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女人的紅 (3) 文 / 王松
年輕女人立刻說，我姓劉，你就叫我劉大姐吧。
秋葉笑笑，就叫了一聲劉大姐。
果然，劉大姐對秋葉說，她見到秋葉真的很高興，她來到下坪之後，聽說了秋葉的事就一直在想，如果秋葉還在下坪就好了，可以在工作上幫他們很大忙呢。
秋葉聽了不明白，問，我能……幫你們什麼忙呢？
劉大姐說，你會唱採茶戲啊，又能唱山歌，這都是我們需要的。
唱採茶戲……山歌？
秋葉還是沒有聽懂。
劉大姐就在秋葉的面前坐下來。在這個晚上，劉大姐為秋葉講了很多事情。秋葉漸漸地聽得入了神。儘管有些事，秋葉當初在長三戲班時也曾聽田喜講過，比如劉大姐所說的隊伍是一個什麼樣的隊伍，再比如這隊伍裡的人都是什麼樣的人等等，但是，劉大姐講的一些道理都是她從未聽說過的。她覺得劉大姐就像是為她打開了一扇窗，使她突然看到許多過去不曾看到的事情。直到這時，她也才恍然明白了田喜過去曾對她說過的很多話。
劉大姐最後又問秋葉，你覺得，這樣的隊伍好不好呢？
秋葉立刻說，既然是為了窮人……當然好啊。
劉大姐又問，你覺得，你自己是不是窮人呢？
秋葉想起父親，想起母親，也想起自己這些年在城里長三戲班的事情。她想，自己怎麼會不是窮人呢？是啊，劉大姐說，正因為你也是窮人，我們現在才需要你的幫助。
秋葉看看劉大姐問，我能，做什麼？
劉大姐說，唱你的採茶戲和山歌啊。
劉大姐告訴秋葉，現在要動員更多的人去參加隊伍，但首先要讓大家知道去參加隊伍的道理，所以，這就用到秋葉的採茶戲和山歌了。劉大姐對秋葉說，你可以把這些道理編成山歌，給大家唱出來，這比只對他們講道理效果會更好。
秋葉聽了立刻睜大眼問，這樣……能行嗎？
劉大姐笑一笑說，當然行，這次就看你了。
劉大姐告訴秋葉，就在明天晚上，要在這祠堂的院子裡召開一個動員大會，村裡的人都會來。劉大姐問秋葉，你能用今天一晚，明天一天，編出幾段山歌來嗎？
秋葉想一想，點點頭說，我……試試吧。
劉大姐立刻高興地說好啊好啊，這裡的人們都愛聽山歌，也愛唱山歌，你的嗓子這樣好，明晚的動員大會有了你來唱山歌，效果一定會很好。
秋葉聽了卻低下頭，沒有說話。
她又想起下午在村裡時，人們朝自己投來的目光……
07
秋葉用了一晚，果然編出幾段山歌。
秋葉從小就愛唱山歌。她的山歌還是從母親那裡學來的。當年秋葉的母親唱山歌很好聽。那時候，母親帶著秋葉上山打柴時，經常在山裡唱。母親告訴秋葉，其實山歌和茶飯是一樣的，人不喫茶飯不行，不唱山歌也不行，無論遇到高興的事還是不高興的事，只要用山歌唱一唱，高興的事就會更高興，不高興的事也會高興了。
第二天上午，劉大姐來看秋葉。一見秋葉的兩眼熬得通紅，就問，夜裡是不是沒有睡好。秋葉告訴劉大姐，自己在昨晚試著編了幾段山歌。接著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只是不知……行不行。劉大姐一聽連忙說，都是什麼詞，先說給我聽聽。秋葉就把自己編的幾段歌詞給劉大姐說了一遍。劉大姐聽了立刻高興地說，太好了，你編的太好了，都是咱窮人心裡要說的話。然後又讓秋葉試著唱一唱。秋葉就給劉大姐唱了。劉大姐聽完之後更加興奮起來，連聲說好啊好啊，這正是我們需要的山歌，有了這些山歌，這次動員大會一定會很成功。
這一晚的動員大會果然很成功。祠堂外面寬敞的院子裡，被點燃的松明子照得通亮，村裡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都來了，連院牆上也坐滿了人。劉大姐站在前面的土檯子上，先為大家講了一下當前的形勢，接著又說了一番動員的話。劉大姐竟然是一個很幹練的女人，她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很有力，吐字也很清楚，而且把道理講得很透徹。她講完之後看一看大家，又說，下面讓秋葉為大家唱幾段山歌吧。村裡的人們顯然都已聽說了秋葉回來的事，但沒有想到劉大姐會在這個時候讓她唱山歌。秋葉這些年是被賣去了城裡的採茶戲班，因此人們自然知道，她的嗓子一定會很好，唱出的山歌也會像她母親當年唱的一樣好聽。但台下的反應並不熱烈，雖然劉大姐帶頭用力鼓掌，人們的掌聲卻稀稀落落。
秋葉感覺到了，人們朝自己投來各種各樣的目光。
她在人們的注視下登上前面的土檯子，感覺有些緊張。她這些年在城裡唱戲也登過各種檯子，可是這時卻不知為什麼，心跳得喉嚨一陣陣發緊。她不敢再朝台下看，只是盯著一根插在牆角上正熊熊燃燒的松明子，然後就開口唱起來：
哎呀勒——
苦人辛苦苦傷人
財主不做一身新
餐餐吃得魚和肉
三筒大米酒半斤
哎呀勒——
苦人辛苦菜糊莀
做生做死累殺人
苦人窮人快鬧紅
拿起扁擔打豪紳
秋葉的嗓音不僅嘹亮也很甜潤，這就使她的山歌裡又有了一些採茶戲的味道。下坪的人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歌聲了，一下都睜大眼，張大嘴，直盯盯地看著站在前面土檯子上的秋葉。秋葉的身體在松明子的火光下顯得有些單薄，一縷頭髮從前額垂下來，散落在瘦削的臉頰上。一些上了年歲的人從她的樣子想起她的母親，也想起她母親當年的歌聲，不禁流下淚來。秋葉已從人們的目光中感覺到了，那種寒意似乎在一點一點融化，漸漸變得溫暖起來。她的心裡湧起一股熱流，眼睛也有些濕潤了。她直到這時才有了回家的感覺。她看著台下映在火光裡的一張張既熟悉又已有些陌生的面孔，接著唱道：
勸郎哥莫念家
哥去參軍妹當家
穿起軍衣拿槍炮
放下鋤頭和犁耙
勸郎哥莫念家
家中一切莫愁它
一心一意去鬧紅
早得勝利早還家
……
秋葉就這樣一遍一遍地唱下去。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到燃燒著的松明子上，不時爆起絲絲的火花，一閃一閃的使火把更加明亮起來。人們仍然站在土檯子的下面，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雨裡靜靜地聽著。沙沙的雨聲使秋葉的歌聲更加嘹亮，也有些濕潤起來。突然，台下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跟秋葉一對一句地唱起來。這聲音很粗嘎，像是踩扁的竹子分出無數個岔來，與秋葉的聲音形成鮮明的對比，但聽上去卻很有韻味，一腔一調都很地道。秋葉尋聲朝台下望去，就在人群裡看到了李瓜頭。李瓜頭就那樣站在雨裡大聲地唱著，稀疏的頭髮已經淋濕，趴在頭頂上，看上去腦袋越發像一個南瓜……
秋葉這一夜沒有睡好。過去在長三戲班時，晚上唱了戲回來，總覺得很累，似乎連喘氣的氣力都沒有了，一倒下立刻就會昏昏地睡去。但這一晚，她卻覺得很興奮。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興奮了，心裡似乎有一股氣流在湧動。這氣流一直衝上頭頂，使她有些暈眩。她感覺自己的心裡好像還在唱著山歌，她無法讓自己停下來。
她就這樣躺在床上，在心裡唱了一夜……
08
秋葉從心裡感激劉大姐。她覺得是劉大姐給了自己這樣一個機會，讓自己在村裡的鄉親們面前唱山歌。也正因為這樣唱山歌，才在不知不覺中拉近了自己和村人之間的距離。所以，她想，是劉大姐幫自己融化了人們目光中的那股寒意。秋葉一想起劉大姐就感覺很溫暖。這種溫暖像母親，又像姐妹，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到這種溫暖了。秋葉覺得，劉大姐跟自己說話時的聲音，臉上的笑容，都會讓人覺出一種善解人意的熨貼，這種熨貼讓她不由得想去親近。秋葉想，自己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為劉大姐做事，還要唱出更多更好的山歌。
第二天上午，劉大姐來看秋葉。
劉大姐一見到秋葉就興奮地說，昨晚的動員大會效果太好了，你的山歌起了很大作用，大家的情緒一下高漲起來，村裡幾個一直在做動員工作的年輕人，今天一早就都同意去參軍了，還有幾個年輕人也都有了這樣的想法。劉大姐對秋葉說，這可都是你的功勞呢！秋葉聽了有些不相信，她問劉大姐，自己的山歌真會有這樣大的作用嗎。劉大姐點點頭說，當然有，山歌就像茶，也能讓人興奮，而興奮會使人產生熱情，有了熱情的情緒自然也就好做工作了。劉大姐告訴秋葉，她編的山歌就有這樣的作用，已經讓村裡的人們興奮起來，今天一大早，就有人在山坡上唱昨晚的山歌呢。劉大姐讓秋葉再多編一些這樣的山歌，她說，要藉著人們的這股熱情，把這些動員參軍的山歌推廣出去，讓更多的人都來唱這樣的山歌。
劉大姐的話讓秋葉也興奮起來。
秋葉沒有想到，自己編的幾句山歌竟然會有如此大的作用。中午吃過飯，秋葉準備上山去打柴。秋葉已經知道了，住在祠堂裡的這些人也像劉大姐一樣，是為了這一帶的窮苦人才到這裡來的。秋葉很想再為他們做一些事情。但想一想，卻又不知該做什麼。她發現祠堂裡燒火的木柴不多了，就決定去山上砍一些柴回來。
於是，秋葉就在這個中午來到山上。
天已經放晴了，中午的陽光濕糊糊地傾瀉下來，山裡又滾動著黏稠的溽熱。被雨水沖刷過的樟樹葉子越發顯得潔淨，在陽光下閃著一層油色。秋葉已經很多年不砍柴了。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兩隻手竟然還有一些力氣。砍下的樟樹枝散發出一陣陣苦澀的香氣。秋葉又想起當年跟隨母親上山砍柴時的情景。她想，母親已經很多年沒有消息了。
突然，她聽到身後好像有什麼動靜。
她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竟是李瓜頭。
李瓜頭的手裡也拎著一把柴刀。這把柴刀磨得很鋒利，在陽光下熠熠發亮。他顯然是看到秋葉上山，才隨後跟來的。這時，他走到秋葉的跟前說，我來……幫你砍柴。秋葉沒有說話，只是仔細打量了一下站在自己面前的李瓜頭。李瓜頭的身材並不高大，雖然剛剛三十多歲，頭髮卻已脫落得露出了頭頂，但腮邊的鬍鬚很茂盛，一看就是一個強壯的男人。
李瓜頭似乎有些侷促，看一眼秋葉，又說，我……幫你砍柴吧。
他這樣說罷，不等秋葉說話就埋頭幹起來。秋葉發現他的力氣很大，手指粗細的樹枝在他的手下就像割草一樣。時間不大，他就砍了一堆木柴。
他一邊捆著這些木柴，又說，你昨晚……唱歌真好聽。
秋葉衝他笑笑說，你唱的也很好聽啊。
李瓜頭聽到秋葉誇獎，臉一下紅起來。
他說，我……不會唱歌。
秋葉很認真地說，你真的唱得很好。
秋葉說的是心裡話。她沒有想到這個外表粗悍的李瓜頭竟然唱歌這樣好，雖然嗓音粗嘎，但粗嘎中卻含著山歌一種獨特的悠揚。秋葉甚至想，如果李瓜頭唱採茶戲，說不定也會唱得更好。這時李瓜頭已將砍下的木柴捆好。他彎腰將柴捆背到身上。秋葉連忙說不用了，自己可以背回去。但李瓜頭只是回頭衝她笑一笑，就背著柴捆朝山下走去。
在這個中午，秋葉跟在李瓜頭的身後來到村口。
秋葉說，到這裡就可以了，我自己背回去吧。
李瓜頭停住腳，將身上的柴捆放下來。
他忽然看一眼秋葉，似乎還想說什麼。
秋葉看出來了，問他，你還有事嗎？
李瓜頭的嘴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秋葉說，你有什麼事，就只管說吧。
李瓜頭的臉一下又漲紅起來，憋了片刻才說，我想……求你件事。
秋葉問，什麼事？
李瓜頭又吭吃了一下，說，我想……跟你……學唱山歌。
秋葉一聽就笑了，說，學唱山歌？你的山歌唱得很好啊。
李瓜頭又看一眼秋葉，就轉身匆匆地走了……
09
秋葉一下午都在想著李瓜頭說的話。
秋葉想不出李瓜頭的話是什麼意思。秋葉在那個晚上已經聽出來，李瓜頭顯然是會唱山歌的。可是……秋葉想不明白，既然李瓜頭會唱山歌，為什麼還提出要跟自己學呢？
傍晚時，劉大姐讓秋葉跟她一起去村裡的三娃子家。三娃子是幾個月前去部隊上的，他女人快生孩子了，劉大姐裝了一竹筒米，準備給三娃子的女人送過去。劉大姐在路上對秋葉說，要動員更多的人去參軍，首先就要照顧好已經去參軍的人家屬，只有這樣也才會讓大家知道，如果自己走了家裡是可以放心的。秋葉聽了點點頭。秋葉從心裡佩服劉大姐。她覺得劉大姐懂的事情太多了，她這幾天已經從劉大姐這裡學會了很多道理。
三娃子的家是在村邊。劉大姐和秋葉來到他家時，村裡的幾個女人也在這裡。這幾個女人是來看三娃子的女人的。劉大姐跟她們很熟，一進來就跟每個人打招呼。幾個女人連忙招呼著讓劉大姐坐，一看到劉大姐身後的秋葉，也都過來跟她說話。三娃子的女人皮膚很白，眉眼也很好看，她挺著大肚子一邊笑著對秋葉說，你編的山歌真好聽，現在村裡的很多女人都學會了呢。另一個女人也說，是啊，哪天你再來教我們唱採茶戲吧。
秋葉笑著點點頭，說好啊，哪天我唱給你們聽。
旁邊一個女人說，幹嘛還等哪天，現在就唱麼。
幾個女人也都跟著說，是啊是啊，現在就唱麼。
秋葉看一看劉大姐。
劉大姐笑著說，既然大家都想聽，你就唱一段吧。
於是，秋葉清了一下嗓子，就唱了一段採茶戲。其實這段採茶戲的戲詞也是秋葉臨時編的，用的是《相公娶媒婆》的腔調，講的卻是年輕男人應該去參軍的道理。劉大姐沒有想到秋葉竟會唱出這樣一段採茶戲，立刻高興地說，好啊好啊，這段戲詞編的真好！
幾個女人也都鼓起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