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骨肉情深 (4) 文 / 王松
秀清搖搖頭,說沒有,他被送回來時,人已經……
茂竹哦一聲,點點頭。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茂竹了,想一想,應該有十幾年了。不過他的樣子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比過去顯得成熟了,人也更精神了,兩個眼睛大大的,而且很亮,身體看上去也似乎更加強壯了。他又沉了一下,忽然回頭問秀清,我哥這樣死了,部隊……沒給什麼撫恤麼?
秀清一下沒有聽懂,愣了愣問,什麼……撫恤?
茂竹嗯嗯兩聲說,我說的是……錢?
秀清更加不解了,問,什麼錢?
茂竹想了一下,索性直截了當說,我哥這樣死了,部隊上,就沒給什麼錢麼?
秀清終於明白了,但更加感到奇怪,她問,部隊上……哪裡有什麼錢呢?
茂竹又飛快地看了秀清一眼,問,那你身上的……那幾塊大洋……
秀清終於明白了,對茂竹說,你知道了……我身上有幾塊大洋?
茂竹笑笑說,大洋的聲音,我還是能聽出來的。
秀清想一想說,我這幾個大洋,是另有用途的。
茂竹立刻問,什麼用途?
秀清說,要做一件事情。
茂竹看看她,什麼事情?
秀清忽然笑了,說,這件事你做不來的。
茂竹搖搖頭說,你怎麼知道,我做不來?
秀清立刻盯住茂竹,很認真地說,你如果能做……這些大洋就是你的。
茂竹的兩眼頓時倏地一下亮起來,說好吧,你說吧,究竟要做什麼事?
秀清看看他,你……真的要做?
茂竹點點頭,我當然可以做。
秀清朝四周看了看,然後對茂竹說,好吧,咱們回去說話吧。
我看著秀清和茂竹朝村裡走去的背影,心裡忽然越發地擔憂起來。雖然秀清沒有說出他究竟要讓茂竹幹什麼,但我已經意識到,這一定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自從我被送回來,又被埋葬在這裡,我已經感覺到了,秀清似乎變了,變得跟過去相比簡直判若兩人。我不知道她的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一定是在謀劃著什麼重要的事情。
06
我的猜測果然沒有錯。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大亮,秀清和茂竹就又來到渡口。但茂竹這一次並沒有到我的墳前來。他的神情似乎有些驚慌,臉色也不太好看。這時我看到了他身上背的那個包袱。那是一個藍花布的布袱,看形狀,裡面顯然是幾件換洗衣服,應該還有一雙布鞋。這個藍花布的包袱使我又想起自己當初走的時候。秀清並沒有跟茂竹說什麼。她來到河邊,將泊在渡口的小船撐過來,讓茂竹上去,然後就朝河的對岸劃去。河面上飄浮著一團一團的晨霧,小船剛剛駛向河心,就已經隱約不清了,只有划水的漿聲一下一下地傳過來。
過了一陣,秀清又將小船划回這邊的河岸。
秀清上了岸,一步一步走上山坡,來到我的墓前。
她靜靜地站立了一陣,然後說,事情都已解決了。
這時我已經看見了,在她的衣襟上,似乎有一些血跡。那血跡顯然是新鮮的,但由於已經乾硬,顯得有些骯髒,看上去像河底的污泥。秀清在我的墓前慢慢蹲下來,接著就癱坐到地上。她顯得很疲憊,似乎剛剛經歷了什麼緊張的事情。
她的嘴裡喃喃地說,是啊……真的是很緊張呢……
秀清一邊這樣說著,一隻手下意識地拔著地上的雜草。我看到,她的那隻手仍在微微顫抖著,而且指尖上還沾著一些黑褐色的血跡。她就這樣在我的墳前坐了一陣,才漸漸平靜下來,接著就向我講述了這兩天發生的事情。據秀清說,她在決定做這件事之前並不知道茂竹會來。她原是打算自己幹的。她那天在河邊和姚金貴說完了話回到家裡,當天晚上,就在她要睡覺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外面輕輕地敲窗戶。她連忙從床上起來問,是誰?外面的人說,你開門吧,我們進去說話。秀清就連忙去把房門打開。這時就見兩個人閃進來,又趕緊回身關上了屋門。秀清藉著燈光看清了,來的人竟然是姚金貴的兄弟姚金玉,在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年輕人。姚金玉外表的樣子跟姚金貴完全不同。他黃白面皮,身材清瘦,臉上的表情有些陰鬱。他來到屋裡對秀清說,把燈熄了吧,點著燈會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秀清就連忙將手裡的油燈吹滅了。
秀清當然知道姚金玉是什麼人。就在幾天前,姚金玉剛剛帶著人把梅河對岸的馮三嵐和他的還鄉團收拾掉了。馮三嵐是這一帶有名的豪紳,過去一向橫行鄉里,欺男霸女,可以說是壞事做盡惡貫滿盈。後來這一帶鬧紅,成立了農會,馮三嵐就帶著家小跑到贛州城裡去了。現在保安團來了,他便也帶著還鄉團又回到梅河岸邊,而且比過去更加變本加厲,從早到晚搜尋紅軍留下的傷員,還查找誰家有出去鬧紅的人。後來姚金貴找到那兩個傷員,就是通過馮三嵐交給保安團的,馮三嵐為此還受到保安團重重的獎勵。姚金玉在決定打掉馮三嵐之後,曾經很仔細地謀劃了一番。
他發現馮三嵐有一個嗜好,每到晚上總喜歡帶著還鄉團的人住到船上,自己一邊飲酒作樂,一邊讓這條大船在河上漂來漂去。於是,姚金玉就在一天晚上帶著人埋伏在梅河兩岸,然後派幾個人游到河心,將幾桶煤油潑到船板上,再用火點燃起來。待馮三嵐和手下人發現時,那條大船燒起的大火就已經無法再撲滅了。馮三嵐和手下人一見都紛紛跳到河裡逃命。這時姚金玉並不讓隊伍朝水裡射擊,只是在兩邊的河岸上也燃起幾堆大火。馮三嵐和手下人一見兩岸的大火,知道游擊隊已經埋伏在兩邊的岸上,因此就不敢再朝河邊游。就這樣,姚金玉率領他的隊伍不費一槍一彈,眼睜睜地看著馮三嵐和他還鄉團的人都在河裡淹死了。姚金玉也因此在梅河兩岸更加威名大震,保安團的人甚至懸重賞要他的腦袋。所以,在這個晚上,姚金玉的突然到來就讓秀清感到有些意外。
她在黑暗中輕聲說,你們……坐吧。
姚金玉說不坐了,我們馬上還要走。
這時跟著姚金玉一起來的年輕人就走過來,將一個紙包交給秀清。姚金玉說,這點錢你留著用吧,我們這次來只是想看一看,你生活上有什麼困難。
秀清笑一下說,我……挺好,沒什麼困難。
她稍稍停了停又說,只是……那兩個傷員……
姚金玉立刻說,這個情況我們都已知道了。
秀清說,是……你大哥……
姚金玉點點頭說,我們正在商量辦法。
秀清問,商量……什麼辦法?
姚金玉說,當然是懲治姚金貴的辦法。
秀清立刻在黑暗中睜大兩眼,看看姚金玉。
姚金玉說,那兩個傷員,不能就這樣白白死了。
秀清問,你們想……?
姚金玉沉一下,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們要讓他付出代價。
姚金玉這樣說罷,就帶著那個跟來的年輕人匆匆地走了。
07
河面上吹來潮濕的風。山坡上的竹林輕輕搖曳著,發出沙沙的聲響。秀清深深地喘出一口氣,然後又接著對我說,正是姚金玉在這天夜裡說的這番話,才更加堅定了她要做這件事的決心。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姚金玉來看她的第二天上午,茂竹竟突然出現了。秀清在此之前從沒有見過茂竹。可是在這個上午,當茂竹在河對岸跳上她的渡船時,她立刻就斷定他是我的兄弟。因為茂竹的樣子跟我長得太像了,幾乎像孿生兄弟。所以,秀清在將小船划到河心時,就像是不經意地問他,你是從興國來?
茂竹立刻回過頭,警惕地看一看秀清。
然後小心地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秀清並沒有直接回答,又問,你姓許?
茂竹更加驚訝了,你怎麼……認識我?
秀清笑一笑說,我還知道,你是來看許茂林的。
茂竹就不再說話了。顯然,他已經猜到了,這個撐船的女人應該就是秀清。茂竹並沒有告訴秀清他是怎麼知道我已經不在的,他只是說,想來我的墳上看一看。但是,當他在我的墳前問秀清,我死以後部隊上給沒給撫恤時,秀清就還是明白了他這一次的來意。
在那個中午,秀清帶著茂竹從我的墳上回到家裡。
茂竹又問秀清,究竟想讓他做什麼事。秀清先為他做了午飯,然後在他吃飯時,就將自己的打算對他詳細地講出來。茂竹聽了立刻將手裡的筷子停下來。他顯然沒有想到秀清竟然是讓他做這樣的事情。他盯住秀清看著,半天沒有說話。
秀清平靜地說,你如果不想幹也沒關係,這件事就當我沒說,現在茂林的墳上你也去過了,你如果擔心會引起村裡人的注意,吃完了這頓飯就可以走了。
茂竹又沉了一陣,然後抬起頭說,這件事……我可以幹。
秀清問,你,不會改變主意?
茂竹說當然,不會改變主意。
秀清點點頭嗯一聲,說好吧。
但是,茂竹又說,我……還有一個條件。
秀清問,什麼條件?
茂竹說,如果是這樣大的事,這幾個大洋就太少了,你還要再加一些。
秀清很認真地看看他,說,你跟你哥……可真是不一樣。茂竹的臉上立刻有些不自然,但他搖搖頭,嗯一聲又說,現在……就不要再提別的了,只說這件事,這可是弄不好要丟性命的事情,只這幾個大洋怎麼能行,至少也要再加五塊,哦不……六塊。
秀清說,我現在只有這些,再多一塊大洋也沒有了。
茂竹又遲疑了一下,最後才點點頭說,好……好吧。
接著,秀清就將自己想好的具體計劃對茂竹說出來。
茂竹聽了略微思襯了一下,問秀清,如果這個姚金貴,今晚不肯來呢?
秀清說,他一定會來的。
茂竹問,為什麼?
秀清說,因為我已跟他說好了,他今晚會來這裡吃晚飯。
茂竹點點頭說,只要他肯來,這件事就好辦。
在這個傍晚,姚金貴果然來了。姚金貴走進秀清的家時,秀清已把晚飯做好了。秀清特意炒了幾個菜,還買來一壇水酒。姚金貴走進屋來,聳起鼻子聞了聞,點點頭高興地說好呀好呀,這才像話,雖然咱們不算明媒正娶,但也總要有個樣子。一邊說著就走過來,伸手在秀清的身上摸了一下。秀清一扭身躲開他的手,朝桌邊指一指說,你坐吧,我就來。
於是,姚金貴就大模大樣地在桌邊坐下來。
秀清收拾好灶上的事情就坐過來。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為姚金貴滿滿地倒了一碗酒。姚金貴看看她說,你也喝一碗麼。秀清想了想,便也為自己倒了一碗酒。
但她說,我剛剛才……身子還弱著,不敢多喝酒的。
姚金貴嘻地一笑說,不能喝酒倒沒關係,只是不能耽誤做別的事啊。
秀清淡然一笑,就端起酒碗對姚金貴說,你今晚,應該多喝一點啊。
姚金貴立刻端起碗喝了一口。他忽然皺起眉說,這酒……好像有股怪怪的味道?
秀清哦了一聲說,我去買酒時,用的是盛過藥的罈子,一定是……草藥的味道。
姚金貴一聽就笑了,說,不會是壯陽的草藥吧,今晚這酒裡可是該放些枸杞呢!
他一邊說著,就又伸手在秀清的身上捏了一把。秀清這一次沒有躲閃,又端起碗說,你把這一碗都喝乾吧。一邊說著,就將自己的碗在姚金貴的碗上碰了一下。姚金貴端起碗,一仰脖就將一碗酒都喝下去。秀清又為他倒了一碗酒,說剛才的那一碗是碰面酒,這一碗該是合歡酒,你也要喝了。姚金貴連連點著頭說,好啊好啊,合歡酒!該喝!他乜斜著看了秀清一眼,就將酒碗端起來又一口氣喝乾了。姚金貴平時只是愛喝酒,卻並沒有太大的酒量。他這樣一連喝乾幾碗酒,臉上就漸漸變了顏色,眼神也開始凝起來。這時秀清又為他倒了一碗酒,然後端起自己的碗說,這一碗該是交杯酒了,你我應該一起喝掉。姚金貴醉眼矇矓地擺了一下手說,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再喝就要耽誤好事啦!秀清聽了就把碗慢慢放下了,靜靜地看著姚金貴。姚金貴愣了一下,嘻地笑了,說幹什麼,怎麼這樣看著我?
秀清說,你如果不喝這碗酒,今晚就沒有好事。
姚金貴哼了一聲,只好將酒碗端起來又一口氣喝掉了。就在他將酒碗放到桌上時,突然聽到身後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響。他意識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立刻想從竹凳上站起來。但他這時卻感到兩條腿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接著眼前的一切也像氤氳一樣地虛無縹渺起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體,剛要回頭看一看身後,就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猛一下朝自己的頭上砸過來。這東西來得很快,幾乎掛著呼呼的風響,姚金貴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就聽到自己的頭上發出叭地一聲爆響,接著就看到有許多紅白豆腐一樣的東西朝四周飛濺開來。他一時沒有搞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自己的腦袋一下變得輕飄飄起來。然後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就又橫著飛過來,這一次是砸在他的後背上。他用力朝前一趴,就歪在桌上了。
這時茂竹才深深地舒出一口氣,將手裡的半截木棒丟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