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骨肉情深 (13) 文 / 王松
這兩個人順著我外婆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哦一聲,又衝我外婆點點頭就朝那邊走去。這時我外婆才覺出自己已經通身是汗。她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一下就跌坐到門檻上,接著眼淚就流下來。她已經聽到了,不遠處的宋水清家裡正傳出悲痛的哭聲。
也就從這一刻,我外婆決定去看自己的丈夫。
我外婆做出這樣的決定之後,就開始每天去山上砍柴。當時一捆柴如果賣好了可以賣到5分錢,她上午砍回一捆,下午再去砍回一捆,有的時候就可以賣到一角錢。我外婆就這樣咬著牙砍柴砍了將近兩個月,積攢了一元多錢。於是,她就帶上這些錢上路了。
我外婆的這一次尋夫之路還算順利。她走了將近一天的山路來到那個村莊,很快就找到了陳玉才。這時的陳玉才已經是一個英姿勃發的年輕軍人,修長的身材穿上灰粗布軍裝,再配上一張白淨的臉龐,看上去越發顯得英俊挺拔。當時陳玉才正在一個房間裡開會,聽到有人叫自己就走出來,一看到站在院子裡的竟是我外婆,立刻有些驚訝。
他問,你……怎麼找來這裡?
我外婆看到自己的丈夫一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站在那裡不停地流淚。就這樣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我……我是來看看你……你在部隊上……好嗎?
陳玉才顯出有些不高興,說,這是部隊機關,你怎麼可以隨便跑來?
我外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連忙說,我來看到你,也就……放心了。
她一邊這樣說著將臂彎裡的竹籃塞給陳玉才,說這是給他帶來的煮雞蛋。然後就轉身要走。陳玉才看一看天色已晚,就還是將她攔住了。
他歎口氣說,既然已經來了,就先住下吧。
我外婆站住了,慢慢轉過身看著陳玉才。
陳玉才又說,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05
這一晚,陳玉才領著我外婆來到村邊,將她安頓在一個老鄉的家裡。但他並沒有過來和我外婆一起住。他將我外婆安頓好之後,想了一下說,這裡畢竟是機關,如果他過來和她住在一起怕影響不好,而且他很忙,晚上還要開會,開完了會還有很多事情。我外婆一聽連忙朝外推著他說,你快去吧,去忙吧,我來了已經看到你,心裡就踏實了。
她這樣說著,就將陳玉才推走了。
我外婆當時還並不知道,就在她來這裡看陳玉才的時候,陳玉才正跟部隊機關裡的一個年輕女幹部打得火熱,而且在機關裡已經鬧得盡人皆知。陳玉才到部隊以後並沒有說自己已在家裡結過婚,但也沒說沒結過婚,加之他又很年輕,因此大家也就自然而然地認為他還沒有結過婚。也正因如此,他跟那個年輕女幹部的事雖然鬧得滿城風雨,機關領導也就並沒有過多地批評他,只是提醒他注意影響,處理好個人感情與工作的關係。我外婆在那個老鄉的家裡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又來到機關找陳玉才。她想跟他再打一個招呼就回去了。就在她走進陳玉才工作的那個院子時,迎面碰到了一個首長模樣的中年婦女。這個女首長看上去很和藹,她見到我外婆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後問,你來找誰?
我外婆的臉一下紅起來,說,我是來找……陳玉才。
女首長又看看我外婆問,找陳玉才?你是他什麼人?
我外婆的臉更紅了,囁嚅了一下才說,我是……他女人。
女首長一下睜大兩眼,又看了我外婆一下說,你是……陳玉才的女人?
我外婆垂著眼點點頭。
女首長稍稍想了一下,就對我外婆說,你跟我來。
於是我外婆就跟著這個女首長出了陳玉才工作的那個院子。走了一段路,又來到另一個小院,然後走進一間很簡單的辦公室。據我外婆說,她直到很多年後才知道,這位女首長竟是一個很有名的女人,建國以後到北京還成為級別很高的幹部。在這個早晨,這個女首長帶著我外婆走進這間辦公室,她先讓我外婆在一張凳子上坐下,又為她倒了一杯開水,然後才笑笑說,你跟陳玉才同志究竟是怎麼回事,詳細對我說說吧。
我外婆想一想說,也……沒有什麼事。
我外婆有些難為情地對這個女首長說,她跟陳玉才結婚還不到兩年,陳玉才就來到部隊上,她很想念他,又打聽到他在這裡,所以就過來看看他。但我外婆立刻又解釋說,不過她知道陳玉才工作很忙,晚上不僅要開會還有很多事情,而陳玉才也並沒有因為她的到來影響工作,她昨晚只是在一個老鄉的家裡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再來跟他打一下招呼就準備回去了。這個女首長聽罷沉吟片刻,問,陳玉才昨晚……沒跟你住在一起?
我外婆立刻點點頭,說是,真的沒有住在一起。
女首長就站起來,說,你今天先不要走了。
我外婆一下有些惶恐,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個女首長。
這女首長沒再說什麼,就將我外婆帶來旁邊的一個小院,將她領進一個房間說,你先住在這裡吧,別的事情我來安排。這是一間陳設很簡單的房子,只有一張比單人床稍寬一點的床鋪,一張桌子和兩個木凳,門後還有一個簡易盆架,上邊放著一隻洗臉盆。
這個女首長將我外婆安排在這裡就走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小戰士送來一些被褥和枕頭之類的日用品,並告訴我外婆,中午去哪裡吃飯。我外婆一下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那個女首長為什麼要將自己留在這裡。
快到中午時,陳玉才來了。
陳玉才的臉色有些難看,進來之後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坐在床邊不停地抽煙,沉了一會兒才問我外婆,上午是不是見到了機關領導,都跟領導說了什麼。我外婆直到這時才恍然明白,原來那個首長模樣的中年女人竟是陳玉才的領導,於是連忙說,自己並沒對她說什麼,她問自己跟陳玉才是什麼關係,所以她只是如實告訴她,自己是陳玉才的女人,這一次是來看看他。陳玉才聽了張張嘴,似乎要說什麼,但想了一下又將話嚥回去。他看一眼我外婆,只是歎口氣說,你在家裡待得好好兒的,幹嘛要跑到部隊上來呢?
我外婆一見陳玉才這樣不高興,連忙表示自己立刻就回去。
陳玉才擺擺手,說算了,既然領導這樣安排了,就住下吧。
06
我外婆並不知道,就在這個早晨,那位女首長將我外婆安頓好之後,就讓人去把陳玉才找來談了一次話。談話的內容自然可想而知。不過陳玉才也沒有為自己做太多的辯解,事實上他也無法為自己辯解。他只是對那個女首長說,雖然我外婆的確是他的媳婦,但是他父親當年為他找的童養媳,只不過在他來部隊之前與她圓過房就是了。所以,他說,這樁婚姻應該算是封建的產物,他完全可以不承認,也有權力追求自己新的幸福。
那位女首長聽了點點頭,表示同意陳玉才這樣的話法。
但是,她又對陳玉才說,你想過嗎,你可以不承認這樁封建婚姻,你也有權力去追求自己新的幸福,可是那個女人呢,你讓她怎麼辦?你作為一個男人,既然已經跟人家圓過房就要為人家承擔起責任,在家裡明明放著一個女人,又到外面來搞別的女人,不管什麼理由,這都不應該是一個革命軍人做出的事情。這位女首長這樣說著,口吻就漸漸嚴厲起來。陳玉才立刻啞口無言了。接著,這位女首長又對陳玉才提出了嚴肅的批評,並提醒他要提高政治覺悟,要注意思想改造,要以一個革命軍人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這位女首長最後又向陳玉才提出明確的要求,讓他一定要善待我的外婆,並和我外婆住在一起。
我外婆從此就在這個部隊機關的駐地住下來。她由於人很勤快,又心靈手巧,當年還跟著陳木匠學會一些木工手藝,所以經常幫著機關裡的後勤部門做各種事情,有時還為大家洗衣做飯,因此深得機關裡上上下下的人喜愛。她也就是在這時把李山妹的名字改為李紅梅。這個名字還是那位女首長為她改的。其實女首長先為她改的名字叫李紅妹,但想一想,又覺得叫紅妹還不夠氣魄,於是索性就讓她叫了李紅梅。我外婆很喜歡這個名字。據她說,她當初在部隊機關跟著那個女首長學寫字時,最先學會寫的就是「李紅梅」這三個字。
那段時間,陳玉才由於挨了領導批評,又因為我外婆的出現使他在家裡結過婚這件事暴露出來,跟那個年輕女幹部斷絕了來往,所以情緒一直很低落。每天無論在機關還是回到家裡,總是沉默寡言。但他迫於那位女首長的壓力,每晚就還是和我外婆住在一起,只是在一些方面就表現得有些冷淡。我外婆畢竟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而且心很細,陳玉才的情緒她自然很快就察覺到了。她這時也已經聽到了一些風傳,說是陳玉才在她來機關駐地之前曾聲稱自己沒結過婚,而且跟機關裡的一個年輕女幹部關係如何如何,後來在她到這裡之後,陳玉才還因為此事受到領導的嚴厲批評等等。但我外婆從沒有向陳玉才問起過這件事。她只是對陳玉才更加關心,也更加體貼,就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陳玉才先是對我外婆的關心和體貼全不在意,似乎這一切都是應該的。但漸漸地就有了一些感動。一天晚上,他很真誠地對我外婆說,他越來越發現,我外婆是一個很好的女人,領導的話說得很對,他真的應該珍惜她。當時我外婆聽了沒說任何話,但第二天一早就去旁邊的院子找到那位女首長。當時女首長正在看一份文件,我外婆對她說,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跟領導談一談。
女首長一看我外婆臉上的神情就笑了,說什麼事啊,有這樣嚴重嗎。
我外婆嚴肅地說,倒並不嚴重,只是陳玉才最近的情緒一直很不好。
女首長立刻問,他的情緒怎麼不好了?是不是經常跟你發脾氣了?
我外婆連忙說沒有,只是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好像有什麼心事。
女首長一聽就笑了,點點頭說,你這鬼丫頭,還挺機靈呢,你不要再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了,你已經來這裡住了這些日子,關於陳玉才的那點事不會一點都沒有聽到,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麼?乾脆就照直說吧。
我外婆這才說,其實……他這樣做……也不算是什麼大事。
女首長一下睜大眼看著我外婆,問,是陳玉才讓你來這樣說的?
我外婆連忙說不是,陳玉才在她面前,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女首長又問,你……真是這樣想的?
我外婆點點頭,說是,真是這樣想的。
女首長問,為什麼?
我外婆說,男人麼,天生都喜歡女人。
接著臉一紅,又說,如果不喜歡女人才不正常呢。
女首長說,可是,他們只能喜歡一個女人呀。
我外婆輕輕嗯一聲,說也是。但稍稍想了一下又說,可是……如果他喜歡的這個女人不在身邊,臨時喜歡一下別的女人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啊?
女首長噗哧又笑了,說,你這樣的說法兒倒挺新鮮呢。
我外婆看了女首長一眼,又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女首長立刻不笑了,問,你真的同意讓這件事過去?
我外婆很認真地點點頭,說是。
好吧,女首長也點一點頭,說,既然你這樣說了,那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當然允許同志犯錯誤,也允許同志改正錯誤,其實陳玉才這個同志還是很不錯的,工作有熱情,人也很聰明,這件事發生以前大家對他的評價還是蠻高的。
這天晚上,陳玉才從機關回來時情緒明顯有了變化,看上去似乎心情好了一些,跟我外婆的話也多起來。夜裡睡覺時,還跟我外婆有了一些親暱的舉動。我外婆只是默默地承受著,卻並不說一句話。陳玉才跟我外婆親熱之後問,她在白天是不是去找過機關領導。
我外婆只是閉著眼,沒置可否。
陳玉才輕輕歎息一聲,就將我外婆緊緊地摟在懷裡。
就這樣過了一陣,我外婆才問,領導跟你說什麼了?
陳玉才沉一下說,領導說,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陳玉才一邊這樣說著,就又將我外婆摟緊了……
07
直到很多年後,我外婆再說起她和陳玉才的這段經歷,滿是皺褶的眼裡仍然閃爍出熠熠的光彩。我知道,這應該是她和陳玉才在一起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據我外婆回憶,她在那個部隊機關的駐地住了將近一年。這時敵人對蘇區的第五次軍事圍剿已經日漸猖狂,形勢也更加嚴峻起來。主力部隊已經戰略轉移,陳玉才所在的這個機關也要跟隨部隊最後撤離此地。我外婆在機關裡的身份比較特殊,一直是半個工作人員半個機關家屬,在這種殘酷的環境下自然不適宜再跟隨機關轉移。這期間陳玉才曾跟我外婆商議過幾次,讓她先回家去,等將來形勢有了轉變再做打算。但我外婆捨不得離開機關,更捨不得離開陳玉才,所以就一直拖下來。一天晚上,陳玉才直到深夜才回來。我外婆還在為他等門,一看他臉上的神情就知道要有重大的事情發生了。果然,陳玉才對我外婆說,就在這個晚上,機關馬上要跟隨部隊轉移了。我外婆一聽立刻緊張起來,問陳玉才要去哪裡。
陳玉才說,目前還不清楚,估計要先撤到閩西去。
我外婆聽了想一想,一時也沒了主意。
這時已有消息傳來,我外婆的老家那邊也已經被敵人佔領了。敵人正在到處搜捕紅軍家屬和蘇區幹部,因此我外婆再回那邊去已經不可能。陳玉才考慮了一下,讓我外婆先去會昌。他對我外婆說,他在會昌那邊有一個遠房親戚,可以先投奔那裡避一避。陳玉才這樣說罷又將我外婆攬在懷裡,輕輕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曾對她說過的話。
我外婆問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