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女人的紅 (6) 文 / 王松
秋葉聽了越發不好意思,紅著臉擺手說,我……沒有什麼好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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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葉這一次沒有去區裡參加擴紅英模會。
就在秋葉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村裡又出了一件事。半夜時,劉大姐突然匆匆地來坡上找秋葉。秋葉已經睡下了,聽到劉大姐在外面一邊敲著窗戶叫自己,就連忙起來開了門。劉大姐走進來,神情嚴肅地說,下坪村出事了。
秋葉連忙問,出什麼事了?
劉大姐說,剛剛接到區裡通知,村裡的三娃子私自離開部隊,跟他一起走的還有一個人。秋葉聽了連忙問,那另一個人……是誰?
劉大姐搖搖頭說,目前還不太清楚。
秋葉又問,他們……會去哪兒呢?
劉大姐想一想說,他們不會去別的地方,很可能回下坪來了。
劉大姐說,如果他們真的回來了,這件事一定要處理好,否則對擴紅工作的影響就太壞了。然後看一看秋葉,又說,我們剛才商量過了,你畢竟是下坪人,而且最近一段時間唱山歌,在村裡也有一定威信,所以,這件事還是由你出面去處理一下比較合適。
秋葉聽了點點頭。但想了一下又問,應該怎樣處理。
劉大姐說,從目前掌握的情況分析,三娃子一向在部隊表現很好,他這一次突然私自離開部隊,很可能與他的女人要生孩子有關,如果這個分析是對的,那他就一定是回家來了,你現在就去他家裡,先做一做他女人的思想工作,給她講明道理,讓她勸三娃子盡快回部隊去,當然,如果能見到三娃子,當面向他問清楚那另一個人的情況就更好了。
劉大姐這樣說罷,又叮囑了秋葉幾句就先回去了。
秋葉連忙穿好衣服,也摸著黑朝崖下的村裡走來。
秋葉在這個晚上徑直來到三娃子的家。三娃子的家裡似乎並沒有什麼異樣,屋裡黑黑的沒一點動靜,好像已經睡下了。秋葉稍稍想了一下,就走過去敲了敲窗欞。屋裡沉默了一陣,然後才聽到三娃子女人的聲音,她問,誰啊?
秋葉叫了一聲嫂子,然後說,是我,秋葉。
三娃子的女人哦了一聲,問,有事啊?
秋葉說,嫂子你開一下門,有點事。
三娃子的女人似乎遲疑了一下,說,秋葉妹子,我……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說啵?
秋葉說,嫂子你還是開門吧,我只跟你說句話,說完了就走。
三娃子的女人又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好吧,你……等一下。
屋裡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屋門響了一下,打開了。
三娃子的女人探出頭問,秋葉妹子,什麼事啊?
秋葉說,我進去說吧?
三娃子的女人又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說,進來吧。
秋葉來到屋裡。三娃子的女人點上油燈。秋葉朝屋裡看了看,三娃子的女人確實已經睡下的樣子,屋裡並沒有什麼異常。三娃子的女人又問,秋葉妹子,這樣晚了究竟有什麼事啊?秋葉朝三娃子的女人那隆起的肚子看了看,說,嫂子快生了吧?
三娃子的女人點點說是啊,還有一個月。
秋葉又問,三娃哥,最近有信捎回來麼?
三娃子的女人立刻看一眼秋葉說,沒有。
秋葉問,真的沒有?
三娃子的女人忽然笑了,說,秋葉妹子,你今天這是怎麼了?
秋葉在竹床上坐下來,抬起頭看著三娃子的女人說,好吧嫂子,那就跟你明說吧,我三娃哥是不是回來了?三娃子的女人一聽臉色立刻變了,愣一下說,他……在部隊上,怎麼會回來?秋葉耐心地說,這個消息是從區裡傳來的,應該不會有錯,他沒跟部隊打招呼就走了,嫂子你現在已經快生了,他如果沒回家,又會去哪兒呢?
三娃子的女人就慢慢低下頭去,不再說話了。
秋葉又說,嫂子你告訴我,他究竟回來沒有?
三娃子的女人說,沒……沒有。
真的沒有?
真,沒有。
好吧,秋葉點點頭,從竹床上站起來朝門外走去。她走到門口突然又站住了,轉過身來衝著裡面的屋子大聲說,三娃哥,你聽清了,部隊上還等著你,部隊上說了,只要你回去,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嫂子在家裡你放心,有我們照顧,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秋葉說著看一眼三娃子的女人。
三娃子的女人低著頭,眼裡已經湧出淚水。
秋葉又說,三娃哥,咱於都人走到天邊也還是於都人,既然出去鬧紅,就不該這樣回來,你可不能給咱梅河邊的人丟臉啊!
她這樣說罷,就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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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秋葉回到崖上的石屋時,眼前仍然晃動著三娃子女人的那張臉。三娃子的女人很漂亮,皮膚白皙,兩個眼睛大大的。秋葉已經感覺到了,就在剛才,三娃子女人的那雙眼睛裡似乎充滿了不安。半夜時,雨停了,窗外飄進一陣淡淡的竹香。秋葉躺在竹床上,仍然沒有睏意。她朝窗外看去,天晴了,清朗的月光撒落下來,將遠處的山巒也映出了輪廓。
這時,外面忽然有人敲門。
秋葉起身去打開門,是三娃子的女人。三娃子的女人看一眼秋葉,就慢慢低下頭去,沉了一下,她說,他……回去了……她說著朝身後望了一眼。秋葉順著她的目光朝遠處看去,藉著月色,就見山腰的小路上有一個人影,正大步地走去。
秋葉沖三娃子的女人笑一笑說,謝謝你……三娃嫂子。
三娃子的女人仍然低著頭,說,那另一個人,是細旺。
秋葉立刻睜大眼,你說……是細旺?
三娃子的女人點點頭,嗯了一聲。
他在哪?
在……崖下的石洞裡。
三娃子的女人看一眼秋葉,又說,細旺在部隊是好樣的,他是怕……他奶奶一個人孤單,想回來討個女人,也好……給他奶奶留下一條根……
三娃子的女人說罷沒再看秋葉,就轉身走了。
秋葉看著三娃子的女人朝坡下走去,想了一下,就穿上衣服朝崖下的石洞走來。崖洞並不遠,就在山坡的前面,順著崖邊的一條小路下去,在山崖的底下有一個天然形成的石洞。當年秋葉經常去這個石洞裡玩。她還記得,在石洞裡有一眼山泉,由於長年流水積成一個很深的水潭,潭裡有很多透明的小魚,每當太陽出來時,這些小魚在陽光下連身上的魚刺都清晰可見。秋葉順著長滿雜草和青籐的小路來到崖下,走到石洞的洞口。石洞並不深,但裡面的地形很複雜。秋葉在洞口站住了,朝洞裡看了看。月色很清亮,落到潮濕的崖壁上閃爍出堅硬的光澤。秋葉就這樣在洞口站了一陣,忽然叫了一聲:細旺——!
秋葉的聲音在石洞裡的崖壁上撞來撞去,發出一陣迴響。
迴響漸漸平息下去。洞裡又恢復了安靜,沒有一點聲音。
秋葉又說,細旺,我知道你在裡面。
洞裡仍然沒有回應。
秋葉說,我是秋葉,你應該還記得我。
石洞裡忽然有了一些聲響。秋葉漸漸看清了,是細旺從石洞的深處走出來。在秋葉的記憶裡,細旺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身材瘦瘦的,眼睛很大,四肢很長。但這時秋葉再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經是一個很成熟的男人,身材健壯,臉上也滿是楞角。
細旺看著秋葉說,我在部隊上,就聽說你了。
秋葉問,聽說什麼了?
細旺說,你唱的山歌。
秋葉笑了一下,問,你回來,就是為了……討女人嗎?
細旺點點頭,沉一下說,從我出去鬧紅那一天,就沒打算活著回來,可是……我奶奶她……只一個人,我這次回來,也許……能為她留下一條根……
秋葉很認真地看看細旺,說,你……跟我來吧。
細旺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就跟著秋葉朝崖上的山坡走來。秋葉走到崖上時忽然被籐蔓絆了一下。細旺連忙在後面扶住她。秋葉回頭看看細旺,輕輕撥開他的手,就朝前面的石屋走去。來到石屋門口,秋葉又站住了,回頭對細旺說,你明天一早,就回部隊去。
細旺看著秋葉,點點頭。
秋葉就轉身走進石屋。細旺遲疑了一下,也跟進去……
20
第二天早晨,當東面的山頂剛剛泛出青白色的天光時,細旺從石屋裡走出來。他的身上背著兩隻竹筒,一隻竹筒裡裝著水,另一隻裡裝著秋葉為他煮的米飯。細旺回頭看一眼站在門口的秋葉,遲疑了一下問,你……真的會等我回來嗎?
秋葉說會的。
細旺又問,我如果……回不來了呢?
秋葉沒有回答。
秋葉在心裡想,無論你們哪一個,誰先回來了,我都會嫁給他。
細旺又看一看秋葉,沒再說什麼,就轉身朝山坡上走去。
秋葉看著走上山梁的細旺,又唱起了山歌:
勸郎哥莫念家
家中一切莫愁它
一心一意去鬧紅
早得勝利早還家
……
山歌像水一樣在坡上迴盪著,將東邊山頂的天際也激得泛起紅色的漣漪……
二如紅的竹林
我在贛南採訪時,無意中聽到一首名為《紅軍阿哥你慢慢走》的贛南山歌。這首山歌不僅深情,而且一唱三歎,立刻打動了我們一行的所有人。我在當地多方詢問,才聽說這首山歌的詞作者是一位紅軍烈士,早在當年就已犧牲。後來他的後代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一本記滿歌詞的小本子,都是他當年在紅軍部隊裡寫下的山歌。於是,他的後代將這些歌詞配上當地的山歌調,就整理出其中這首名為《紅軍阿哥你慢慢走》的山歌。後來又被改為興國山歌。但遺憾的是,我一連幾次去贛南卻始終沒有見到這位烈士的後代。我想,這首山歌之所以如此打動人,就在於它以一個年輕女性的視角和感覺,充分而且生動地表達出當時贛南人民的心情。這種依依不捨又柔腸寸斷的心情,像血一樣溶在每一個樂句裡。
我從這憂傷沉重的歌聲中,也隱隱感覺到當時即將來臨的血雨腥風。
當年,國民黨幾十萬圍剿部隊進入蘇區後立刻開始了瘋狂的報復,對革命群眾、紅軍家屬、蘇區幹部和紅軍傷員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清理」和屠殺。數年後,宋美齡在其《西安事變半月記》一文中,竟然以「江西地方迅速復興」這樣的詞語來概括國民黨部隊的「清剿」成果。據國民黨陳誠部第十八軍十四師四十一旅八十四團團長楊伯濤後來在其《蔣軍對中央蘇區第五次圍剿紀要》中記述:「蔣介石、陳誠為求早日肅清蘇區,對留守在蘇區指揮戰鬥的紅軍領導人物懸賞緝捕,如捕獲項英者賞洋5萬元,其他領導人物依次遞減。十八軍各師四出搜山,乘機掠奪,人民財物、糧食蔬菜一掃而光,耕牛豬雞之類宰殺殆盡。蘇區人民為避免蔣軍的殺害及地主的報復,匿入深山叢林中者亦不能倖免,紛紛搜出驅迫下山,送至南昌行營設立的俘虜收容所拘禁。其中有少數青年婦女被蔣軍中下級軍官強娶以去。老弱殘廢者則揮之使去,任其倒斃溝壑,極為殘酷……」
其實,楊伯濤的這段記述還顯然過於輕描淡寫。
當時的國民黨圍剿軍隊為徹底「清除匪患」,在蘇區進行了滅絕人性的大屠殺,手段極其殘忍而且駭人聽聞,如挖心、剝皮、肢解、分屍、刀砍、碎割、懸樑、火燒、活埋、挖眼、割耳、割舌、穿鐵絲、破肚取腸、割乳挖胸、沉潭落井、打地雷公、釘十字架等等。有的婦女被****割胸凌辱而死。國民黨圍剿部隊還糾集捲土重來的地主、流氓組織起「靖衛團」等反動組織。千千萬萬留下的女紅軍、女蘇干以及她們中的孕婦和青年婦女就這樣從此陷入無盡的痛苦深淵。她們因為參加了革命,這時遭受到更悲慘的境遇,忍受著屈辱、姦污、酷刑和各種令人難以想像的折磨。一位對贛南這段歷史非常瞭解的朋友意味深長的對我說,或許將來有一天,等這些曾經親歷過當年那段歷史的女人都不在世時,一些事情才可以真正披露出來。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了他這些話的含義。
所以,我在寫「如紅」這個人物時,還是有所顧及的……
01
如紅從山上下來時,身上的衣服已被雨水打透。
山路並不泥濘。雨水落到碎石上,將泥土順著石縫涓涓地沖刷下去,反而使小路更加堅硬。如紅每走一步都會感到一陣隱隱的疼痛。這疼痛是來自下身的深處,而且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像針刺一樣尖銳,又像火燒一樣灼熱。如紅低頭朝腳下看去,順著褲管流淌的雨水仍有些淡淡的紅色。她知道,這是被雨水沖淡的血水。如紅的渾身上下雖然濕漉漉的,但由於沒有反抗,也沒有掙扎,身上的衣服並沒有被撕扯過的痕跡。在那一瞬間,如紅的心裡很平靜,也正因為這平靜,才將事情想得很清楚。如紅知道反抗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掙扎也沒有用,事情到了這一步自己已經沒有任何能力阻止。換句話說,就是有能力阻止也不能阻止,因為阻止了這件事,就會發生另一件更嚴重的事情。如紅這樣在心裡權衡之後,就還是決定任由這件事發生了。當時如紅雖然很平靜,平靜得像死一樣,但眼前還是一片天昏地暗,似乎天空都要坍塌下來。在她被刺入的那一刻,聽到自己的身體裡發出尖厲的一響,似乎是什麼東西破裂的聲音,接著就有一股痛楚的溫熱像潮水一樣湧出來……
走下這道山梁,已經可以看到對面山坡上的那片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