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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十八章 (1) 文 / 金滿

    空曠的邯鄲宮偏殿內,趙玦在燈下孤坐,手中的一塊方巾,已被她看了快一個時辰。方巾是項離在井陘關替她綁紮傷口用的,她洗淨後一直貼身保存。北風在邯鄲宮中呼嘯而過,使這片宮殿更顯得孤寂冷清。木窗被風驀然刮開,寒風襲人。趙玦走至窗口,望向西北方向。黑黢黢的夜空中烏雲翻滾,好似世界末日一般。趙玦幽幽歎一口氣,這樣的天氣並不適合行軍作戰,也不知遠在塞外的項離是否平安,自己親手縫製的冬衣他是否穿在身上。趙玦呆望著夜色,悠悠地唱起《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公主!」一個宮女跑了進來。

    「何事驚慌?」

    「安陽君在沙丘宮叛亂,公子成與太傅已領四邑之兵趕去!」

    夜色中一匹快馬馳出了邯鄲城,全副披掛的趙玦發出一聲聲叱喝,催促著戰馬全速奔向沙丘宮。寒風和沙粒割在臉上,趙玦心急如焚。她並不能判定公子成會助哪一方,或者是一方都不幫。此時項離和黑翼兵團遠在塞外,廉頗鎮守雲中、九原邊境,邯鄲周邊已無兵可調,趙玦只能孤身趕往沙丘宮。

    趙章、趙何兩軍在沙丘宮內殺得難分難解,待早有預備的公子成和李兌率四邑之兵趕到,局勢急轉直下。四邑之兵加入了趙何一方,趙章的三千甲士很快被斬殺殆盡,沙丘宮亦被重重圍住。趙章和田不禮無路可逃,驚惶之間躥入趙雍寢殿,被衛尉帶二百禁衛擋住去路。

    「請公子退出寢宮!」衛尉手中長劍直指趙章。

    「請公子退出寢宮!」二百禁衛齊聲一喝,戈戟往地上一杵。

    「父王救我!父王救我!」趙章咕咚跪下,向那道緊閉的木門高聲哭喊。

    房內沉默。趙章滿懷希望的心一點點墜入黑暗。殿門外一片急促的腳步聲,公子成已率兵直闖趙雍寢宮。

    「父王——孩兒知錯了!您不可憐孩兒,也要顧念我九泉之下的母親……」趙章發出一聲聲聲嘶力竭的哭喊。

    房內的趙雍虎目含淚。趙章已犯下不可饒恕的重罪,他本不該包庇他;但讓他眼看著趙章死在自己面前,九泉之下他又該如何面對韓夫人?而且此事又因自己而起,如若自己不廢立太子,如若自己不替趙章討封……天下沒有不對的子女,只有不對的父母。自責的趙雍護犢之心頓起。

    木門轟然破碎,趙雍手執銅鼎走出。

    「父王——」趙章膝行至趙雍跟前,卻被衛尉攔住。田不禮跪伏在趙章身後,狀如篩糠。

    「放他進來!」趙雍一鬆手,銅鼎噹啷落地。

    「主父不可!」衛尉高聲勸阻,「主父若庇護公子,末將恐平叛軍士會對主父不利!」

    「我一生縱橫沙場,視千軍萬馬如草芥,區區幾萬兵馬,又能奈我如何?!」趙雍一把推開衛尉,趙章趁機爬至趙雍身後。此時公子成、李兌已率兵趕到,將趙雍一干人團團圍住。

    公子成向趙雍雙手一揖說道:「主父受驚了,老臣護駕來遲,請主父恕罪。」

    趙雍回道:「叛亂已平,王叔可帶兵退去。」

    公子成緊盯著趙雍身後的趙章說道:「賊首尚未就法,眾兵士不願退去。」

    「田不禮策劃叛亂,實乃主謀!」趙雍突然奪過衛尉手中長劍,搶前一步,左手抓住田不禮髮髻,右手跟上,劍刃在田不禮脖子上一旋,血光一閃,一顆人頭已提在趙雍手中。田不禮的臉上定格著驚駭之色。

    「賊首在此。」趙雍手一揮,人頭滾至公子成腳邊。

    公子成看著趙雍正色道:「請主父交出逆臣趙章。」

    「王叔打算如何處置趙章?」趙雍攔在趙章身前一步不讓。

    無數的火把將公子成的面容掩映得異常嚴肅:「不是老臣要如何處置趙章,而是趙國的宗規律法要如何處置趙章。」

    「子不教,父之過,趙雍願代趙章受罰!」

    「主父曾為趙國大王,應該知道趙國的宗規律法並無此條。」

    「王叔不要逼我!」趙雍手握劍柄,額上青筋突起。

    「那就恕老臣無禮了。」公子成後退兩步,長袖往前一揮,「拿下叛首趙章!」

    眾甲士往前直逼。

    「父王救我!」趙章緊緊抱住趙雍的一條腿。

    「誰敢動!」趙雍長劍斜劈,兩名近身的甲士應聲而倒。

    眾甲士長戈一挺,眼看連趙雍都要被一併殺戮。此時趙章的一聲慘叫響起,眾人愣住。

    趙章茫然地看著自己胸前露出的一截矛尖,鮮血正順著血槽哧哧地往外噴。他的身後站著趙雍的衛尉,銅矛正是由他自趙章後背刺入。衛尉一抽矛桿,矛尖脫出,鮮血如泉而出。

    「父王……孩兒錯了……」趙章仰望著山一樣的父親,身子緩緩傾倒。

    趙雍不相信似的看著趙章,目光慢慢移至衛尉臉上。

    「主父,公子必須得死!」衛尉的臉上刻著忠誠。

    「呀——」趙雍一聲怪叫,長劍出手,將衛尉猛地釘在牆上。

    「請主父保重……」衛尉手握劍刃橫拉,一顆紅心滑出胸腔,猶在突突跳動。

    趙雍木偶似的站著——趙章和這名衛尉與他並肩作戰時的情景,一幕幕從腦中閃過。他不知道公子成和兵士們是何時退出去的。

    年幼的趙王不知發生了何事,被信期護衛著連夜送返邯鄲。邯鄲有肥義安排的趙豹率兵戍守,可保趙王無虞。退至沙丘宮外的公子成和李兌有些彷徨。他們不知道熱血衝動的趙雍以後會如何處置他們。

    公子成望著重重圍困的沙丘宮長歎一聲:「撤兵吧!」

    「公子……」李兌看著公子成,「今日你我率兵闖入主父寢宮,與主父刀戈相見……主父一旦脫困,你我必死無疑!」

    「我趙成一片忠心,天地可鑒,主父就算要責難,我也無話可說。」

    「公子願為趙國捨棄性命,令屬下敬佩。但公子打算讓府上幾百家眷,與公子一起枉死在主父手中嗎?」

    公子成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以趙雍今日的悲憤,難保出來後不誅殺他全家。

    「太傅之意是……可是誅殺主父是要以弒君罪論處的。」公子成已經動搖,但他擔不起殺死主父的罪責。

    「圍而不入!」李兌的眼中殺機閃動。

    「圍而不入……」公子成沉吟,「倘若有人率兵來救又當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只要當今大王不准,趙國哪個臣子又敢私自出兵?況且王族世卿對主父早有怨言,又豈會出兵相助?如今肥義已死,大王年幼,能撐起趙國朝綱的,唯公子一人而已,大王定當對公子言聽計從!」

    「就依太傅所言!」公子成決心已下,要將趙雍困死在沙丘宮中。

    「來人!」李兌下令,「命兵士們向宮中喊話:先出宮者不殺!最後一個走出宮門者誅族!」

    兵士們齊聲吶喊的聲浪穿越宮牆,傳至沙丘宮的每一個角落,震撼著宮中眾人的心。侍從禁衛們面如土色,偷眼望著面容似鐵的趙雍——這個曾經英雄蓋世的趙王,已經被趙國遺棄。

    「你想出去嗎?」趙雍盯著一個宦官,手中的長劍有血滴滑落。

    「奴婢……」宦官被趙雍的目光逼得步步後退,「奴婢不想死……」宦官尖叫著衝出寢宮。

    宦官驚恐的叫聲震斷了侍從禁衛們的心弦,眾人爭先恐後地蜂擁而出,身後迴盪起趙雍歇斯底里的大笑。他們不知道趙雍在笑什麼——一個眾叛親離的人還有什麼值得笑的,所有人都覺得趙雍瘋了。他們不會用自己和全族人的性命,去給趙雍陪葬。

    「你們得死!你們全部得死!會有人來救寡人的!你們等著吧!」趙雍邊笑邊喊,空曠的大殿中迴響著他孤寂的聲音。趙雍驚異地發現,自己很久以來頭一次對自己用了「寡人」這個稱謂。也許自己真的是寡人了,趙雍這樣想。

    夜半時分,趙玦終於趕到了沙丘宮。迎接她的,卻是攔在宮門外的盾陣。

    趙玦又怒又急:「讓開!」

    一名將軍的聲音自盾陣後傳來:「末將奉命行事,請公主不要為難末將,公主還是請回吧。」

    趙玦怒喝道:「你們膽敢圍困主父!這是忤逆大罪!」

    「末將奉的是當今大王詔令!」

    「你胡說!」趙玦打斷那位將軍的辯解,「我不相信!」

    「公主不信末將所言,可回邯鄲面見大王。」將軍說道。

    「不必多言!讓是不讓?!」趙玦長劍出鞘。

    「公主如要硬闖,就恕末將無禮了!」將軍手一抬,盾陣往前推進一步。

    趙玦一聲清嘯,長劍挑飛逼過來的一面盾牌,未待穿入盾陣縫隙,又一面長盾頂上空缺。趙玦長劍連劈,串串火花在盾面上濺起。盾陣一轉,形成一個圓圈,將趙玦圍在中間。趙玦左衝右突,圓圈卻越收越緊,趙玦最終被圍困在中間,動彈不得。

    「公主還是回去面奏大王,只要有大王詔令,末將定當奉命。」將領手一揮,圍住趙玦的盾陣讓開一條道路。

    憤怒的趙玦又連夜往邯鄲急趕,待望見邯鄲城連綿的屋脊,已是雞鳴時分。

    趙玦策馬直衝邯鄲宮門。守門衛士見是公主,還未待盤問,快馬已掠過宮門,只留下一串急促的馬蹄聲。幾名衛士面面相覷。

    巍峨的正殿在黎明前的天色中聳立,趙玦疾步跑過漫長的階梯,在殿口的一面大鼓前站定。守鼓兵還未待言語,冰冷的劍鋒已經貼上了他的咽喉。

    雄渾的鼓聲自邯鄲城的最高點擴散出去,傳至邯鄲城的每一個角落。

    剛剛躺下的公子成猛然從床榻上坐起:「夜鼓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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