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文 / 金滿
嬴稷端坐在自己的軍帳內,面前的几案上放滿了熱氣騰騰的食物。後帳裡傳出嘩嘩的水聲和項離喋喋不休的話語:「孔子鬍子長到膝蓋才周遊完列國,我十七歲就遊遍七國,注定了老子要當一個蓋世英雄!」
嬴稷含笑不語。項離在木桶裡泡了半個時辰,也吹噓了半個時辰。
「項英雄,再不出來,香噴噴的烤羊腿可就被我吃光了。」嬴稷拿小刀在銅鼎上碰出叮叮噹噹的聲音。
「我就出來!」後帳一陣雜亂的動靜裡響起一聲慘叫,「哎喲……」
「怎麼了?」
「老子……摔了……」
項離穿著嬴稷的一套衣甲,威風凜凜地挺立在軍帳中央,嬴稷滿意地點點頭。
沐浴更衣出來的項離彷彿換了個人,洗去血污後的臉龐露出古銅的膚色和稜角分明的五官,身形勻稱挺拔、英姿勃勃。
「沒見過美男?」項離倒背著雙手顯得得意揚揚,還和小時候一樣,笑起來總是右唇角先翹起,顯得既邪氣又放鬆。
嬴稷微笑著,一切都還是那樣熟悉:「你高了,壯了。」
項離認真地看著嬴稷:「你也一樣,而且長得像個聖明的王了。」現在的嬴稷一身的英武,就算是面對兒時的夥伴,也隱隱透出不怒自威的王者風範。
嬴稷瞟了一眼帳口,兩個衛士站得如石雕泥塑,應該沒有聽見。
「小王八蛋!不許胡說八道!」嬴稷壓低聲音警告道,腳踹上了項離的屁股。
項離閃到條案後邊抓起一條羊腿:「你是小王八蛋的兄弟,你不也是小王八蛋了。」
「你罵我就是罵秦國的先王,就是罵我的王兄。」嬴稷笑得不懷好意,「你知道辱罵大王,按《秦律》該如何治罪嗎?」
「怎麼治罪?」項離叼著羊腿愣住了。
「車裂——知道什麼是車裂嗎?」
「你不會來真的吧?」項離把羊腿放下來。
嬴稷輕咳一聲,在上手端正地坐下:「喊大哥。」
「什麼?」
「面對著本公子跪在帳下,雙手作揖,喊——大——哥——」
「我倆一般歲數,憑什麼我喊你大哥!」
「來人!」嬴稷把頭轉向門口,兩名衛士手按劍把跨至帳下。
項離臉色有點發灰。
「如何?」嬴稷乜斜著項離。
項離不情願地跪下:「大……大哥。」
「下去。」嬴稷沖衛士揮下手。
「諾!」兩名衛士走出軍帳。
「既然喊了大哥,你以後就是我小弟,小弟要聽大哥的話。」嬴稷強忍著笑。
「那以後是不是每天都有肉吃,都可以穿這樣的衣裳?」
「是。」
「你早說嘛!」
項離撲向一案食物,狼吞虎嚥起來。嬴稷苦笑著搖搖頭。
項離吃完半邊羊腿,正專心地對付一隻燒雞的時候,一個身穿黑葛盲服的宦官碎步進到軍帳,向嬴稷躬身說道:「公子,奴婢來向您報喜了。」
「何事?」嬴稷掩飾著反感。
「周赧王已打開洛陽城門,親自出城迎接我大軍入城。大王命奴婢來請公子去往洛陽周室太廟,同觀九鼎。」
嬴稷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周天子連象徵性的抵抗都放棄了。這也許是個明智的選擇。唯有如此,才會避免周朝的滅亡。曾經萬邦來朝的天朝大國,如今卻沒落成西山的一抹殘陽,無論怎樣的繁華,最終都將走向衰亡——那最初奮鬥的意義又何在?嬴稷呆怔了一會兒。
「公子……」宦官小心地提醒,「軺車已經在帳外等候了。」
「走,一起去。」嬴稷捅捅項離。
「我就……不去了吧……這麼大的場面……我害怕……」項離塞著一嘴的食物。
嬴稷也不跟他廢話,站起來一腳把項離手裡的燒雞踢飛。項離看著地上的燒雞,一臉的惋惜。
洛陽城外,十幾萬秦軍站成一片黑壓壓的軍陣,戈矛組成的叢林反射出懾人的寒光。軺車從軍陣中間的通道穿過,項離站在車上,望著這無邊無際的黑色大軍,手緊緊地捏著劍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當今世上最強大的軍隊。」嬴稷神情肅穆地在心中默念道。
「如果能指揮這支軍隊一天,就是死了也心甘!」項離的心中又湧起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項離總想抓住它,把它永遠地留在自己身上,但它每次都稍縱即逝。
「它的主人如果屬於黑暗,它會毀滅無數的生靈;它的主人如果心地光明,它就會給天下帶來和平。」
「軍隊能帶來和平?」
「是的,但這支軍隊和它的主人必須足夠強大,強大到能消滅所有的敵人,強大到沒有任何人敢冒犯它的威嚴,哪怕這冒犯只存在於他的心底。」
「像你王兄這樣的主人,能給天下帶來和平嗎?」
「我的王兄……過於剛勇……」
「剛勇不是一個男人渴望擁有的品質嗎?」
「是的,每個真正的男人都應該具有剛勇的品質。但這剛勇,如果有柔韌為輔,這樣的男人,失敗奪不走他的勇氣,困難奪不走他的志氣!」
「我不明白。」
「劍,過剛則易斷,明白了嗎?」
「還不是很明白……」
「以後你慢慢會明白的。」
項離跟在嬴稷後面,氣喘如牛地爬上周室太廟的廊簷,回望身後,九百九十九級漫長的石階就像天堂通往人間的階梯。此時這座曾經令世人仰望的廟堂,正在被一個馬伕的後代踩入塵埃,而曾經授予這個馬伕封地的君主,他的牌位正靜靜地立在周室太廟之中,目睹著一場羞辱。
項離一轉頭,太廟前九座巨大的銅鼎赫然在目。一干華衣錦服的人正將武王和一座銅鼎圍在中間,有「嘖嘖」讚歎的,也有面色鐵青的。
「他們在幹什麼?」項離自言自語。
嬴稷正待上前,人群中傳出一聲武王的暴喝,銅鼎竟顫巍巍地升高了幾尺。
「好——」圍觀的人齊聲喝彩。
嬴稷停住,無奈地搖搖頭。他知道王兄定是在與人鬥力舉鼎。九鼎是大禹用九州進貢的青銅所鑄,每座重逾千鈞,王兄不顧萬乘之軀,以身犯險,這不是一個成熟的王者該做的事。嬴稷正思忖著一會兒向王兄進諫,武王忽然發出的慘叫聲、眾人的驚呼聲、銅鼎的落地聲,幾乎同時響起,圍住武王的人群大亂。
「王兄!」嬴稷幾步搶入人群,眼前的一幕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武王暈厥在地,右腿脛骨已被落下的銅鼎砸得粉碎,一攤暗紅的鮮血正飛快地洇開。
「保護大王!」一個老者朝一干手足無措的秦官厲聲吼道,聲音威嚴而不容抗拒。此人正是秦國宗室重臣樗裡疾。眾人此時方反應過來,迅速將人群中的周官隔開。任鄙、孟賁抬起武王,被眾人簇擁著向石階下跑去,身後落下一路的血珠。
「右丞相,請救我王兄!」嬴稷陡然向樗裡疾跪倒,眼中淚如泉湧。
「馬上護送公子返回大營!」樗裡疾忙而不亂,以他數十年風浪中闖過的沉穩老辣,控制著不讓事態繼續惡化。
洛陽城外的秦軍大營氣氛異常緊張,一隊隊的甲士來回巡遊,火把的光亮將他們的鎧甲和矛戈映得閃閃發亮。中軍帳外一大群人正焦急地等候,裡面偶爾傳出武王低聲的呻吟,宦官和侍女端著銅盆跑進跑出,進去的端的是熱水,出來的端的是血水。誰也不敢講話,都怕有不祥的話語從自己嘴裡溜出,但大家的擔心卻都是相同的——武王沒有子嗣卻有九個兄弟,萬一駕崩,秦國將立刻陷入一場紛亂的繼位之爭,而關東六國正虎視眈眈,稍有不慎,秦國便有覆滅之危。
項離和嬴稷在一塊野地上站著,可以看見中軍帳中漏出的燈光和聚在帳外的人群。
「願上蒼保佑我王兄平安無虞……」嬴稷仰望著夜空的半輪明月,口中喃喃祝禱。
「你要做好準備了。」項離看著軍帳方向說。
「什麼準備?」
「你說什麼準備?」
「王兄一定會沒事的……」嬴稷聲音有些發哽,「就算萬一……我也不能去爭。」
「為什麼不能?」
「秦國會大亂的。」
「你不爭就不亂了?」
「至少會少一分亂。」
「別騙自己了,我知道你的夢想是什麼。」項離盯著嬴稷的眼睛說。
「別再說了,我王兄會沒事的!」嬴稷避開項離的目光。
「有人出來了。」項離捅捅嬴稷。
醫人從帳中出來,眾人圍攏上去,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把目光投在醫人的臉上。
「大王傳公子稷入帳。」醫人的聲音裡透著沉重和疲憊。
武王斜倚在榻上,十六頭的青銅燈樹照亮他蒼白的臉,錦被下右腿的位置癟下去一塊,木榻和榻前的地面血跡斑斑。
嬴稷無聲地跪倒在榻前:「王兄……」
武王吃力地睜開眼睛,無神地望著面前的嬴稷。
「王兄……」淚水順著嬴稷的臉淌了下來。
「不要哭……我們嬴姓子孫,只會流血不會流淚。」
武王虛弱地抓住嬴稷的手,把一個冰冷的東西放進嬴稷手裡。
「虎符?」嬴稷疑惑地看著武王。
「是,這就是可以號令我大秦數十萬軍隊的虎符,你要收好……」
「王兄,稷不明白。」
武王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稷,難道你還看不出來,我已過不了今晚……」
嬴稷一驚:「不會的!王兄之前經歷了多少風浪難關,每次都安然渡過,這次也一定會沒事的!」
「別再騙自己了……人早晚會死,我不後悔……我只是放不下先祖創下的這片江山,我不願秦國毀在我的手裡!」武王情緒激動,劇烈地咳嗽起來。
嬴稷撫摩著武王的後背,泣不成聲。
「我死以後,秦國必然會發生內亂……不管用什麼手段,你一定要爭得王位!」
嬴稷猶疑地答道:「我不想爭……」
「你一定要爭!」武王聲色俱厲,倏地坐起,「你必須答應我,當上秦國的王!讓大秦的子民被你的光輝照耀,讓天下的諸侯拜服在你的腳下!」
「稷並沒有這樣的能力……稷怕會辜負王兄的期望。」
「你有這樣的能力,只是父王沒給你這樣的機會……一切都是天意,你注定要成為秦國最偉大的王……稷,答應我,善待你的兄弟,善待我的母后,至少……」武王猛地抓緊嬴稷的手,「你發誓,不會傷害我的母后!」
嬴稷定定地望著武王:「我發誓……永不會傷害惠文後,保護惠文後頤養天年!」
武王緩緩靠回榻上,從袖下抽出一卷黃帛:「這是我給你的傳位詔書……」
「為何不交給樗裡疾?他正守候在帳外。」
「稷,你要記住……王永遠是自私和孤獨的。」
「王兄,我怕自己做不到……」
「你出去後,不要去秦國,立刻趕回燕國,回到羋八子的身邊……她能幫助你登上王位。」
「我的母親?」嬴稷驚訝地看著武王。
「是的,你的母親……當年將你們母子二人送去燕國,其實……是父王的遺言。父王說:『如果有一個女人能夠統御大秦,那這個女人一定是……羋八子。』」武王疲倦地閉上眼睛,「稷,我知道你有一個夢想……去吧,去實現你的夢想……去當一個征服天下的偉大王者……請你們原諒我……原諒我沒能為秦國而死……」武王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
「王兄?王兄!」嬴稷抖著手伸至武王的鼻下,已沒有一絲氣息。
「王兄啊——」嬴稷發出壓抑已久的哭聲。
「大王——大王——」候在帳外的眾人哭喊著跪倒。
軍帳內只有一老一少兩個人。乾瘦的樗裡疾疑惑地看著他的侄子嬴稷——縱是被秦人稱為「智囊」,他也一時猜不透嬴稷在想些什麼。
「你確定不隨我扶武王靈柩返回咸陽?」樗裡疾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謝右丞相好意,我想馬上趕回燕國,接母親趕赴咸陽參加國喪。」
「可是……」樗裡疾停住話頭兒。他覺得嬴稷是個聰明人,現在正處於王權更迭的關鍵時刻,這時候聰明的公子都會盡快地趕回咸陽。如果一定要在他九個侄子中選一個繼位,他會選嬴稷——他對嬴稷的看法和武王一樣,嬴稷是一個天生適合當王的人。可是現在嬴稷沒有流露出一絲想繼位的意思,更沒有流露出需要他支持的意思。樗裡疾有些迷惑了——如果嬴稷不需要他的支持,他又應該和誰站在同一個陣營?可嬴稷是最適合當秦國下一任大王的人選,樗裡疾不想就這樣放棄。「稷兒,咸陽現在還不知道大王駕崩的消息,你應該隨我一道返回咸陽,參加繼位人選的選拔。如果你需要,叔叔會向你提供全部的幫助。」
「叔叔的好意稷兒銘感五內,但稷兒有稷兒的想法,稷兒想即刻趕回燕國。」
樗裡疾歎了口氣:「人各有志,也許秦國注定不能擁有一位統御天下的王。」
「稷兒有一個請求。」
「說吧。」
「此次跟隨稷兒前來的,有稷兒的一個義弟,自小孤苦無依,精通技擊之藝,可否將他帶回咸陽宮當個禁衛?」
轅門外一輛馬車的邊上,立著兩名少年。
「宮裡那麼多規矩,你又不在!」項離哭喪著臉望著嬴稷,「我隨便犯點兒錯,被砍頭了怎麼辦?」
「那就守著點兒規矩!」嬴稷表情很嚴肅,「你好好歷練,我們很快會見面的。」
「有多快?」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嬴稷從袖中拿出幾鎰黃金遞過去,「拿去打點用,自己小心著點兒,還有很多的大事等著我們去做。」
「稷……」項離接過金餅,眼有些濕了。
「蓋世英雄怎麼像個女人一樣?」嬴稷捅捅項離的肋下,項離又笑了。
「走了。」嬴稷拍拍項離的肩膀,轉身上了馬車,馭手一抖馬韁,兩匹駿馬絕塵而去。項離立在原地,看著馬車在曠野中越變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