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三十六章 (1) 文 / 金滿
偌大的書苑中一片死寂,蛛網密佈,塵土厚積。那幅巨大的白布還懸在空中,但已殘破不堪。自項離從趙國回來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商鞅。商鞅如一個幻象般消散無蹤。在書苑的三年,就像一場支離破碎的夢。
「爺爺……孫兒要走了,孫兒來向您辭行……」項離仰望著白布自言自語,臉上是一個漂泊遊子對親人依戀的神情。
風在梁間穿行,白布飄動,書苑中只有項離的回聲。
「商君!你聽見了嗎?項離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項離嘶吼一聲,書苑中餘音裊裊。
項離頹然坐下,身子無力地靠上書架,淚水潸然而下。
「爺爺……主父走了,您走了,趙玦也走了……嬴稷恨我……這世上再沒什麼值得孫兒留戀的了……我好累……」項離蜷起身子,眼皮澀重起來。很快他便睡著了。
夢中的世界一片黑白,還是當年的書苑,還是當年的老人。
「爺爺,孫兒一直在找你,這些年你上哪去了……」項離覺得自己的臉濕漉漉的。
老人含笑看著他,像往常一樣,並不說話。
「爺爺,你教給了孫兒如何打仗,如何去贏得每一場戰爭的勝利。項離做到了,項離成了一個戰無不勝的英雄……但你卻沒有告訴項離,如何給自己留下一個好的結局。」
「公孫鞅可否算一個英雄?」老人終於開口說話了,是那種歷經歲月滄桑的聲音。
「爺爺為秦國帶來千世之利,沒有你的變法,就不會有今日的強秦,當然算得上英雄!」
「那他又是如何結局?」
項離一時無語,眼前又現出《秦史》中的那列字:「孝公薨,秦惠文王車裂商君以殉。」
「何謂英雄?」老人神情嚴肅,「以一己之身,為國為民,為天下蒼生,有如此之大擔當,方為英雄!」
「英雄就該受百姓愛戴、萬民敬仰,而不是悲劇的宿命!」項離大聲抗議。
「功成而身死,國強而身滅。英雄能為國而死,這是一個英雄最為榮耀的結局。」
「我不甘心……」項離喃喃說道,「你告訴孫兒:『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孫兒一直謹記教誨……但現在又如何?!他們都恨我……死去的將士恨我;他們的親人恨我;六國的百姓恨我,就連趙玦和嬴稷,他們也恨我……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世人恨你,也許千萬年後依然恨你,但秦國感謝你,天下感謝你!一個刀兵連綿的亂世,因你的冷血而結束;一個屹立在東方的強大國度,因你的殘酷而崛起!你為這片古老的大陸建下不朽的功勳,你令這片分裂的疆土再一次凝聚!你已成為了一個真正的英雄,一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英雄,你已完成了你的使命。如果你活下去,會阻礙秦國的崛起,會停滯統一的進程,那麼,你就該毫不猶豫地去摘取一個英雄為國而死的最終榮譽!」
項離萎縮的身軀漸漸充盈起力量,黯淡的雙眸一點點亮起,內心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光明。項離向老人跪下,鄭重地磕下三個響頭。
「去吧!去承受一切結局——」老人朗聲大笑,有光芒自體內縷縷散出。
項離伸出手去,剛觸上老人的衣袂,老人的身軀倏然潰散,化作無數的光粒向空中裊裊飄去。
「商君!」項離一聲驚叫,猛然從夢中醒來。
黑暗的書苑中依然只有他獨自一人,半空中的白布隨風輕舞。
項離釋然了。他覺得自己該走了。
每日的寅時,是一天中最黑的時候。森嚴的咸陽宮中,一條甬道伸進去,通往聳立於夜色中的秦王寢殿。景德碎步走在前面,手上的燈籠在喜的眼中晃動成一塊飄移不定的紅斑。頭盔冰冷地箍在脖子上,喜感覺有些透不過氣來。項離剛被逐出咸陽,大王又在此時急召,不祥的預感像只有力的手掌一樣,緊緊捏著他的心臟。喜一路胡思亂想,不覺已跟隨景德走至寢殿大門前。
「解劍!」擋在門前的一隊禁衛發出威嚴的低吼。
喜將佩劍解下,一名禁衛接過佩劍,一名禁衛上前搜身。確定沒有夾帶銳器後,一隊禁衛才讓開去路。景德推開沉重的殿門,嘎吱吱的聲響令人心悸。
「進去吧,大王正等著將軍呢。」景德立在門檻外輕聲說道。
喜跨過門檻,眼睛尚未適應殿中的黑暗,門在身後轟然合上,喜不禁打了個寒戰。
「來啦——」嬴稷冰冷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
「拜見大王!」喜朝聲音方向跪下。
「上前來——」
喜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一盞微弱的燭火剪出嬴稷寬袍大袖的背影,手中的一柄長劍在黑暗中兀自折射著寒光。
「大王……」喜話未說完,嬴稷手一動,長劍飛出,鏗然釘在他的腳前。
喜定睛細看,地上的是項離的佩劍。
「拿去!」嬴稷沒有回頭,「追上項離。」
喜心中一驚,默立片刻後躬身說道:「卑將愚鈍,還請大王明示。」
「以此劍賜死項離!」嬴稷倏地回轉身來,燭火一搖,映亮他一雙寒冷徹骨的眼睛。
喜的腦中一陣電閃雷鳴,撲通跪倒在地,猛然磕一個頭:「求大王寬赦大將軍!」
「寬赦……沒有人能寬赦他。他若活著離開秦國,寡人和他都將是秦國的千古罪人!」
「請大王念在大將軍曾為秦國立下大功,放他一條生路!」喜的額頭碰地有聲。
「商君為秦國立下大功,太后和魏冉也為秦國立下大功,但他們都死了,為秦國而死!」嬴稷指著殿外厲聲喝道,「他若真是為我秦國,就該自行了斷!」
「大王啊……」喜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去吧——」嬴稷大張著雙臂,像只大鳥一樣跑入了重重帷幕,「帶上黑翼兵團,去追你們的大將軍吧!」
喜停住啜泣,盯著面前的長劍,面容堅毅起來。
咸陽西面十里之外的杜郵,古道上一條身形踽踽獨行——正是孑然一身的項離。漫卷的沙塵將一輪血紅的朝陽掩映得黯淡,路旁嶙峋的枯樹上,棲著一群一動不動的老鴉。咸陽方向幾千怒騎疾馳而來,大地微微顫抖,一群老鴉倏然驚起,在空中聒噪著盤旋不散。
項離緩緩回頭,漫天黃沙中露出急進中的黑翼兵團。項離轉身,穩穩地立於道路中間,一身藐視千軍萬馬的氣勢。
黑翼兵團挾著萬鈞之勢轉瞬衝至面前,項離一動不動,冷眼逼視。
喜一勒馬韁,戰馬昂首長嘶,身後五千黑翼騎士也同時勒馬站定,靜止得如同幾千座青銅雕像。
「動若驚雷,靜如山嶽……」項離唇角斜起欣慰的笑意。
喜翻身下馬,拜倒在項離面前:「大將軍!」
五千黑翼翻身下馬,朝向項離拜倒:「大將軍!」
項離倏然爆出一陣大笑:「好!不枉我與你等曾出生入死、同休同戚!有此一送,項離無憾!」
喜捧出長劍,向項離雙手舉過頭頂,默然無語。
項離似乎並不意外,手指慢慢地撫過長劍,神情似笑非笑:「賜死一個像兄弟一樣的朋友,難為大王作此決斷。」
喜抬頭猛然抬起頭來,慨聲說道:「大王名為賜死,實則欲放大將軍逃生!」
項離抓起長劍笑道:「如何講?」
喜回道:「大王若真是想賜死大將軍,又怎會令末將和黑翼兵團前來送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