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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九章 (1) 文 / 金滿

    秋末的寒風中,項離在馬背上坐得像根標桿,面對他列成一排的,是九名黑翼騎士,也是他的部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對自己的部下。隊列中兩張熟面孔,一個是喜,一個就是趙玦。喜是項離特意要求編入自己的什的;趙玦也在隊列中,他感到意外。

    「伍長出列!」項離提氣一吼。戰國軍隊五人為伍,十人成什,每什中有兩個伍長。

    兩騎從隊列中走出,其中一匹馬上坐的是趙玦。項離揮揮手,兩人又退回隊列。

    「我叫項離,從今日起就是你們的什長。既然被編在一起,我們的命也就連在一起了。以後大伙有飯一起吃,有錢一起花,反正就是生死弟兄了!」

    項離本想把第一次訓話說得豪邁點,可怎麼聽都像是市井惡霸在和新收的手下講話。隊列中趙玦低著頭笑出了聲,其餘八人的面容卻如鐵水澆鑄,紀律早已滲入黑翼騎士的血液。

    「趙玦,老子不管你是哪個王公貴族的兒子,你要敢不聽話,屁股上一樣要挨軍棍!」

    項離話雖說得粗野,神情卻是非常嚴厲。

    「是。」趙玦應聲的同時,臉上紅了一瞬。

    項離又大聲說道:「明日便要出征,大伙回去後清點隨身裝備,多帶一柄長矛、一個圓盾。」

    趙國騎兵的裝備比步兵要複雜很多——每名騎兵兩匹戰馬、一把特製的騎兵弓、幾種不同用途的箭、長短劍各一、夜裡御寒的皮蓬和可供長途奔襲的口糧和水。

    「項大哥!」喜在隊列中發出甕聲甕氣的聲音。

    「喊什長!」項離瞪著眼沖喜喝道。

    「什長,帶步兵兵器幹啥?」

    當時戰馬無鐙,騎兵在馬上沒有著力點,所以並不配備長矛等步兵兵器。

    「讓你帶你就帶著!散隊!」

    翌日清晨,趙國十萬大軍雲集邯鄲城外,其中包括五千黑翼騎兵和一萬新練成的新式騎兵。祭天卜卦之後,趙雍親率大軍往北面的中山國方向進發。與此同時,位於北路的十萬趙軍精銳從代地出發。兩路大軍從南北兩向呈夾擊之勢,直撲中山國的都城——靈壽。這是趙國自「胡服騎射」後發起的第一場大戰,也是趙國向世人宣告崛起的一戰。此戰的勝負關係到「胡服騎射」的國策是否能繼續實行下去,所以趙雍只能贏,不能輸。

    槐水之濱,陰雲蔽日,寒風似刀,十萬趙軍停下步伐。

    項離騎在馬上,目光越過一江秋水,望向槐水北岸。煙波暮靄中露出一座城池的黑影,這是擋在南路趙軍前面的第一道障礙——鄗城。

    戰馬低頭飲下冰冷的河水,馬上之人神情肅殺。這裡將會是他們此次出征的第一個戰場,蘆葦亂蒿間會埋下敵人的屍骨,也能埋下自己的屍骨。

    「項大哥,是要馬上渡水攻城了嗎?」趙玦一直不喊項離什長,項離也就由他去了。

    項離望著對岸,沉默了一會兒。此次攻打中山國的南路趙軍集中了最精銳的部隊,攻下鄗邑不會有太大問題,就怕在攻城期間,中山軍主力傾巢南移,救援鄗邑,那時候鄗邑會成為兩軍主力決戰的戰場。尚未奪下中山國任何關隘要塞就進行決戰,對趙軍而言就是失敗。

    此時令旗揮動,命令各部就地紮營,顯然是不會渡河了。

    「水涼,別讓馬喝太多。」項離一扯馬頭,戰馬離開了水邊。

    這人既熱情活潑又冷漠堅毅,讓人捉摸不透。趙玦望著項離的背影,目光中透著迷濛。

    大營背倚槐水,呈半月形修築,外圍深溝壁壘、重車木柵。項離心中歎服,古兵書上載此營為半月營,易守難攻,堅不可摧。但項離不明白趙雍擺開一個全力防禦的姿態,到底在等待什麼。

    河對岸不時有中山國的斥候閃現,兵士們在大營內操練遊戲,倏忽間便過了十日。

    第十日清晨,項離突然接到軍令,即刻隨大軍渡過槐水。

    槐水之上憑空出現一座浮橋,應是連夜架成。十萬大軍在半天之內悉數通過,黑雲一樣的軍陣兵臨鄗邑之下。鄗邑守軍雖早有心理準備,但看見身著胡服的趙軍潮水一樣湧來,還是一片驚惶。

    趙軍軍陣在距鄗邑六百步的位置停下,隨著中軍中各色令旗揮動,十萬人嫻熟地穿插跑動,很快將鄗邑圍住,獨在南面留下一個缺口。

    趙雍將指揮台設在鄗邑北面的山頂,整個戰場一覽無餘。五千黑翼騎兵在內,一萬新式騎兵在外,將指揮台圍成一個「回」字形方陣,隨時等待命令從高處進行衝殺。

    「什長,大王為何不把鄗邑全部圍住?」喜低聲問項離。

    「如若你被敵人圍困,心知必死無疑,你會如何?」項離反問。

    「當然要拚死一搏!」

    「可如若給你留下一個逃生的機會,你還會和敵人拚命嗎?」

    「我明白了,大王這是要瓦解鄗邑守軍的鬥志!」喜興奮得臉龐通紅,他為能成為這樣一位大王的士卒而自豪。

    項離望向距他僅有十步的高台——趙雍佇立其上,大風灌滿他的征袍。

    《六韜》有云:「圍之置遺缺之道。」也就是說要給城中軍民留下一個「示生路」的缺口。被困者為求生路往往開城突圍,突圍時奪路而逃,必然軍心渙散。此時設伏兵堵截,可滅突圍之敵,就算被敵人突圍,被圍城池也可輕鬆攻下。項離不知道嬴稷是否精通兵略,但要嬴稷和趙雍對陣,則必敗無疑。看來趙雍已有必勝的把握,但他為何紮營等待十日呢?項離飛快地思索著。他不知道,趙雍這十日是在等待北路趙軍的消息。此次攻打中山國,趙雍的戰略意圖是控制太行山以東的戰略要點,打通東進和北上的交通孔道,主攻方向選在南路,北路主要是策應南路行動,牽制中山主力的南向機動力量。就在昨夜人定,趙雍終於等到北路趙軍的陰書——北路軍連克丹丘、華陽,最讓趙雍欣喜的是,北路軍已攻下了中山國北面的要塞——鴻上塞。中山軍如若將主力移向南面防禦,北路軍即可從鴻上要塞長驅直入,直搗靈壽。而今之計,中山軍也只能將主力分為南北兩路,分別迎擊趙軍。這也正是趙雍想看見的結果。於是趙雍下令連夜架橋,拂曉對鄗邑發起進攻。

    「父王,是否要派人勸降?」立在趙雍後側的趙章問道。攻城前先行勸降是戰國攻城戰的慣例。

    「勸降?」趙雍濃眉一挑,「你是否還記得『鄗事之丑』?」

    周安王二十五年,趙國伐中山。中山倚仗齊國,****趙地,挖開槐水,圍困鄗邑。萬乘之國的趙國,竟被千乘之國的中山打得在鄗邑里龜縮不出。趙人以之為奇恥大辱,稱此事為「鄗事之丑」。

    「兒臣知錯了……」公子章面有愧色。

    趙雍抓起鼓槌,在一人高的牛皮戰鼓前邊站定。

    「趙國的勇士們!」趙雍一槌敲上鼓面,雄渾的鼓聲頓時傳徹整個戰場,戰場倏然靜默,所有的兵士望向高台上的趙王。

    「用鮮血去洗刷趙國的恥辱!用勇猛去獲取趙軍的榮耀!用鐵蹄去踏碎阻擋你們的一切障礙!用利劍去劈下敵人的頭顱!」趙雍的吼聲被風吹至每一個將士的耳邊。

    「殺!殺!」趙國十萬將士熱血沸騰,澎湃的殺聲讓鄗邑守軍瑟瑟發抖。

    「沖吧!去建立你們的功勳!沖吧!讓世人看見一個強大的趙國!」

    鼓槌在戰鼓上擂出氣壯山河的鼓音,趙軍齊整地向前推進,如林的長戈指向鄗邑,昭示著他們蕩平鄗邑的決心。

    趙軍前陣推至城牆三百步,無數箭鏃的尖嘯聲響起,箭雲自城牆上騰起,飛速籠向趙軍推進中的軍陣。

    「防——」鼓音一變,將台上令旗翻轉,前陣轟然齊響,所有甲士半跪,一人余高的長盾斜舉上頭頂。

    箭鏃釘上盾牌發出沉悶的聲響,箭鏃穿越縫隙濺起慘叫和血光,有人倒下了,後面立刻有人補上。箭雨一輪又一輪地從空中落下,長盾組成的海洋依舊執拗地向城牆下推進。轉眼前陣僅距城牆二百步,敵軍箭雨已弱,鼓音和令旗再變,前陣後方的長盾瞬間放下,一萬名半跪引弓的弩手赫然現出,箭鏃上都帶著火種。

    「射!」令旗劈下,一萬把硬弓同時驚弦,一萬支火箭劃破長空,嫣紅燦爛的火雲直指鄗邑,帶去死亡的音訊。

    「射!」前一批火箭還未落地,第二組弩手發射,第一組弩手裝箭預備。

    三輪齊射之後,鄗邑中已是火光沖天,城頭上預備燒敵的火油被引燃,發出一聲聲巨大的爆炸,無數身體飛向了天空,而後石頭般墜下城牆。城頭上一片慘叫呼號,鄗邑守軍已亂。此時前陣已距城壕不足三十步。

    鼓音再變,前陣最前面的盾手倏然後退,一乘乘壕橋重車從盾陣中推出,飛速衝向城壕。城頭上的投石機發射,巨石呼嘯著拋出,落向進攻中的趙軍。

    巨石砸中重車,濺起木屑殘肢,但更多的重車衝進了城壕,折疊在重車上的壕橋轟然搭上對岸。此時盾陣中又快速推出上百乘尖頂四輪大車,車頂覆蓋牛皮,每車內藏七十餘人。城頭上箭矢如雨落下,四輪大車頂著箭雨衝過了壕橋,貼上城牆下的羊馬城(城牆與城壕之間的矮牆)後,持劍甲士從車內躍下,與羊馬城後衝出的守軍短兵相接。第一批衝到城下的劍士是自願請纓的「陷隊」,極易戰死,但一旦存活,必獲戰功和提拔;就算戰死,撫恤也十分優厚,家人引以為榮。第一隊「陷隊」還在與敵廝殺,第二隊負責攀城的「陷隊」已抬著鉤梯、推著雲梯車衝向城壕。雲梯車從壕橋上通過,士卒將鉤梯架上壕溝通過。真正慘烈的戰鬥至此才剛剛開始。

    雲梯靠上城牆,無數士卒蟻附而上。趙軍的拋石機和箭陣同時發動,無數石塊、箭鏃掠飛城頭上守垛的中山軍,以掩護攀城的士卒。巨石砸上牆垛,青磚夯土崩散四濺;箭鏃破開人體,空氣中騰起血霧。一個人在牆垛上倒下,另一個人馬上補位。滾木、礌石、狼牙拍雨點般自城頭砸下。雲梯攔腰折斷,一串串的士卒從高空墜落;雲梯被鉤拒推開,就像一根爬滿螞蟻的麥秸被風吹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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