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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定都赤谷 (2) 文 / 阿捨

    拿到使節節杖的一刻,中郎將張騫的肩膀與普通人就沒什麼分別了,他就此埋葬了自己不值一提的前半生。人們歷來以事跡的大小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連他自己也這麼看。事實上,即使中郎將張騫後來成了漢朝乃至世界最為著名的外交官,他的前半生也沒能被載入史冊。修書的史官認為他的前半生不值得書寫,更不關心他在埋葬自己前半生時的心中所想,凡是草芥之身,皆要從史冊上刪去。

    此時,中郎將張騫伏在馬背上,片刻之前渙散開去的神思已經回到了他的軀體之內,繼而將他帶入眼前令人擔憂的現實。峽谷中,狂風正舉著一根透明的鞭子,抽打著每一個人、每一頭牲畜。中郎將張騫也沒少挨鞭子,他的身體因此多了幾條裂縫,他的記憶因此少了幾片樹葉。但是,中郎將張騫沒有察覺到這些細微的變化,更沒想到,也許正是這些細微變化,將導致兩年後自己的死亡。他用舌頭和胡人打了二十年的交道,用意志同時抵擋了西域的狼群與沙暴,他以為這一切仍將繼續下去。

    穿越勃達嶺的第六個夜晚,使節團的兩個成員不翼而飛,有人看見他們像箭失一般飛出峽谷,只不過他們是倒著飛走的;有人說他們解開衣襟站在風中,風先是吹走了他們的雙手,接著吹走了他們的耳朵,最後吹走的是他們的臉。

    第七天黎明,胡人甘父登上峽谷旁的山峰,眺望遠方時,他嚴厲的面龐浮現出一種奇異的表情,扁平的鼻翼突然像魚鰓一般扇動不停。經過峽谷之風沒日沒夜地吹拂,而今,整個使節團,只有胡人甘父的鼻子還像狐狸一樣敏銳。他聞到一股剛剛冒出泥土的清香,草的清香。他還看見幾頂簡陋的白色氈帳,它們如同一隻隻翻扣的耳朵,緊貼著濕潤的草地。一陣歡喜湧來,胡人甘父擰擰自己的耳朵,像是要把它們揪下來,扔向不遠處的草原。

    胡人甘父帶回來的消息頃刻間讓漢朝使節團發出一陣呼聲,呼聲震盪在峽谷間,與峽谷裡的風扭結在一起,聽起來就有幾分怪異。中郎將張騫認為這是一種新的語言,只有那些常年行走在旅途上的人,以及飛越他們頭頂的鳥兒才能聽懂。

    中郎將張騫發出命令:換衣,洗臉,修發。

    胡人甘父在陰影裡修鬍子,那把用來割肉吃的小鐵刀削過鬍子之後,刀口變得又粗又鈍。修整完畢後,使節團出發了。華麗的絲綢外套把勃達嶺的峽谷映得流光溢彩。中郎將張騫依然陷入沉思,他沉思的面容與睡著時的面容幾乎一樣,因此,即便是他的親隨甘父,也很少在這種時候去打擾他。

    正午時,使節團在勃達嶺的出口處撞上了一支龜茲商隊。商隊從烏孫而來,要回龜茲去,每個人的臉上都蒙著面紗,腰裡都別著刀。

    事實上,漢朝使節團的華麗和龐大讓龜茲商人瞪大了眼睛,他們勒住坐騎,直勾勾盯著面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毫無顧忌露出了他們的內心,顯然,他們既為眼前這支隊伍的富庶而吃驚,也為他們煞有介事地穿成這樣而感到不解。中郎將張騫在不遠處注視著商隊,任由他們看個夠。行走西域二十年,中郎將張騫始終不改他從匈奴人身上得來的經驗:只有財富和刀劍才能平息這些遊牧民族從不安份的心。

    一年前,張騫正是這樣對漢主劉徹說的:陛下,前次我出使西域,聽說過一個叫烏孫的國家,它乃是匈奴西邊的小國,而今生息在西域的一片草原上,因為國勢漸起,不肯臣服於匈奴。依臣之見,不如派人前去賄賂,將之遷到河西走廊,替咱們看守匈奴人渾邪王的領地,這樣一來,匈奴的右臂就被大漢砍斷了。

    依你之見,烏孫人一定願意東遷?

    陛下,這些西域人素來貪戀中原漢朝的財物,如果我們誠心與之結盟,又出手大方,他們沒有理由拒絕。烏孫一旦與我們結盟,那些西域小國早晚都會歸順於大漢。

    彼時,中郎將張騫因貽誤戰機已經被貶為庶人,此番鑿鑿之言,瞬間激起漢武帝的雄韜武略。劉徹龍心大悅,目光剎時變得十分遙遠,彷彿他的國土隨著他的浮想已經向西推進了一萬里。泱泱大國,四方來朝。這乃是一個無法抵禦的誘惑。於任何一位皇帝而言,雖然他並不瞭解其帝國之內每個城廓的快樂和痛楚,但他只要瞭解其帝國的邊界在哪裡便足夠了。因此,漢朝皇帝迫不及待地做了一個決定,他給了張騫一個皇家警衛指揮官的官職,也即中郎將,命他帶團出使烏孫。

    雙方相峙期間,胡人甘父一邊嚼著甘草,一邊扯住馬韁,他身下的坐騎不知為什麼,此刻極為不安。稍停,甘父蹬了一腳馬肚子,逕直往商隊走去。

    經過兩道翻譯,甘父把兩位商隊成員帶到了使團指揮官張騫面前。

    其中一位黑眼睛的商人指了指旁邊一位,向張騫說道:尊貴的大人,你們要找的烏孫就是他的國家,他叫阿克赤,是一名烏孫商人。您有所不知,烏孫人用皮毛和馬匹交換我們國家的糧食和棉麻。

    藍眼睛的阿克赤戴著尖頂帽,揭下面紗的一刻,中郎將張騫看到面紗一角刺有一個""形標記,便問他這是什麼意思,阿克赤回答:尊貴的大人,鳥兒用自己的語言說話,我們烏孫人用自己的方式來禮拜我們的神靈,並以此區別於旁人。

    你們的神靈是什麼?

    烏孫人的神靈無所不在。但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神,就是我們頭頂的太陽。

    比起龜茲首領、溫宿嚮導、胡人甘父所說的三種語言,阿克赤的語言最具大海效果,每一個重音都好似一個浪頭,把中郎將張騫扔向一片飄渺。這效果也許是阿克赤的藍眼珠帶來的。在中郎將張騫的記憶裡,沒有再比烏孫人阿克赤更特殊的長相了,無論是藍色眼珠,還是褐色濃須,都使這個西域民族更像是人群中的異數。須知,西域幾十個城邦國家,彼此之間的差異已經越來越小了。而以中郎將張騫的目光看過去,烏孫人似乎剛剛來自一個更為奇怪而遙遠的地方,血液還未與別的民族相融,內心,也就還有旁人不知的秘密。中郎將張騫被阿克赤迷惑了,以至於失卻了一些信心,因為,自以為瞭解西域人的他,突然因為阿克赤異樣的外貌,意識到西域仍有許多他一無所知的地方。

    等到甘父說出"太陽"二字,中郎將張騫下意識看了一眼天空。除了彷彿距離更近一些之外,西域的天空與漢朝的天空幾無差別。但是,阿克赤與張騫,彼此凝視天空的眼光卻是不同。阿克赤的目光很簡單,仰望一個看不見的神;而張騫,他的目光裡,混合著陰陽說、五行說以及儒術的種種教諭,因而晃過許多說不清的涵義。

    告訴他們,我們各走各的路吧。那幾個溫宿嚮導,也請他們回,別忘了賞錢,把狼皮給他們幾張。中郎將張騫讓甘父傳話。

    兩個時辰之後,被漢朝使節團甩在身後的勃達嶺寧靜而巍峨,中郎將張騫想:那只不過是個表面現象,宏偉的外表之下,常有深不可測的險惡。

    【3】草原

    漢朝使節團走在天山南脈的莽莽草原上,北飛的雁群成了他們最為純潔的嚮導。

    初春的草原未能使人心曠神怡。牧草剛剛露出地面,幾乎遮不住泥土,草地因此稀疏而斑駁,如同一頭正在換毛的牲畜。但是草原牛乳般柔軟的晨霧,很快就撫慰了這些漢朝使者落滿塵埃的心。只是,他們又於情不自禁中,使自己在清晨和正午判若兩人,清晨他們目光清澈胸襟開闊,正午他們焦躁而孤獨,眼神如同一隻見到獵犬的兔子。中郎將張騫曾被匈奴人拘禁十年,他熟知這種草原的浩大與空廓所激起的一切情感,先是一番關於寥闊的讚美,繼而會被這種茫無涯際逼出內心的狹窄,人的內心如此幽微,如果不具備特殊的智慧和意志,眼前的無垠將會使它漲破。

    草原連綿起伏,使節團時而下到一個溫暖的谷地,那裡牧草突然茂盛起來,綠意盎然,如同女子醉人的懷抱;時而又路過一片寂寞的湖水,世界的靜寂都壓在上面,誰喝下湖水,誰就會變成一塊石頭;時而他們又看見幾頂孤零零的氈房,雖然毛氈嚴嚴實實遮住了氈房內發生的一切,但是低矮破爛的房門洩露了氈房主人的貧窮。

    在一些人跡罕至的區域,以漢朝使者的眼光望出去,眼前所見皆似天地之初,遠山蒼勁四野綿綿,一切都原原本本,未被打擾,就連那些繁育了不知幾代人的零星氈房,也像是從土地上自然鼓出的一個凸狀物。長安城街衢縱橫房舍林立,高低不一的牆壁雖使他們的視野不斷被切斷,但卻給他們以安全。他們的勇氣彙集在各種各樣的牆壁之下,他們的歡樂和痛苦倚靠著這些牆壁才能聚攏成形。而這些遊牧之人,除了腳下的牧草,他們並不試圖改變這些自然之物。他們依賴雪水、山谷、風和陽光,也任由它們毀滅自己的幸福,他們未曾學會像東方的土室之人一樣,夯實房基、修築城牆。

    元狩四年早春的一個黃昏,在一個四面環繞著低丘的小山谷裡,漢朝使團準備下馬紮營。一路上,雖然遇見一些烏孫人的氈房,但指揮官張騫小心謹慎,不許使節團過於靠近。依據烏孫商人阿克赤臨行所言,此時,他們最多還有兩天路程就能到達烏孫國都——赤谷城。

    張騫自認此行責任重大。20年前他出使大月氏,雖九死一生,把西域像盆菜餚一般端在了漢武帝的眼前,並為此加官進爵,但始終對自己未能說服大月氏遷回其故地河西走廊而耿耿於懷。中郎將張騫忠心可嘉,這一次自請出使烏孫,就是為了彌補上一次的失敗。據他的家人說,有段時間,中郎將張騫鑽進了牛角尖,曾將自己出使大月氏失敗的原因歸結為缺乏辯才,於是,那些日子,他每晚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一心想練就一付不爛之舌。但是,一直到出使烏孫之前,他每天夜裡發出的有若琴弦一般的低吟聲,始終沒能把自己的影子駁倒。倒是他自己,一再陷入詞語的絕境中。同自己比試失敗了,但他仍未氣餒,這符合他的性格,他首先說服了漢武帝劉徹,等到出發之後,一路上又在深思熟慮,以期有朝一日,將烏孫舉國東遷的喜訊帶回長安。

    張騫如此謹慎即是緣於以上種種考慮,旅途上的凶險如同驟然變壞的天象,令人猝不及防。距離終點越近,他反而越警惕,那些由他自己強壓肩頭的重任,也像逼近的終點一樣,一點點加劇。

    眾人依照指揮官的指示,以內、中、外三層佈局,開始安營紮寨。

    正在此時,前方駛來一隊人馬。夕陽僅僅照亮了他們的左側身體,每個人因此都像是由一明一暗兩塊顏色拼在一起的兩個半人。但走近再看,這種感覺就沒有了,他們平整而結實的胸膛嚴絲合縫地連在一起,將內心緊緊裹住;隱沒在右側陰影中的鐵劍露出冰冷的刀把,把草原的黃昏抵開了一道口子;帶護耳的尖頂帽輪廓鮮明,如同一座座移動的小山峰。

    在夕陽的最後一道光芒消失之前,雙方證實了各自的身份。

    來者是烏孫王獵驕靡派來的護衛隊,領隊為烏孫國捨中大吏奢加。比起上一次見到的烏孫商人阿克赤,奢加的穿著要講究許多。他戴著一頂褐黑色尖頂帽,繡著山形圖案的帽簷向上翻起,好似一個大簸箕。四指余寬的皮腰帶上,掛著一支短劍、一隻劍囊,以及一連串的骨質、皮製飾物。翻身下馬後,他按住腰間晃動的短劍,緩步向中郎將張騫走來。

    【4】消息

    兩天前,一進烏孫地界,就有哨兵快馬傳信,將漢朝使節團的行程稟報給了烏孫王。當時,已逾六旬的烏孫王獵驕靡正犯頭疼病,醫師瑪曼撫著他的額頭正打算放血。哨兵氣喘吁吁,將漢朝使節團的龐大與華美形容了一番,獵驕靡的太陽穴隨即又湧來一股熱血,疼痛便又更沉重了。他推開醫師瑪曼的手,示意治療暫緩,又囑咐侍從叫來捨中大吏奢加,趕快商議此事。

    六年前,奢加曾經代表烏孫出使大宛。大宛人自古即善經商,傳說大宛商人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張價目表,一年不同季節,每月不同日子,每天不同時刻,貨物一經他們的眼睛,這張價目表便會自動運算起來,每五分鐘他們就能算出這批貨物最真實的價值,每十分鐘他就知道誰會需要這批貨物。這張價目表的神奇之處並非在於它過於繁複的運算法則,而取決於它能夠感應自然與人的心靈。西方的玻璃樽與寶石,東方的絲綢和漆器,在這些大宛商人眼裡,都成了會說話的物件。這些物件告訴大宛商人它們的前世與今生,鉅細無遺,甚至將它們身上的每一根紋路、每一個微小的錯誤都展示給大宛商人看。誰知道大宛商人是怎樣讓這些物件開口說話的,反正,別想在大宛商人前撒謊。

    奢加出使大宛,一是為了結交睦鄰,二是打算向大宛商人學習經商之道。須知,沒有優秀的商人,烏孫人的市集就永遠冷清而簡陋。烏孫捨中大吏在大宛逗留期間,聽說漢朝使節張騫一年前從大宛去了大月氏。彼時,因為大宛國王對漢朝使節的盛情款待,張騫已經成了一些大宛商人經常提到的傳奇人物。他們說:

    此人精通西域所有國家的語言。

    此人深受匈奴和漢朝兩個皇帝的寵愛。

    此人懷有秘密使命,據說,他是想把月氏人的藍市城放在毯子上帶回東方,無奈月氏女王擔心自己會從毯子上掉下來,沒有答應他。

    形形色色的傳言中,最令奢加在意的,當然是使節張騫的秘密使命,倘若大月氏聯合漢朝人做出什麼不利於烏孫的決定,烏孫的命運豈非將再次陷入災難中了嗎?奢加是跟隨烏孫王獵驕靡向月氏人復仇的烏孫老臣,所以,一當打聽確鑿漢使張騫前往大月氏的真正意圖,便趕快返程,向獵驕靡稟報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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