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杜鵑花開 (12) 文 / 王松
周雲在這份材料上說,她後來才知道,她所在的那支游擊隊在完成護送領導同志去粵北的任務時,不幸中了敵人的埋伏,連同那個領導同志以及她的丈夫羅永才在內,已經全部犧牲了。在那個上午,賴順昌領著那個叫田營長的國民黨軍官率人將周雲架到山上去,就是想讓她辨認一下,哪些屍體是游擊隊員,最後剩下的那具她不認識的屍體,自然也就是他們要護送的人。周雲在這份材料上也承認,她至今仍然搞不明白,敵人在當時怎麼會對這件事的底細知道得如此清楚?而且,如果他們讓她去認屍,也就說明她的身份已經暴露,而敵人又是怎樣知道,她也曾是游擊隊員的呢?
周雲在那個上午被幾個國民黨士兵架上山,就看到在山坡的一片空地上橫躺豎臥地擺放著一堆屍體。這些屍體顯然都是剛從什麼地方抬來的,身上滿是黑紫的血污,有的中彈是在臉上,看上去慘不忍睹。這時,那個叫田營長的矮瘦軍官走過來,對架在兩邊的士兵揮了一下手。那兩個士兵立刻朝後退去。周雲的身體失去了支撐,搖晃了一下勉強站住了。田營長的樣子還算溫和,他讓周雲仔細看一看,在這些屍體中有沒有她不認識的人。田營長又衝周雲微微一笑,心平氣和地說,我知道,你過去跟他們是一起的。
周雲當然明白這個田營長的用意。
在國民黨軍隊的「清剿」過程中,如果捉到或打死紅軍的重要領導人是有很高獎賞的,所以,這個田營長顯然是想找到他要找的屍體,查明身份,然後去上級那裡邀功請賞。這時周雲的腹痛突然開始加劇起來。她艱難地走到這些屍體的近前,立刻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氣味。這些游擊隊員由於長期在山林裡風餐露宿,無論男人還是女人,身上都已衣衫襤褸,再濺上黑紫的血污看上去就都成了一個樣子。但是,周雲在心裡暗暗數了一下,突然將兩個眼睛睜大起來,她注意到,這些屍體一共是十七具。周雲知道,當初游擊隊包括自己在內一共是十八個人,現在自己離隊,如果再加上那個被護送的領導應該還是十八個人,可是眼前的這些屍體卻是十七具,這也就是說,應該還有一個人在這次戰鬥中倖免於難。
這個人是誰呢?會不會是羅永才?這時,那個田營長也注意到周雲臉上的變化,立刻走過來問,你看到了什麼?周雲搖搖頭說,沒看到什麼。賴順昌從旁邊走過來,別有用心地說,咱們開始認屍吧,你一具一具認,看哪一個是你男人羅永才。周雲慢慢回過頭說,既然你是前樟坑村「義勇隊」的人,你會不認識羅永才嗎?賴順昌立刻被問得支吾一下,說,這些屍體都打得稀爛,誰還能認出來。說罷就捂著鼻子躲到一邊去了。這時,周雲雖然這樣說,卻把目光轉向那些屍體。她小心地在那些屍體中搜尋著,惟恐看到自己最怕看到的人。但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突然定住了。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個面孔顯然是在一個極端憤怒而又痛苦的瞬間凝固住了,因此有些扭歪,兩隻仍然沒有閉上的眼睛裡還透出冰冷的怒火。周雲突然感到天旋地轉,肚子裡也猛地抽動一下,接著就劇烈地疼痛起來。
她眼前一黑,就栽到地上失去了知覺……
周雲的這份材料就到這裡。後面還有半頁紙,但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我注意到,這些字跡不是因為潦草,而像是被水洇過。我想,這也許是周雲的淚水。我又努力辨認了一下,這半頁紙上的文字大致是說,那一次在山坡上認屍,她昏倒之後就流產了。敵人認為她死定了,就將她扔在山坡上走了。直到傍晚,她才被找上山來的羅永才父母背回家去……
我立刻對001號監室這個叫周雲的女犯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是,我又在她寫的這份材料中發現一個問題。如果從她的講述看,她所說的事情是發生在1935年春,而她當時是18歲,那麼這樣計算她現在就應該是66歲。但我清楚記得,在她的犯人登記表上填寫的出生年月是1915年8月,也就是說,這樣算她的實際年齡應該是68歲。不過我想,這也並不奇怪,在那個年代,尤其是在贛南地區那樣的農村,很少有人用公元去記自己的出生年月,一般都是後來經過換算才確定的,這也就有可能出現一些誤差。
也就從這以後,我開始注意這個周雲。
我再走過001號監室的門前時,就總是有意放慢腳步。我想觀察一下這個周雲平時在監室裡都幹些什麼。我發現,正如別的同事告訴我的,她在監室裡似乎只做兩件事情,要麼趴在牆角的小桌上埋頭寫材料,要麼一邊喃喃自語著不停地走來走去。一天,我終於忍不住了,就在001號監室的門前停下來,隔著鐵門上的窗洞朝裡面看著。周雲仍像平時一樣一邊喃喃自語著在監房的中間來來回回不停地走。她走路的樣子並不顯衰老,兩腿很有力,步子也邁得很堅實,因此看上去還給人一種矯健的感覺。只是來回走得有些茫然,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令人焦慮的問題。突然,她也發現了我,於是立刻停住腳,愣了片刻,就朝這邊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她來到鐵門跟前站住了,微微側過臉,隔著那個小小的窗洞與我對視著。我發現她的臉上雖然已經滿是滄桑的皺褶,眼睛卻仍然很亮,而且像嬰兒一般清澈。
她就這樣與我對視了一陣,忽然說,你是新來的。
我稍稍愣了一下,問,你怎麼知道,我是新來的?
她說,我過去從沒見過你。
她說話帶著濃重的江西贛南口音,但吐字很清楚,給人的感覺也很清醒,似乎不像是瘋瘋癲癲的人說出來的。我刻意不讓自己的臉上有任何表情。我對她說,你應該正常吃飯。我已經聽同事說了,這個周雲的食慾很不好,經常一整天不吃一點東西。周雲顯然將我的話聽進去了,她又很認真地看看我,然後問,你……真的關心我嗎?
我說,我在這裡的工作,就是關心每一個接受改造的犯人。
她搖搖頭說,你如果真的關心我,就不應該只是吃飯問題。
她這樣說罷,仍然盯住我用力地看著。
我沉一下問,你說,還有什麼問題?
賴春常,說的都是假話。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賴春常?
對。
賴春常是誰?
她忽然笑了,說,你會不知道賴春常是誰嗎?
好吧,她說,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賴春常曾經是咱們中華蘇維埃政權的敵人,當年不知害死過多少我們的同志,這樣的人,他說的話怎麼可以輕易相信呢?她這樣說罷,又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哼,雖然他改了名字……我也知道他是誰……
她這樣說著就轉過身,又朝監室的深處走去。
周雲的這番話更加引起了我的興趣。
在這裡我要說一句,我得承認,如果是在今天,我不會在意這個周雲說了什麼,更不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探究她的案情,因為這些年我已經見過太多的事了,在我感知器官的表面已磨出一層厚厚的老繭,我已經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但在那時候,我畢竟只有二十幾歲,還是一個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又是一個剛穿上警服的年輕獄警,因此懷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所以,我當即決定,要想辦法將這個周雲的案卷調出來看一看。進入八十年代以後,我們國家的司法制度已經開始重新建立起來,那時在監獄羈押的犯人,一般情況下案卷都是存放在法院,但公安機關也會有一個副本。我工作的勞改局是公安局的下屬機關,所以跟他們聯繫應該方便一些。於是,我在一天上午就給市局那邊負責案卷的部門掛了一個電話。那邊一聽說是自己系統的人,果然很客氣,但還是公事分辦的告訴我,要想查閱犯人案卷,必須持有單位的介紹信。這對我顯然是一個難題。我去查閱周雲案卷這件事並不想讓單位領導知道。我想了一下,覺得只能求助在大學時的那個叫李大慶的同學了。李大慶的父親是公安局的副局長,這點事打一個招呼,應該不成問題。
於是,我立刻給李大慶掛了一個電話。
這時李大慶還是分來市公安局,被安排在八處工作。我知道,八處是一個要害部門,幾乎掌握著這個城市公安系統所有人員的情況。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李大慶一聽說要求他父親辦事,竟立刻一口回絕了。他在電話裡告訴我,他父親當領導之後一直跟家裡人有一個約定,無論誰,無論什麼事,都不准向他開口。所以,李大慶說,要想找他父親是不可能的。不過……李大慶想了一下又說,這件事他可以試一試。我聽了立刻眼前一亮,對啊,李大慶是李副局長的兒子,這在局裡是盡人皆知的,他打電話和他父親打電話還不是一樣,況且他現在又在八處這樣的要害部門工作,負責案卷那邊的人也總要給一些面子。
我連忙說好好,那你現在就給那邊掛個電話吧。
果然,時間不大,李大慶的電話就又打過來。
他說,你現在過去吧。
我問,你……說好了?
他說,說好了。
沒問題了?
你去吧。
李大慶說罷就將電話掛斷了。
我立刻來到市局。負責案卷的人一聽說是我果然沒再提介紹信的事,立刻就將已經準備好的周雲案卷拿出來。但他們又對我說,案卷是不可以拿走的,只能在這裡查閱。我看了看這個滿是灰塵的卷宗夾,雖然不算太厚,但要想把裡面的內容看一遍也需要一定時間。負責案卷的人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朝旁邊的一個房間指了指告訴我,那裡有一個閱卷室,是專供查案卷的人使用的,但一般不會有人來。
我聽了點點頭,就來到閱卷室。
周雲的案卷並不複雜,除去一些相關法律程序的文書,還有一張判決書。這張判決書顯然是六十年代末寫的,所以給人的感覺不很規範,案情記述也很簡要,只說是在1935年春,中央主力紅軍戰略轉移後,由於鬥爭環境殘酷,周雲意志動搖,先是私自脫離革命隊伍,繼而被敵人逮捕又貪生怕死,變節投敵,而且由於她的出賣使我黨遭受重大損失,直接導致一位當時很重要的領導同志和十六位游擊隊員全部罹難。判決書上最後說,周雲以上的犯罪事實清楚,而且有充分的人證和物證,據此判處她無期徒刑。
我在這張判決書的下面,又看到一份證明材料。
這份證明材料是一個調查筆錄,被調查者是一個叫賴春常的人。周雲曾對我說,賴春常說的話都是假的。我想,她指的是不是這份證明材料?接著,我又想起來,周雲還曾說,這個叫賴春常的人曾經是蘇維埃政權的敵人,當年不知害死過多少革命同志。那麼,這樣一個人,他又怎麼會為周雲的事作證呢?我立刻將這份材料拿出來。材料的開頭先是介紹賴春常的基本情況:賴春常,男,漢族,1912年出生,職業農民,家住東坳人民公社下屋坪生產大隊。然後是記載事情的經過,1968年,賴春常突然揭發出周雲有叛節投敵的歷史問題,這件事立刻引起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於是當即派人前往下屋坪村向賴春常核實情況。
接下來就是調查者在下屋坪村,向賴春常核實情況的筆錄。
調查者問得開門見山:你根據什麼說周雲曾經叛變投敵?
賴春常的回答也很乾脆:這件事,是我親眼看見的。
問:你親眼看見周雲向敵人叛變?
答:是的,我親眼看見她叛變的。
問:這件事還有誰可以證明?
答:再有……就是田營長了。
問:田營長是誰?
答:是一個……國民黨軍官。
問:國民黨軍官?
答:不過,你們恐怕已經找不到他了。
問:你能詳細說一下這件事的經過嗎?
答:當然可以,這件事的經過很簡單。
接下來就是賴春常陳述事情的經過。那是1935年夏天,具體是五月還是六月,已經記不清了。一天夜裡,周雲突然從山上跑下來,藏到下屋坪村她丈夫羅永才的家裡。當時在下屋坪村附近的前樟坑村,剛好駐紮著一支國民黨的清剿部隊,是田營長的隊伍。田營長聽說了此事,又知道這個周雲曾是紅軍游擊隊的人,第二天下午就帶人來到下屋坪村,直撲羅永才的家把周雲堵在了屋裡。周雲一被逮捕立刻就嚇得說不出話了,接著田營長又威脅她,說是如果她不肯招供,就把她送去靖衛團,讓靖衛團的那些人把她糟蹋夠了,再拉去山裡活埋。周雲一聽田營長這樣說就嚇得哭起來,接著也就全招了,她告訴田營長,山上的游擊隊剛剛接到上級一個特殊任務,說是要護送一個重要領導去粵北。然後,周雲又告訴了田營長游擊隊準備走的詳細路線。就這樣,田營長立刻派了一支隊伍連夜上山,在游擊隊要經過的路上設下埋伏。
到後半夜時,果然就將游擊隊等到了。當時游擊隊的人由於連夜趕路已經走得很疲憊,看到路邊有一個紙寮,就進去準備休息一下,等天亮再走。(這中間調查者插話,問:紙寮是什麼?賴春常答:紙寮是當地一種特殊建築,一般是用竹子搭建的簡單棚捨。那時贛南當地的人還習慣用竹子造一種土紙,這種紙寮就是專門用來造紙的。)但是,就在游擊隊的人進到那個紙寮裡,田營長的隊伍也迅速在外面將這個紙寮包圍起來。他們包圍了紙寮卻並沒有急於行動,只是耐心地等待天亮。就這樣,天亮以後,田營長的隊伍突然向那間紙寮發起攻擊。當時在紙寮的四面都架起機槍,所以游擊隊的人一衝出來立刻就被猛烈的火力壓回去。其實田營長事先已有命令,要盡量捉活的。但那些游擊隊的人都不怕死,硬是頂著子彈拚命往外衝,就這樣,十幾個人全被打死了。這時田營長的隊伍才衝上去,將那些還在冒著煙的屍體拖出來清點了一下,整整是十七個人。於是就將這些屍體都抬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