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言 文 / 王松
我曾偶然得到一個筆記本。這筆記本的封皮是絳紫的,似乎還有一些燙銀圖案。但由於年代久遠已模糊不清。那時還是七十年代,好像是一個早晨,我去學校上學。我初中是在一所叫「中山門中學」的學校就讀,班主任是一個很年輕的女老師,平時總笑瞇瞇的,但對於遲到或違反其他紀律的同學從不手軟。因此,我每次去上學就總是腳步匆匆,惟恐踩著電鈴進去。後來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我成年以後,有朋友取笑我,說我走路的樣子總像要去趕火車。在那個早晨,我正匆匆趕往學校,忽然發現路邊有一個老女人推著一輛小車在慢慢地走。
車上裝滿破爛東西,有壓扁的紙箱,有玻璃酒瓶,還有一些舊報紙和舊書籍,顯然是要去廢品收購站。就在這時,那摞舊書籍突然引起我的注意。我發現,在這摞舊書中夾著一個筆記本。當時它只露出一個角,但從翻捲起來的頁紙上還是能隱約看到一些字跡。我憑直覺判斷,這應該是一個很久以前的筆記本。於是,我就朝這老女人走過去。我在當時並沒有太多想法,更沒想過這筆記本上會記錄什麼重要內容。我只是愛看舊書,因此對這個已經泛黃的筆記本有些好奇,想看一看它究竟是什麼年代的,上面又寫了些什麼東西。我走到老女人的面前問,您要去廢品收購站?老女人站住了,看看我,用袖子捋了一下頭髮說是啊。
這時我才發現,這老女人臉上的皺褶裡漬了一些塵土,身上還紮了一件藍粗布圍裙。我立刻明白了,她應該是入戶收廢品的,那時做這種營生的人很多。我看一看這老女人,又看看她車上的廢品,然後指一指那摞舊書中夾帶的筆記本說,這個……賣給我吧?
老女人朝我指的那個筆記本看一眼,問我,你要拿去寫字?
我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是,我想用它寫字。
她笑了笑,立刻抽出這筆記本拍了拍遞給我說,拿去吧。
我沒想到這老女人竟會如此爽快,一下不知該不該接受。
老女人又說,你們學生寫字用得上,賣了就只是廢紙了。
我說,我……給您錢吧。
她搖搖頭說,不值錢的。
我堅持說,我一定給您錢。
她想想說,那就……給幾分錢吧。
我立刻掏出兜裡所有的硬幣,大約6分錢遞給這老女人,然後抽出那個筆記本就匆匆地走了。在當時,6分錢對我已是一筆不小的款項,足夠吃一餐早點。可是我並不後悔,反而有些興奮,覺得花6分錢買了這樣一個筆記本很值。在這個早晨,我趕到學校時還是遲到了。但不知為什麼,我的班主任老師只是看我一眼,並沒有說什麼。這節課是歷史課,我的班主任老師剛好是歷史課的科任老師。她當時正在講1934年中國工農紅軍反國民黨軍隊第五次大圍剿那段歷史,我們的中央主力紅軍如何決定戰略轉移,又是如何撤離中央蘇區開始著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我在座位上坐定,過了一會兒,才拿出這個剛剛得到的筆記本。這時我才發現,這個筆記本的確已有些歷史,它顯然被水浸泡過,有的頁紙已經粘在一起,只要稍稍一揭就會破碎。我正在小心翼翼地擺弄這個筆記本,突然看到眼前的地上有一雙腳。我抬起頭,發現班主任老師正笑瞇瞇地站在我的面前。她向我伸出手說,拿來。
我看著她,遲疑了一下。
她又說,拿來。
我只好把筆記本遞給她。
她將這筆記本輕輕翻著看了看,突然盯著我問,這東西,是哪來的?
我愣了一下,想想說,是……我家裡的。
你家裡的?你家裡怎麼會有這東西?
我一下被她問得無言以對。
班主任老師又看看我,將這個筆記本在手裡輕輕掂了一下,就轉身朝前面的講台走去。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掂這一下的意思是說,這個筆記本被沒收了。我的心裡一下有些沮喪。下課之後,我立刻去辦公室,想把這個用一頓早餐錢買到的筆記本要回來。我走進辦公室時,發現班主任老師正在很認真地翻看這個筆記本。她看見我,立刻將筆記本放進抽屜裡。她對我說,你對我撒謊了。她又說,我曾經說過很多次,一個人無論犯什麼錯誤都可以,但就是不能撒謊,因為這關係到品質問題,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我看看她,小心地問,我撒什麼謊了?
老師問,這個筆記本,真是你家的嗎?
我立刻不再說話了。我雖然還沒有來得及看這個筆記本上的內容,不知它究竟寫了些什麼,但我知道,班主任老師一定看明白了,因此她從內容斷定,這個筆記本應該不會是我家的。這一次,我最終還是沒有要回這個筆記本。因此,我也就始終不知道這筆記本裡的內容。直到我初中畢業時,我仍然念念不忘這個筆記本的事。在我臨離開學校的那天,我又一次去找到班主任老師,向她提出,現在我要畢業了,那個筆記本應該還給我了。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班主任老師聽過之後稍稍愣了一下,眼裡閃了閃告訴我,那個筆記本忘記放在哪裡,已經找不到了。當時我立刻看出,她在撒謊,因為她說這話時眼神有些游移。但我沒有任何辦法,既然老師說找不到了,也就只能是找不到了。
這件事一直到我去農村插隊時還始終耿耿於懷。
若干年後,我從農村考上大學,又回到這個城市。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母校看望那個當年的班主任老師。我見到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現在,那個筆記本應該還我了吧?這個老師當時的反應讓我大感意外,事情已經過去這些年,我只是說了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她竟然立刻就聽懂了。她笑瞇瞇地看看我說,你還記著這件事啊?
我說是,我一直記著這件事。
她又稍稍遲疑了一下,就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那個筆記本。我發現她已經為這筆記本包了書皮,用的是一種很光滑的畫報紙,而且折疊得整整齊齊有稜有角。她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裡看了看,然後遞給我說,拿去吧,這裡邊的內容,很有意義。
她又說,你這樣的年輕人,應該……好好看一看。
但是,我這一次卻並沒有聽老師的話。我又重新得到這個筆記本自然很高興,也總算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就像是一件心愛又珍貴的東西失而復得。但這種感覺過去之後,也許是覺得它既然已經屬於自己就不必再忙於看,加之剛剛進入大學校門,讀的又是數學專業,就一頭扎進數學中去,竟將這個筆記本的事放到一邊了。當然,這期間我也曾粗略的翻看了一下筆記本裡的內容。我發現本子上記錄的竟然都是30年代發生在江西贛南鄉村的事情,有農民打土豪分田地的事,還有一些關於紅軍內部的事,有些事情看得懂,也有些事情看不太懂,尤其一些會議記要幾乎不知所云。但我一下明白了一件事,我初中的班主任老師之所以如此看重這個筆記本,就因為她所教的歷史課剛好涉及到這個年代的事情。
但是,我只是大致看了一下,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筆記本在30多年後竟顯現出它的重要意義。
這時我已經以寫小說為業。2010年春天,我接受了一個特殊的採訪任務,要深入到贛南老區去尋找當年紅軍的足跡,同時也尋訪中央蘇區人民在那個特殊年代「鬧紅」的歷史。有關部門的領導還為這次活動取了一個很有意義的名目,叫「作家走進紅色歲月」。但是,時光畢竟不能倒流,「紅色歲月」也是歲月,歲月一旦流逝是無法追溯的。正如一個歷史學家所說,「歷史是即存的現實,因此不可重現」。所以,要想重新走進這段歷史就只能借助史料。按我以往的習慣,在每一次深入生活之前都要先做好充分的案頭工作。我知道,江西的贛南地區應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搖籃,當年的中華蘇維埃政權就誕生在這裡,也成長在這裡,而後來紅軍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也是從這裡開始。因此我意識到,在這片不尋常的紅色土地上一定曾發生過許多動人心魄的故事。我為此通過各種渠道找來大量的史料和相關資料。這些資料浩如煙海。我準備為自己結一張網,在這些史料中打撈靈感。
但我很快發現,這種想法太幼稚了。這就如同將一片漁網撒向太平洋。
也就在這時,我突然又想起當年的那個筆記本。幸運的是,這個筆記本還在,我竟然很順利的就在書櫃中一摞讀大學時的教程中找到了它。這時,當年的那張畫報紙書皮已經有些破舊。我小心地將這畫報紙打開,就又露出了裡面的封皮。由於又過去很多年,封皮的絳紫色似乎更深了,但透過這深深的絳紫仍能看出當年的顏色。它當年一定是非常鮮艷的紅色,像血一樣鮮紅。我又仔細看了一下,漸漸辨認出,燙銀的花紋竟是一個鐮刀斧頭的圖案。在這圖案的下方似乎還有一行字跡,遺憾的是,字跡已經糊模不清。
我用了一個下午又一夜的時間將這個筆記本一口氣讀了一遍。由於我這時已經翻閱了大量史料,對那個年代的背景和具體情況有了更多瞭解,因此很多內容一下就讀懂了。
我終於瞭解了這個筆記本裡所記錄的內容。
我被這些內容震撼了。
我推測,這個筆記本的主人應該是一個記者,或者是紅軍或蘇維埃政府裡一個負責宣傳工作的幹部,而且應該是一個有一定文化的男性。因為他的字跡剛勁有力,有明顯的男人特徵,也很帥氣,而且在頁紙上還留有班班點點的焦痕,這應該是他吸煙時落下的煙灰。我在心裡想像著,這個筆記本的主人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他也許戴一副那個年代特有的黑邊圓框眼鏡,或許還戴著一頂灰粗布的八角帽——當然,也許沒戴,因為那時候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一頂這樣的帽子的。但他一定有鬍鬚,而且是很硬的胡茬,我曾在一份史料中看到,當時的普通戰士和一般幹部是沒有刮臉刀一類衛生潔具的。
這個筆記本上記錄的內容很豐富,有當時紅軍的一些宣傳口號,有各級蘇維埃政府的工作情況,甚至還有一些鄉村裡支援紅軍工作的具體事例。而更讓我感興趣的是,在這個筆記本中還記載了許多鮮活的人和事。這些事情有的轟轟烈烈,有的生動悲壯,還有的讀來令人感歎不已。從筆記本中所記錄的內容看,時間跨度是從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中期,但主要集中在1934年秋至1935年夏,也就是紅軍開始長征前後發生的事情,尤其記述了一些紅軍長征後發生的事情。這些事都是在以往的史料和類似題材的文藝作品中從未見到過的。
我就這樣,將這個筆記本又連續翻了幾遍。
我漸漸發現,這個筆記本中所記述的內容有一個特點,或許是因為筆記本的主人一直深入在基層,因此他所採訪和記錄的都是一些非常具體而且普通的人和事。這對於我這樣一個專寫小說的人當然再有意義不過。在我動身去贛南深入生活之前,又將這個筆記本反覆看了看。隨著我對那段歷史越來越深入的瞭解,也就更加讀懂了這個筆記本中所記述的內容。我覺得這筆記本就像一個富礦,幾乎每一次挖掘都會有新的發現。我經過仔細篩選,最後在筆記本中選定了將近三十個人物,其中有紅軍戰士,有游擊隊員,有地下工作者,也有普通百姓,更有普通的農村婦女。
我就這樣帶著這將近三十個人物的原型去贛南深入生活了。如果說,在去贛南時,這將近三十個人物在我的頭腦中還只是一些歷史人物,那麼來到贛南,尤其深入到老區腹地,當我看到這裡的山巒河流和生長在坡上的竹林,呼吸到樟樹散發出的特有氣息,立刻就有了一種被水浸泡的感覺,而頭腦中的這些人物也像魚一樣鮮活起來。不僅是鮮活,我還覺得他們在不斷地清晰,不斷地豐滿,漸漸有血有肉,甚至在冥冥之中與我交流,向我講述著他們各自的故事……當我從贛南回來時,便越發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我似乎可以向這些人物詢問他們當年的一些細節,甚至可以隨時拿起手機與他們通話。
但是,當我決定將這些人物寫出來時才突然意識到,我又要面對一個選擇。我是把他們一個個寫出來,還是將幾個人物放到一個人的身上?這對於我,應該是一種兩難的選擇。好像是在一天深夜,我突然想明白了。在那個特殊年代,又豈止這將近三十個人物,在整個贛南,包括當時的閩西和粵北乃至全國會有多少像他們一樣的人。因此,這其實只是一個簡單的文學問題。當我想明白這一切,這些人物似乎在向我微笑。
我懂了,他們也同意我這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