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淒風血影 (9) 文 / 王松
這把短刀還是康澤親手送給姚大猷的,金絲纏柄,牛皮刀鞘,一拔出來立刻閃著熠熠的寒光。羅長天從姚大猷腰間拔刀的速度極快,姚大猷發現自己的刀被羅長天拔去時,這把刀的冰冷鋒刃就已經按在他的脖頸上。姚大猷斜眼從刀鋒上看到了自己的臉,自己的臉由於緊張,映在刀鋒上有些扭曲。羅長天的聲音並不大,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們誰敢動一動,這把刀上立刻就見血,看是你們槍快還是這把刀快!幾個衛兵端著槍站在那裡,一下都不知所措了。也就在這時,羅長天的手下羅忠圭聽到聲音也衝進來。羅忠圭原是羅長天的一個遠房堂侄,這幾年一直在保安團裡當兵。羅長天被任命為保安第五團的副團長之後,偶然發現了這個遠房堂侄,才將他調到自己身邊並很快提拔起來,成為保安團裡最年輕的大隊長。所以,羅忠圭也就對羅長天忠心耿耿。他這時衝進來一見姚大猷的幾個衛兵都用槍指著羅長天,立刻也拔出槍對準那幾個衛兵。雙方就這樣僵持了一陣,宋濂慢慢從桌前站起來。
宋濂不高興地說,今天是我的七十大壽,各位總要給點面子吧。
羅長天看一看那幾個衛兵,又看了看姚大猷,並沒有放下短刀。
姚大猷瞟一眼宋濂,朝那幾個衛兵揮一揮手說,你們出去吧。
幾個衛兵就都收起槍,退到外面去了。
羅忠圭也收起槍,轉身悻悻地走出去。
羅長天這才將短刀砰地一聲插在桌子上,又坐下來。
姚大猷沒說任何話,從桌前站起身就帶上衛兵走了。
經過這一次事後,姚大猷和羅長天雖然沒再說什麼,心裡卻都一直記著這件事。現在,姚大猷沒有想到,這個羅長天和自己一起投誠過來竟然是假的,而且還接到那邊的命令,又要打到自己門上來。他想到這裡哼地一聲,用力喘出一口氣。但姚大猷畢竟遇事很謹慎。他稍稍冷靜了一下,又抬起頭問楊三運,這消息是從哪裡得來的。楊三運自然不願說出鍾子庠,吭吃了一下說,是……是從給羅長天送消息的人口中得知的。
姚大猷立刻問,這個送消息的人呢,現在哪裡?
楊三運說,因為動了大刑,已經……死了。
死了?
是……死了。
姚大猷點點頭,踩著地上的碎碗碴來回踱著在心裡盤算,如果照楊三運這樣說,看來這件事的確是真的了,而倘若果真如此,那這件事也就非同小可,不僅自己的處境很危險,接下來還說不定會發生什麼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是不是應該……立刻將這件事報到上面去?這樣既可以解除自己的危險,或許還能在康澤總隊長的面前再立一功?他想到這裡就站住了,轉身看看楊三運,剛要張嘴說話,楊三運卻似乎已經看出姚大猷的心裡在想什麼,連忙朝前湊近幾步說,這件事……團長還要再仔細斟酌一下,這樣做的後果……
姚大猷看著楊三運問,你說,會有什麼後果?
楊三運知道姚大猷平素的脾氣,向來很自信,自己想好的事是決不允許別人說話的。但他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向姚大猷說出自己的看法。他說,如果團長搶先將這件事報到上面去,自然會佔據主動,可是……此事畢竟非同小可,一旦上面追問起來,這個消息究竟是從哪裡得來的,而我們的證人又已經死在大刑之下,無法說出消息的具體來源,那羅長天再趁機反咬一口恐怕就被動了,康澤總隊長也總要……給省府保安處那邊一點面子。楊三運說,羅長天跟廖士魁的關係團長應該是知道的,倘若廖再介入進來,這件事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姚大猷聽了遲疑一下,抬起頭問,那……你的意思呢,這件事應該怎樣辦?
楊三運沒說話,只是在眼裡倏地掠過一絲凶光。
姚大猷看懂了,點點頭說,對,先下手為強。
楊三運說,如果團長也這樣想,辦法是有的。
姚大猷立刻問,什麼辦法?
楊三運就走到姚大猷的近前,壓低聲音說,羅長天的身邊有一個貼身衛兵,叫王興發,過去曾是我手下的弟兄,後來羅長天當了保安第五團的副團長,他見那邊勢力大才投奔過去,此人的身上有兩個毛病,一是貪財,二是貪色,只要見到這兩樣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可是羅長天很信任他,平時無論走到哪裡總讓他跟在左右,這一次,我如果找他……
楊三運說到這裡停住了,看看姚大猷,又諱莫如深地笑了笑。
姚大猷聽了稍稍想一下,哼一聲點點說,這倒是一個好主意。
但立刻又說,不過……也有些冒險,如果他不肯幹,事情就要洩露了。
楊三運說,即使真洩露了,還有洩露的辦法,總不能讓這件事傳出去。
姚大猷皺著眉頭,沒再說話。
楊三運說,團長你下令吧,事情我去辦。
姚大猷又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說,好吧。
05
王興發匆匆趕來牌樓街的燈籠巷時,楊三運已經等在巷子口。
天上仍然飄著煙絮一樣的濛濛細雨,街上的一切都濕漉漉的。
王興發身材高挑,身上的軍裝很合體。他過去曾在採茶劇的戲班裡唱過小生,皮膚白皙五官清秀,再配上這身軍裝便越發顯出幾分英俊。他遠遠看到站在竹牌樓底下,身著便裝撐著油紙傘的楊三運,便連忙朝這邊走過來問,三哥這樣急,找我什麼事?
楊三運笑笑說,也沒什麼大事。
王興發狐疑地看看他說,不……不會吧?
楊三運說,真的,三哥就是想你了。
王興發的眼睛閃了閃說,三哥是忙人,如果沒事不會想起我的。
楊三運沒再答話,只是拍了一下王興發的後背就帶他走進巷子。來到小白桃這裡,逕直推門走進來。小白桃已將酒菜備下了,一見楊三運領著王興發進來就笑著迎到近前,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興發,轉頭問楊三運,這就是,你說的那位兄弟?
楊三運說是啊,你看我這兄弟相貌如何?
小白桃兩手一拍說,可真是漂亮呢,我倆若換了衣裳,說他是個女人都有人信!一邊說著就過來不輕不重地在王興發的腰間推了一下。王興發雖是風月場上的老手,早已在女人面前諳練,但畢竟每月的軍餉有限,平時很少來燈籠巷這種地方,這時一見小白桃這樣一個鮮鮮嫩嫩又敞亮風騷的女人,精神立刻一振,接著兩眼就乜斜起來。楊三運笑著拉王興發過來坐到桌前,小白桃就已經篩好了酒,然後一屁股坐到王興發的身邊,將一根軟耷耷的白胳膊放到王興發的肩上說,這位兄弟第一次來,我今天可要跟你多喝幾杯呢!
王興發自然是來者不拒,立刻也端起酒杯,就跟小白桃對飲起來。
楊三運只喝了一杯酒,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從桌前站起身對王興發說,兄弟,你先在這裡慢慢吃酒,姚團長上午剛交待了一件事,要馬上去辦,我去去就回來。他這樣說罷又回過頭去沖小白桃一笑,然後故意唬起臉說,可要把我這兄弟伺候好,讓他高興,要不然我決不饒你!小白桃嘻地一笑說,你把這樣可人兒的兄弟放在我這裡,還有啥不放心麼?
楊三運也笑了,又朝王興發做了一個曖昧的手勢就轉身出去了……
06
楊三運再回到燈籠巷時就已是掌燈時分。
王興發和小白桃正斜倚在桌前吃酒,小白桃的鬢髮鬆散,二人身後的床榻上也有些凌亂。楊三運一走進來就聞到一股氣息,這是男人和女人共同製造出的一種特有的氣息。王興發由於剛剛志得意滿,又喝了酒,清秀的臉上有些紅潤。楊三運朝小白桃瞟一眼。小白桃微微點了一下頭。楊三運就瞇起一隻眼沖王興發笑笑問,怎麼樣,這酒吃得還快活麼?小白桃故意嘁地一聲,就拉他在桌旁坐下來,為他篩酒。王興發沒有說話,跟楊三運連著喝了幾杯酒,然後就放下酒杯看著他說,三哥說吧,今天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楊三運放下酒杯點點頭說,好,痛快。
王興發沒說話,只用兩眼盯著楊三運。
楊三運說,先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要吃驚。
王興發看看楊三運臉上的神情,問,什麼事?
楊三運說,就是你們副團長,那個羅長天的事。
王興發一聽楊三運說到羅長天心裡就有幾分明白了。他當然知道羅長天跟姚大猷的關係,自然也清楚,楊三運是姚大猷的人。於是試探地問,羅團長……怎麼了?
楊三運說,羅長天來這邊投誠,是假的。
王興發聽了眉宇間微微跳動了一下,沒說話。
楊三運看看他問,怎麼……你不感到意外嗎?
王興發不動聲色地說,我只是他的衛兵,別的事與我無關。
楊三運一聽就笑了,說,可現在有件事,就跟你有關了。一邊說著又端起酒杯舉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說,作為你的兄弟,我都替你高興呢,來,先喝了這杯酒為你慶賀一下!
楊三運說著一仰頭,就把杯裡的酒先干了。
王興發仍然沒動,只是定定地看著楊三運。
楊三運也看看他,然後把酒杯放到桌上了。
他沉一下問,姚副團長這個人,你可知道?
姚副團長?
對,就是保安第三團的姚大猷副團長。
王興發點點頭說,當然知道。
姚團長想著要提拔你呢。
姚團長……提拔我?
王興發有些驚疑。
楊三運這才將頭湊過來,說出今天把王興發叫來的真正目的。王興發聽罷臉上立刻變了顏色,騰地站起來,愣了愣,嘴唇動了幾下卻沒說出話來。楊三運先是看看他,接著也站起來,笑著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又將他按著坐下來。然後說,你畢竟曾是我手下的弟兄,這些年就是塊石頭也焐熱了,你每月那點可憐的餉銀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覺得,這次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姚副團長說了,事成之後絕不會虧待你。說著又瞟一眼坐在王興發身邊的小白桃,歪嘴一笑說,這燈籠巷可是個男人的快活之地,到那時你天天來這裡都來得起呢!
王興發又低頭沉了一陣,慢慢抬起頭說,這樣大的事……你得先容我考慮幾天。
楊三運立刻說,不行,你現在就得答覆我。
現在?
現在!
楊三運看一看王興發,又似笑非笑地說,咱們弟兄明說吧,我今天既然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你,你也就再沒有旁的選擇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接著又盯住王興發,姚大猷的脾氣,你應該是聽說過的。
可是……
沒有可是。
我……總得想個辦法。
辦法已經替你想好了。
楊三運端起酒杯,揚頭一口喝盡,就將事先想好的計劃對王興發說出來。王興發聽了又想一想,說,辦法……倒是個好辦法,可羅長天鬼得很,我一個人……怕幹不了。
楊三運說,那邊的事我不管,只能由你自己去想辦法。
王興發低下頭去沉默一陣,點點頭說,我……再想想。
07
王興發直到從燈籠巷裡出來,才覺出後背已被冰涼的汗水溻透了。
儘管楊三運說的這件事有些突然,但王興發在驚愕之餘冷靜下來,還是暗暗地感到高興。楊三運有一句話說對了,這一次真是一個機會,而且是一個難得的絕好機會。王興發一邊想著伸手摸了摸自己軍服的上衣兜。衣兜裡正揣著一張兩千銀元的錢票。這是羅長天的,羅長天有事要用錢,在這個上午剛剛將這張錢票交給王興發,讓他這兩天抽時間去錢莊把錢取出來。這時王興發想,倘若真將這件事做成了,姚大猷那裡的獎賞自不用說,這張兩千銀元的錢票也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到自己手裡。王興發這些年還從沒見過兩千塊銀元,他想像不出將白花花的兩千銀元摞在一起會是怎樣一個壯觀的景象。
此外,讓王興發感到暗暗高興的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
王興發想到了羅長天的夫人宋雪篁。王興發跟宋雪篁的關係沒有任何人知道,其實他們是早在羅長天乃至姚大猷之前就已在暗中有了來往的。王興發天生有一股戲癮,所以那時一邊當兵,沒事的時候就經常跑去城裡的採茶戲班裡串一串角色。他天生一副好嗓子,扮相又俊朗清秀,唱小生很受歡迎。一次宋濂為夫人做壽,將採茶戲班請到家裡來唱。宋雪篁一邊看著戲忽然也犯了戲癮,就跑到台上去跟王興發合唱了一段《睄妹子》,自然是王興發唱「米童」,宋雪篁唱「滿妹子」,兩人唱得珠聯璧合相得益彰,台下的人看了都連聲叫好。也就從那一次,宋雪篁就跟這個風流倜儻嗓音甜亮的小生勾在了一起。不過宋雪篁只跟王興發在暗中來往,並沒盤算過日後真要怎樣,她只是想跟這個脆梨一樣鮮嫩的後生玩一玩。而熟諳風月的王興發自知與宋雪篁的身份相差懸殊,也就權當逢場作戲。後來在姚大猷跟宋雪篁走到一起之後,還是王興發將羅長天引到宋雪篁跟前的。當然,王興發這樣做也有自己的目的,一方面是想討好羅長天,另一方面也為自己日後與宋雪篁來往更方便一些。
這時,王興發想到這裡忍不住一陣高興,竟隨口又唱起了《睄妹子》。
但他只唱了兩句心裡又嘎登一下,立刻站住了。
王興發意識到,楊三運說的這件事也沒有這樣簡單。羅長天為人狡詐,而且身手敏捷,所以要想將這件事做成也絕非輕而易舉。他在心裡思襯著,突然想到一個人。這個人叫黃賴芳,也是羅長天的貼身衛兵。就在不久前,他剛剛因為偷了羅長天的一塊懷表,被羅長天命人捆起來用皮帶狠狠抽了一頓。羅長天原本還要給他更嚴厲的懲處,後來黃賴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讓羅長天看在自己鞍前馬後的份上饒過這一次。羅長天才勉強讓他繼續留在自己身邊。但是,也就從這一次,黃賴芳的心裡就暗暗地對羅長天有了怨氣。
王興發想,這時要找黃賴芳倒是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