牲畜。克普恰克的草原枯得最早、綠得最晚,他們誰都捂著嘴譏笑我的五畜,這回啊,也讓他們看看,連牲口都知道討要公平。
柯柯衣連問都沒問他的部眾惹上了誰,便回過頭去,繼續凝視那個滲著血珠的美人肩頭。
有了柯柯衣的一句話,越來越多的家族和部族捲進這場爭端。他們聚集在封地的邊界上,最初只是兩方騎士在前面撕殺,刀棒乒乒乓乓地響一陣,幾個人的頭被砍出一道血口子,幾個人的肚腹被擢出一個大窟窿。後來事情發展成夜襲部族領地。夜深人靜時,一排火箭手偷偷摸近,獵犬開始叫第一聲的時候,突然開弓放箭。箭失上的燃燒物經空氣摩擦,"叭叭叭"相繼點著,彷彿一群疾飛的火妖,低低吼著,一頭扎進牧民的白色氈帳。一支火箭瞬間燃成一片大火,濃煙滾滾,女人、孩子哭喊著從帳篷裡往外跑,而外面已經站滿了手持彎刀的黑影,光火映亮他們眼眸的一瞬,刀光也跟著過來,有的被削去頭顱,有的被劈成兩半。夜黑得看不到血光,只能聞見血氣,就好像夜是一個嗜血的野獸,大口著吞吃著它的美餐。只有少數人能夠乘亂逃出災難,跳進河裡抓住河邊的一把水草,在恐懼與冰冷中躲上兩個小時,直到那些手持彎刀、舉著火把的黑影徹底離去。曙光微明之際,一個家庭或者家族就只剩下幾堆灰燼、幾砣黑乎乎的血跡,以及空蕩蕩的牲口圈。但是,過了兩天,另一個聚落又重演了這一夜的悲劇。
整個四月,這種可悲的自相殘殺瘟疫一般在烏倫古河南岸的草原上漫延,取勝的一方自然是大祿。
須知克普恰克部落的領地屬於烏孫太子所有,而太子岑娶迄今還只是個7歲大的孩子。點燃大祿心中怒火的正是這一點,而非一群啃食他草原的馬匹和羊只。
邊境爭端傳到大祿在瑪納斯的牙帳時,他的兒子翁歸剛剛出生。彼時,他的宮殿點起了長明燈,熱鬧了七天七夜。親眷、幕僚、部眾都來向他賀喜,禮物堆滿了一個能容納三百人的氈帳,黑貂皮、銀鼠皮、水獺皮、野貓皮、紅油牛皮、夜光璧、十色琉璃。誰都知道,能和烏孫王獵驕靡平分國土的大祿,既是他們崇拜的英雄,也是值得他們仰賴的靠山。
祝福的歌聲如同瑪納斯河的河水,源源不斷,向著遠方流去,連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裡的狼,都聽到了那些酒一般醉人的音符。烏孫人都信仰一個傳說,一個叫做瑪爾吐的黑色魔鬼專門禍害新生的嬰兒,它會施展魔法,讓嬰兒自殘身體,像把玩一截繩子一樣玩弄自己的腸子。唯有火光能驅除這種惡魔。所以,新生嬰兒出生後的七天內,搖籃四周必要點起長明燈。
如同草原上從未停止的歡樂和流血,烏孫人從不懷疑妖魔瑪爾吐的存在。烏孫人的想像力來源於內心同時升起的恐懼和渴望,如果綿羊突然死去,他們會祈求綿羊神薛潘阿諾;如果駱駝接二連三丟失,他們會呼喚駝神奧依斯衣,如果閃電落在地上,他們會拍手稱快,因為閃電是天神射向妖魔的火箭;還有鐵橛子星、獨棵樹、祖先的靈魂
烏孫人將萬物幻化成神靈,神秘而真實,在他們的心裡,這些神祇有的比人更善良,有的比人更邪惡,但都比人強大。這些神靈時而飄蕩在烏孫草原的上空,時而出現在他們的夢中,既不會與他們過分親密,也不會輕易忘記它們。神靈們或冷漠吝嗇,或熱情又慷慨,但無論怎樣,他們都接受、忍耐,並且感激神靈賦予的一切。在烏孫,沒有人會拒絕這種思考方式,拒絕神靈就如同拒絕自我和生命。
比烏孫王獵驕靡更驕矜的王子大祿也不敢拒絕神靈。男嬰還沒落地,他就比任何人更深地陷入到恐懼之中,他早早讓人在產婦周圍點亮燈盞,又在氈帳之外點燃火把,任何人走近這頂赭色宮帳,都必須不帶起一絲風、一粒沙。而他自己,則徹夜守在帳外,聆聽帳內傳出的每一星動靜。之後是七天七夜的喜悅、歡慶和歌唱,圍繞王宮四周的通道統統架起了五個人才能抬起的火盆,火盆徹夜不息,就連王宮上空的氣流也為此而沸騰喧囂。哨兵急匆匆趕來時,正值慶典的最後一天。邊境騷亂的消息打擾了大祿對男嬰全身心的投入。他焦灼地坐在大帳內,生怕眼前這位急匆匆的哨兵就是黑色魔鬼瑪爾吐的化身。直到聽到克普恰克首領柯柯衣的名字,才將忐忑強行按住。
克普恰克?那不是太子的藩屬嗎?他們佔著塔爾巴哈台山的牧場,怎麼跑到我的封地上來鬧事?
正是太子的藩屬。克普恰克的首領柯柯衣說,連畜牲也知道為主人索要公平。
公平,我為烏孫擋著匈奴的鐵騎,可是誰給了我公平?先是那個窩囊廢,後來是那個窩囊廢的兒子。他們父子先是騎在我的頭上,現在,又盯上了我剛剛出生的兒子。好吧,這一回,我去為我的兒子找些公平。傳我的話,立刻從素宛部落調遣2000精兵,半月之內給我端了柯柯衣的老巢。
哨兵領命離開之際,大祿噴著怒火的眼睛幾乎燒著了哨兵的皮質胸甲,他腳下絨毯的細絨也為他的憤怒所攫獲,隨著帳內急促的氣息間暗暗抖動。哨兵退出帳內的一刻,大祿一聲將他喝住:聽著,柯柯衣的人頭要留給我。
烏孫王獵驕靡帶著五百親兵翻過阿拉套山時,克普恰克的柯柯衣已被素宛部落的一個千夫長綁在了木柱上。柯柯衣自知死期已到,倒沒表現出太多恐慌,日影漸短,他等得有些心煩,便向那個綁他的千夫長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那些被刺了青的女人都殺了給我陪葬。
陽光澄澈,千夫長的眼睛被柯柯衣衣袍上的石榴花紋繞花了眼,他朝柯柯衣的大帳看了一眼,獨自走了進去,幾位美人鐵著臉擠在一張花氈上,既不哭天抹淚也不瑟瑟發抖。想必她們忍受過最劇烈的肉體之痛,對於一刀子割開喉嚨反倒覺著輕鬆。千夫長留下姿色更美的三位,把另外三位帶到了捆著柯柯衣的柱子前,而後一刀一個解決了她們的性命。
【2】憂患
按說幾個小部族之間的草場之爭驚動不了烏孫王獵驕靡,更不值得他親自出馬,何況每年四月末,正是牧民開始向夏牧場遷移的季節,每個部落的遷徙路線、遷徙方向正處於呈報階段。而國王做為全國統兵和調度的總指揮,自然要對每個部落的騎兵總數、戰馬數量、分佈情況諳熟於心,才能在戰事突起時快速調集兵力。經過了一個冬天,各部落的人口及五畜數量都得重新課校。而此時,同樣正是草原部落最易受到攻擊的時間,一旦遇到掠奪者,那些攜家帶口,趕著大車小車正往夏牧場遷徙的騎士的戰鬥力會大打折扣。
但是,大祿兩千精兵橫掃克普恰克部落的消息讓烏孫王獵驕靡無法安坐王廷。自從三分國土,雖然心有不服,但豪橫的大祿一直謹守約定,並未冒犯太子領地。此次,大祿憤怒異常、大開殺戒,悍然不顧自相殘殺將會給烏孫帶來的內傷,幾乎就是一付由北而南、吃掉太子封地的架式。
獵驕靡不得不慎重起來。兩年前他答應三分國土,便是出於一種保全烏孫、避免烏孫內亂的考慮。外傷可以醫治,但是,一具軀體如果由內部開始腐爛,那麼,距離死亡也就不遠了。
事實上,烏孫西遷至今四十餘載,獵驕靡傾心致力的唯有這件事——重塑一尊被打碎的雕像。投靠匈奴的那些年,烏孫人的心如同被風撕裂的雲絮,找不到更完整、更清晰的一片來承載他們的夢境與未來。他們微薄的希求說來令人心寒,除了一些部落首領不甘被役使的命運,大多數牧民像狗一樣舔著匈奴人扔給他們的已經被刮得乾乾淨淨的骨頭,誰能施捨給他們一小塊草地,誰能允許他們的氈帳搭在一個避風的山谷,誰願意把他們的命留給他們,誰就能令他們百依百順、不越雷池。最初的時候,連狩獵也被禁止,因為它是匈奴人最不可或缺的生活樂趣,淪為部族奴隸的烏孫人還未擁有這種享樂的資格。一年之間,窮苦的烏孫牧民最為期待的歡樂,便是隨匈奴人征戰的父親或者兄長回到了家裡,有時候,他們會帶回一兩匹老馬和幾隻驚慌失措的羊;有時候,他們會帶回幾袋漢地的穀物,以及幾件舊衣服。
彼時,如果不是烏孫王子獵驕靡還活著的消息一點點傳到了烏孫牧民的耳朵裡,這個藍眼褐須的草原民族會像一片就要涸盡的湖水,從漠南草原上蒸發、直至消失。
是渴望領袖的本能挽救了烏孫人,他們的耳畔,從四面八方,漸漸傳來一些微乎其微的聲音——無所不能的天神已經給烏孫派來拯救者——王子獵驕靡。但是,西遷之後的烏孫並未像在烈火中鍛燒的陶罐,凝聚成形,長時間的貧困與流離已將他們的內心推進一個逼仄的洞穴,他們每日都如驚魂未定的兔子,生怕弓箭已經對準他們的藏身之處,此外,他們害怕再失去到手的草場與安寧,因此都將另一個聚落視為眠伏著的食物、草場和性命危機。
被驚恐蒙蔽和扭曲的心,誰能使這顆心變得光明、合洽?沒有比這更讓烏孫王獵驕靡為難的事情了。獵驕靡的眼睛為此而常常看到大片大片的陰影,陰影晝夜不息地移動,一會兒在東面,一會又到了北方,陰影被遏止的速度等同於浸漫和延伸的速度。
布就翕侯臨死前差人拿來一塊就要腐爛的毛氈,他枯瘦的手指劇烈地指過去,喘著氣伏到獵驕靡耳邊:我的獵驕,看吧,這就是你羽翼下的烏孫,霉跡斑斑,蟲眼遍佈,快把它們拿去太陽底下暴曬,再讓最優秀的織工替你縫補,否則,否則。可是大祿從來不能洞悉他的苦心。別的人也並不能夠。
獵驕靡的記憶突然被高篷車外的風景截斷。這些往事扯得有些遠了,也毫無意義。他肅穆的神情閃過一絲決然,暗暗制止了那些隨著道路浮沉不已的思緒。
翻過阿拉套山北坡,沿阿拉湖東岸一路北行,獵驕靡沉湎於往事之中,也就忽略了阿拉湖壯美的黃昏。待他完全回到現實之中,阿拉湖被晚霞映紅的波光已經在他的身後搖曳、閃動。
獵驕靡沉寂已久的興致被阿拉湖上空的火燒雲點燃。他下了車,轉身眺望,晚風紗綢一般拂過他的白色濃須,牧草飄來陣陣苦澀的清香,湖水一半兒彤紅,一半兒墨藍,片刻之間,又隨著不斷消逝的天光,一次次變幻出那些聞所未聞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