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文 / 阿捨
公元前118年,一個冬末的黎明,伊塞克湖南岸,烏孫國王都赤谷城
晨曦初降之時,那團白色的影子一如往日離開了烏孫王獵驕靡的夢境。
"哦,先前它像是天邊的一縷雲絮,這一次卻離我更近了,成了我嘴邊呼出的一團白氣。可是,詳夢者沒有一次能夠告訴我它的真正來意。"
年逾六旬的烏孫王獵驕靡每天都在晨曦初降的一刻醒來,彼時,他高大嚴密的圓形寢帳還將他挽留在深深的黑暗中,墩厚的氈壁環繞著他的床榻,彷彿使他置身於黑暗的中心,而他的雙眼卻如同沐浴著光明,再清楚不過地看到了那團白色的影子。
誰沒有被一些異常的事物糾纏過呢?可是許多時候,要堪破這些事物真實的意圖,非要等到命運已經演變成眼前活生生的現實,方才使人恍如隔世地看清它們。
迷惘時,烏孫王獵驕靡試著自己給自己詳夢,他憑著上蒼曾經賦予他的種種奇跡,虔敬地相信:又有一種新的命運正在忽遠忽近地向他揭示。
新的一天向這位烏孫人至高無上的王降下
烏孫人把獵驕靡呼做草原上不落的太陽,飛翔的雄鷹,神造的騎士,天助之靈,永恆的光當然,只有真心愛戴這位讓烏孫人重新擁有一個家園的烏孫臣民才會這麼稱呼獵驕靡。
時至今日,上了年紀的烏孫人都在心中默默傳唱著一首關於"家園"的歌曲。這首歌的歌詞大意是:如果你記起那場殺戮,你就是一個回不了家的牧人;如果你忘記那場殺戮,你就是一個沒有家園的牧人。
事實上,隨意在烏孫人中提起那場最初的殺戮是被禁止的,就好像不能對著一個新生兒的帳篷說起魔鬼的名字,不能在遇見一株獨棵樹時懷有任何傲慢的念頭。篤信神靈的烏孫人都認為那場殺戮會在人們的舌頭上變成一個咒語,進而喚醒不幸,把災禍帶給牧草茂美的烏孫草原。
據說在烏孫國內,一位名叫奧爾斯的宮廷樂師最善於記憶,他似乎比烏孫王獵驕靡稍稍年長,天性使他能夠牢記一切聽到的和看到的事物,天賦又讓他張口就能夠歌詠。人們形容他的記憶如同天山的雪水一般清冽,又說的他的歌詞好似伊列河的河水一樣泱泱蕩蕩。
時間過去的太久,所以,就連經歷過那場殺戮的烏孫王獵驕靡也要根據奧爾斯歌詞裡逼真的細節一遍遍地禮拜祖先的靈魂。
關於父王難兜靡,獵驕靡只聽說過旁人對他的一些描述,因為難兜靡死去之時,他還是個五個月大的嬰兒。然而,種種描述疊加在一起,又使他對父王的想像變得越來越模糊。後來,他放棄了勾勒父王容顏與性格的努力,僅僅記住父王是在那場戰爭中,與眾多烏孫先人一同死去的亡靈,因為烏孫人的歷史既不是從他的父王開始,也不會在他的父王那裡結束。
年紀愈大,追思就愈多。許多時候,即使不願去想,往事也好像一枚枚熟透了的果子,紛紛落入獵驕靡的懷中。而這些時候,烏孫王獵驕靡喜歡傳召奧爾斯,因為獨自懷想往事,會讓他本已孤獨的境遇顯得更加孤獨。
而每一次,奧爾斯都是從烏孫人最早的家園唱起:"天空中有不落的星辰,大地上有無盡的牧草,烏孫人曾經有過另一個家園。那時候,神靈把我們安放在六盤山的腳下,教我們放牧,並賜給我們子孫與勇氣。同樣,那時候,上天也庇護著另一些草原上的族群,准許他們與我們為鄰,付予他們相同的食物,又使他們與我們信奉同一個蒼天,善長同一種武功,懷有同一種渴望。為了區別於周圍的鄰居——月氏、烏氏、義渠、朐衍,以及中原的周人,我們的祖先稱自己為昆人,因此,我們的王就被稱作昆莫,那是因為我們都信心十足地期待,我們的王將是天下無可匹敵的騎士,而我們,則是天下最強勁的國民。須知沒有這樣的期盼和勇氣,那些飢腸轆轆的鄰居就會像吞吃一隻烤熟了的野兔一樣,撕爛我們的疆土。事實上,神靈曾經聽到過我們的祈禱,因此一度讓我們銳不可擋,最輝煌的時候,我們曾讓中原的一位周王屈服在我們的馬刀之下,迫使周人供給我們布匹與鹽鐵。只是,現在看來,那些榮耀短得就好像一顆匆匆劃過天空的流星,隕落在時光的不可知處。後來,先是中原人不斷地向西驅趕我們,接著是暴風一般襲來的匈奴人,最後,就是那場月氏人帶來的殺戮"
宮廷樂師奧爾斯的傳唱沒有停止,只是,接下來的往事,已經進入更多烏孫人的記憶,有的甚至被善於書寫的中原人以一種異樣的情愫載入史冊。
時光晝夜不捨,草木盛衰枯榮,到了獵驕靡的父親難兜靡成為烏孫國王的時候,烏孫人已經西遷到了隴西的河西走廊,成了祁連山下的一個危在旦夕的小國。烏孫的北面有匈奴,東面有月氏,兩個強鄰的爭伐聲常常穿過烏孫人的草場,淹沒他們微不足道的安寧。隔著一條弱水河,烏孫人在西,月氏人在東。然而,這條國界就好像弱水河清淺的流水一樣,輕易地就能被渡過。一當月氏人在匈奴人手中吃了敗仗,這條河流就響起了被踐踏的聲音。
公元前177年,匈奴人徹底擊潰了月氏人。為了避免亡國的結局,月氏王乘著匈奴單于攻打東胡的空隙,決定舉國西遷。烏孫人就在此時遭遇了那場導致亡國的殺戮,因為月氏王於毫不猶豫之中選擇的路線,恰是穿過烏孫國土,並把能帶走的財物全部帶走。
其時,烏孫王難兜靡正在氐置水下游的宮帳裡逗弄他出生五個月的王子——獵驕靡,當快馬傳信的探子把月氏人渡過弱水河的消息報告給他時,烏孫國的上空已經竄動著各種淒厲的哭聲。這些哭聲有的像羔羊,有的像尖矛,有的像閃電。
烏孫王難兜靡匆匆佈置了一些後事,便揚鞭上了馬。根據在場人的回憶,烏孫王難兜靡本性猶豫而多疑,一生中唯有這一次顯得果敢堅決。跟隨他上馬的騎士都知道此行毫無生還的希望,但是,想到能為五個月大的王子贏得一點逃命的時間,每個人的神情都變得比岩石更要堅硬。分別之前,被烏孫王難兜靡留在王子身邊的布就翕侯撲倒在地上,兩眼噴血,送走了他的主子。
情況遠未如難兜靡設想的那般樂觀,他還沒來得及趕到冥澤西岸的牙帳,便在一片河灘地遇上了月氏王的近衛軍。只用了燒開一壺奶茶的時間,戰鬥便結束了,難兜靡甚至都沒看清月氏王臉上的焦灼,便被迎面而來的一個騎兵戳穿了身體。
月氏人的馬蹄與車輪繼續向西碾過,所到之處,擄掠牲畜,搶走女人,繼而削去抵抗者的頭顱。負責保護王子的布就翕侯已經看到了烏孫國即將傾覆的大勢,便搶先一步帶著王子逃往匈奴。
逃亡雖然只用去三天時間,但卻就此傳出一個讓匈奴人都感到畏懼的消息。
在之後的三十餘年裡,布就翕侯曾經無數次動情地談起過這個消息,少數時間,他是一遍遍對著獵驕靡低語,多數時間,他是獨自坐在氈帳裡,對著天窗投下來的微弱光線,一遍遍在心裡重溫那神奇的一幕。
直到臨終前的最後一分鐘,那神奇的一幕仍然令布就翕侯難以置信:當年,因為走得匆忙,布就翕侯未能為正在襁褓中的王子準備更多食物。所以,逃亡到一半路程的時候,布就翕侯不得不把王子獵驕靡藏在一處草叢中,以便於盡快捕得一些野味。然而,當他回來尋找王子之時,卻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個月大的獵驕靡推開兩隻狼崽,正趴在一隻母狼的身下拚命吮吸著母狼的乳頭。
彼時,聽到消息便匆匆趕來的匈奴單于也不得不承認:烏孫王子獵驕靡乃是神造的騎士,整件事一定為上天所知,因此,天神變出一隻母狼來餵養他。
每當想起這段傳奇,獵驕靡的內心都會同時湧上兩種感情,一為感激,另一個是熱血洶湧。事實證明,他於襁褓中被賦予的神力雖然並不能為他解除生命中的一切困擾,卻始終庇護著他、驅策著他。許多時候,他是因為這個傳說中的神跡而變得信心十足,先是幫助匈奴人守衛西域,後來,又帶領十萬烏孫人,舉族西遷到現在的七河流域,繼而脫離匈奴,把一度亡滅的烏孫國重建為西域的一個大國
為了贏回更多一點時間,衰老的人總是最早醒來。這個冬末的黎明,晨曦漸漸降落,躺在駝羔毯上冥想的烏孫王獵驕靡來回側轉著身子,黑暗中,他看見時間被遠處的天光撕開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