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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二章 (1) 文 / 金滿

    帳下十名黑翼騎士站得標桿一般,每人臉上、身上都是結痂的血污,雖然疲累飢渴,卻難掩一股自豪之情。趙雍靠坐於鋪著重裘的王座上,臉上陰晴不定。

    「項離,你可知罪?」

    趙雍輕輕的一句話,將項離得意揚揚的表情瞬間凍結。

    「項離不知……」項離梗著脖子望向別處。

    趙雍不動聲色地盯著項離,眾人不禁替他捏了把汗。

    「不知……你告訴他。」

    立在一側的行軍司馬朗聲說道:「未經請命,擅自脫離大軍,此罪一;帶領下屬輕犯險境,此罪二;不愛護戰馬,此罪……」

    「夠了!」趙雍打斷行軍司馬的話,「就按前面二罪,按我軍律,該如何懲處?」

    「斬!」

    帳內氣氛頓時冰冷,項離咬肌繃緊,趙玦和八名黑翼騎士不可置信地望向趙雍。

    「你們都聽見了——項離按律當斬。來人哪!」趙雍話音出口,幾名衛士從帳口跨入。

    「慢!」趙玦一聲怒喝,神情憤慨。趙雍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趙雍:「你一名小小的伍長,也敢在此發號施令?」

    趙玦:「按我趙國軍法,上級處置下屬不公,無論何軍職均可上言!」

    趙雍:「哦?你倒說來聽聽,本王如何處置不公了?」

    趙玦:「大王功過不分,難以令我等心服!」

    趙雍:「項離功在何處?」

    趙玦:「戰場態勢瞬息萬變,戰機稍縱即逝,什長不以軍職卑微而自覺從全局著眼,自發採取行動,捕捉戰機,此功一;以十人之寡,截斷五千守關軍退路,擊退三萬中山援軍,並率領下屬全身而退,此功二!」

    趙雍乜斜著雙眼看著趙玦:「按你所說,項離非但未曾觸犯軍法,反倒立下蓋世奇功?」

    趙玦:「正是!」

    趙雍目光轉向項離:「有人說你該殺,有人說你該賞。你自己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項離向趙雍單膝跪下:「回大王,項離不該殺,也不應賞。殺了我,會寒了趙國將士的心;賞了我,又將趙軍鐵的紀律放於何處?」

    趙雍臉上露出讚許的笑意:「你該罰,也應賞。」

    趙雍從王座上站起,正色宣道:「抄沒項離家宅田產,罰沒一年軍俸,作為其無視軍規的處罰;即日起項離晉爵三級,任黑翼兵團軍侯,以示其戰功。其餘九名黑翼騎士,每人晉爵兩級、升軍職兩級、賞千金!」

    黑翼軍團最高官長是校尉,校尉下轄二曲,曲的官長稱軍侯。封項離為黑翼軍團的軍侯,實際上等於讓項離掌握了一半黑翼兵團的兵力,等待他的會是錦繡前程。而家宅、田產、糧俸這些東西,項離本就不放在心上,罰跟沒罰一樣。

    「大王聖明!」項離十人半跪謝恩。

    趙雍沖趙玦擠了下眼睛,笑得意味深長。趙玦紅著臉垂下了頭。

    井陘破關的第二日,已成為中山國飛地的石邑告破。大軍圍攻石邑的時候,趙雍已和五千黑翼騎士飛馳出井陘道,直奔東垣而去。東垣城位於滹沱水南岸,井陘道西口,是趙、燕、中山三國反覆爭奪的戰略要地。從東垣順著滹沱水溯流而上,便可直接威脅中山都城靈壽。戰局才進行到中盤階段趙雍便已開始收官。他要中山王更快地拜服在自己的腳下。

    距東垣百里的山林中,五千黑翼騎士人銜枚、馬摘轡,正往東垣方向急行軍,密集的雪粒在枝葉和盔甲上落出細碎的聲響。項離騎著馬一溜小跑追上趙雍,趙雍也和將士們一樣,騎一匹戰馬,披一領油布斗篷。

    趙雍瞥一眼項離:「有話要說?」

    項離咕嘟著嘴,看著趙雍使勁地兒點點頭。

    趙雍一笑:「吐出來吧。」

    項離拿下嘴中的銅枚,使勁兒啐了口唾沫,說道:「我覺得隊伍該停下了。」

    「理由。」

    「黑翼兵團雖戰力強悍,但騎兵並不適合正面攻城,就算強攻而下,代價也過於慘痛。」

    「你有何良策?」

    「孫子曰:『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項離狡黠地一笑,「大王也許早有奇謀,項離多慮了。」

    「官沒當幾天,虛頭巴腦的官話倒學會了。」趙雍斜睨著項離,「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項離想帶領一曲人混進難民中,待進入東垣城後偷襲城門。一旦得手,焰火為號,而大王率兩千五百黑翼直衝入城。沒有城牆的阻礙,幾萬守軍會被我黑翼騎士踏為齏粉。」

    趙雍一舉馬鞭,司旗兵牙旗一翻,五千騎士倏然停住。

    趙雍沉吟片刻,說道:「算是個奇謀。但城門把守森嚴,兩千五百人的兵器如何帶入?」

    「只需帶入十幾柄短劍即可。」

    「何意?」

    「府庫。」

    「府庫中倒是存有足夠裝備兩千五百人的兵器,但僅憑十幾柄短劍,要攻破重兵把守的府庫談何容易。」

    「大王別忘了,項離幾日前以十人擊退了幾萬敵軍的進攻。」項離的雙眸在陰冷的天色中就像兩團炭火,燃燒著自信與英氣。趙雍不由得暗歎自己已經老了。

    雪粒突然止住,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人間。

    滹沱水自一座孤城北側蜿蜒流過,漫天的大雪中,一切都恍如夢境。

    東垣城的城頭上,一隊衣甲單薄的戍卒瑟瑟發抖,來回跺腳取暖。

    戍卒甲:「聽說了嗎?井陘要塞已被趙軍攻破。趙國十萬大軍,已奔東垣來了。」

    戍卒乙:「唉……這戰國亂世,也不知道哪天是個頭。敗就敗了吧,我倒希望天下都歸了一國,咱們也不用大冷天兒在這苦挨了。」

    戍卒丙插話道:「你說得倒輕巧,東垣城被破了,趙軍能饒了咱們?在鄗邑和井陘關戰敗的弟兄都被殺了!」

    戍卒乙:「咱們要投降也殺?」

    戍卒丙:「閉上你的鳥嘴!這話要傳到城尉耳朵裡,沒等趙軍來,他先把咱們殺了。」

    說話的戍卒自己先打了個寒戰——看樣子不管怎樣都是個死了。三人一時無言,心情和這天氣一樣糟糕。

    「看!南面來人了。」說話的戍卒把手搭涼棚,盡力地分辨來人身份。

    迷茫的大雪中,一隊衣衫襤褸的難民踽踽而行,雪花落滿他們的頭髮與肩背。

    「爺爺……我餓。」說話的女童面孔骯髒,一雙大眼睛已失去了光彩。

    「乖,再忍忍……等到了城裡就有熱湯喝了。」老人偷偷擦拭下眼角。

    「會有炊餅嗎?」小女孩仰著臉問。

    「有!還會有熱騰騰的白面饅頭……」老人望著那座風雪迷漫的孤城,並不知道是什麼在等待著他們。他們的人生就像一片風中的落葉,他們只想活下去,哪怕是卑微地活著。

    「拿著。」一個帶著體溫的飯團塞到小女孩的手上。小女孩抬起頭,看見的是一張英武的面孔,上面的一雙眼睛異常明亮。

    「小哥,這如何使得……這冰天雪地的,口糧比金子還貴重啊……」老人訥訥地推辭。

    「老伯,進城後就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外頭再亂也不要出來。」項離握住老人的手,將一個金餅按進他的掌心。

    項離在流浪無依中長大。對窮人,他有著難以表達的理解與同情,可現在這些感受中還摻雜了一些愧疚。如果不打仗,就不會造成他們的流離失所。可這戰國亂世的刀兵,又豈會因自己的罷手而停息?「如果這支軍隊足夠強大,它就會帶給天下和平。」嬴稷的話語迴盪在耳邊。項離隱隱作痛的內心又被一股豪情所填滿,他要拼盡全力去率領這樣一支軍隊,去當一個蓋世無雙的英雄,以帶給天下和平。

    「不!不……」老人驚惶地抽回了手,好像項離塞進他掌心的是一塊炭火。

    項離剛剛燃起的雄心又被老人複雜的眼神澆滅。這是怎樣才能實現的和平?這和平需要無盡的殺伐,這和平需要一次又一次的侵略,數百萬將士會為之成為枯骨,上千萬平民會為之失去家園。而在實現這個看似高尚的理想中,自己會是一個英雄還是一個惡魔,也許自己都會難以分清……

    在項離胡思亂想之際,他已跟隨著難民走至城門之前。

    「站住!」一隊手持長戈的甲士攔住他們的去路。

    「哪裡人?」為首的屯長喝問。

    老人顫巍巍地上前回道:「將軍……我們都是從石邑逃出來的百姓……」

    屯長打量了一下眾人:「有沒有牒引?」

    老人怔了一怔,又分解道:「這仗都打起來了,哪還能顧得上去官府申領牒引。」

    其實並不是他們不去申領,而是根本就申領不到。城中百姓是守城軍的潛在的預備隊,大量出逃更會影響軍心,石邑郡守早有禁令,百姓不得棄城逃亡。

    「沒有牒引不能入城!」

    難民中馬上響起了壓抑的哭聲。入城是他們唯一能活下去的希望。

    老人跪倒在雪地裡,哽咽著求道:「將軍,您行行好,離東垣最近的城邑也要走上一百多里。您要不放我們入城,我們都得凍死餓死在荒郊野地裡啊……」

    「將軍!給我們一條活路吧!」難民們紛紛跪倒,一片混亂的哭聲。

    這些難民的總數在兩千左右,大部分是老弱婦孺,項離帶五百黑翼騎士一路分批混雜其間,不然一律的青壯難民,容易令人生疑。

    屯長遲疑了一下,轉身走開,邊說:「我什麼也沒看見……搜仔細點兒,別夾帶了武器。」

    當日城門關閉之前,兩千五百名黑翼分批進入了東垣城。

    鐘鼓樓的鼓報聲穿透大雪飛舞的深沉暮色,城門隆隆閉合。城中的屋簷巷角,坐臥著一堆堆的難民。街上一隊巡遊的兵士沒有察覺,散落在府庫周邊的難民,比其他地方要多些。危險正悄然逼近。

    一個兵說道:「日昳時收到戰報,趙軍已經攻破了石邑,正往東垣推進。」

    另一個兵問道:「估計得兩日才能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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