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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萍聚痛 (4) 文 / 余之言

    是的,趙素雅不忍心向秋風開槍。她曾是她的好姐妹。對於她的災難,秋風是無辜的。她僅是為了愛情相伴相依高革,而沒有隨他做過任何傷害他人的事,反而為逃脫特務的追殺給梅瑞雪報過信,為救右軍與她有過良好合作。當然,關於秋風的這些好處,趙素雅在槍擊現場是不會想起的。她只是下意識地讓槍口從秋風眼前一晃而過。

    趙素雅按照前些天設計好的方案,當夜潛逃隱蔽起來。

    第二天,報紙報道了兩特工被槍擊的新聞。幾家報紙都沒有詳細報道開槍者的情況,都說是一個不明身份的人幹的。

    幾天後,學校才確定一個叫章萍的女教師不辭而別。不過沒人把這個女教師的失蹤與那次槍擊事件聯繫起來。

    這一新聞沒有在上海灘引起多大反響。因為接下來發生的南京大屠殺和要求抗日的大遊行,把人們的目光和思緒緊緊吸引過去了。

    多年後,趙素雅才知道,秋風沒有向特務組織提供槍擊者的任何情況。她只說是一個從未謀過面的陌生女人幹的。

    高革被一神秘女子擊斃的消息震驚了兩個人。一個是陳右軍,一個是張秋琴。這兩人並沒有像部隊首長獲知的消息那樣被敵特工部處決。那是敵人玩得障眼法,故意散露出的假消息。

    事實上,陳右軍未被降服,敵特工上峰惜愛他電訊和密碼破譯方面的突出才幹,一直把他作為特殊人物關押在一座獨門獨院裡。強刑不能使這塊又臭又硬的骨頭屈服,便在軟處下手,給予他大大高於其他被捕****的待遇。陳右軍沒有為此所動,寧死不配合特工們的工作。他欲逃無門,精神頹廢,極度空虛,在特工提供的優裕的物質生活中,過著難捱的寂寥日子。

    敵特工部養了一幫勸降的高手,說謊本領和哄騙術極高。有一段時間,他們採用不同方式,使張秋琴確信了兩條假消息:長時間與特工對抗、死不改悔的陳右軍被處決;槍擊高革後的趙素雅在車站同搜捕的特工遭遇,趙當場被亂槍擊斃。

    張秋琴在敵人的嚴刑拷打和謊言誘引下妥協了。酷刑和心理戰的輪番攻擊,失去愛友的沉重打擊,使張秋琴的肉體和精神世界都受到了重大創傷。她堅持不住了,她低頭了,她歸順了。但她一口咬定不知道共黨組織和他人的任何情況,只交待自己參加革命後的詳情。敵特無奈,在她答應發揮密碼破譯和電訊方面的專長為敵工作時,特工部就不再繼續對她進行嚴刑拷打。一個時期的考查過後,給她分配了部分密碼破譯工作。在嚴密監視之中,她開始了特殊的特工生活。

    1937年年底發生的南京大屠殺,改變了陳右軍對待敵持工部的態度。特工頭子來做他的工作,說,現在國難當頭,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盡微薄之力。而你陳右軍為國效力的惟一方式,是配合我們破譯日軍密碼。

    經過三天三夜的思考,陳右軍答應了敵特的要求。倭寇侵我國土,害我同胞,我豈能等閒視之。

    敵特工部組成了由陳右軍牽頭的密碼研究小組,在他獨處小院裡展開了工作。

    日軍的密電系統不同,種類繁多,多數破譯難度很大。密碼天才陳右軍決定從數量最多的英文密電入手,掀開日軍秘碼的一角。

    工作一段時間之後,同行們不得不承認陳右軍天生就是研究密碼的材料。他有很強的科學預測和分析研究能力,平時善於進行深層次的思考,遇到問題喜歡刨根問底,即便是公認的結論,他也要給出一個不合常規的獨特的見解,常常使用一些出人意料而又精巧獨到的研究方法,直擊密碼要害,至頑固堡壘轟然倒塌。驚人的密碼直覺和超常的密碼天分,不知疲倦、通宵達旦地突擊,使他迅速成了這家獨門獨戶小院的靈魂。由易到難,由低級到高級,逐堡攻破,由陳右軍破譯的密碼很快產生了情報效益,其功力完全抵過前方增兵幾十萬。此小院迅速被列為極度秘密的神奇之地,敵特工駐防重兵把守。

    陳右軍真正成了敵特工上峰的金疙瘩,也成了一定範圍內的傳奇人物。

    同在從事密碼破譯工作的張秋琴未能聽到陳右軍的任何傳奇故事。一是上峰知道她與陳右軍的關係,交待左右對她絕對封鎖陳相關消息。二是她已經隨調查統計科遷到了長沙,後又奉調到漢口。她不會感悟到秘密隱藏在上海、後又轉戰重慶的陳右軍的存在。在她的印象裡,陳右軍已被處決。

    張秋琴在破譯日軍密碼中成績突出,同樣受到上峰賞視。她的業績雖還比不上陳右軍,但同陳右軍一起被上峰列為密碼破譯雙強,掏挖日寇心臟的狼爪殺手,為抗戰中做出突出貢獻的無名英雄。

    進入1940年的春天,陳右軍和張秋琴的密碼破譯分別遇到了阻力,碰上了硬釘子,日軍的幾部高中級密碼久攻不破。

    在前方最需要情報的時候,陳右軍對日軍密碼無可奈何的局面卻持續了三個多月。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些寶貴時光算是白白浪費掉了。密碼破不了,即使你不吃不喝不睡不玩,整天無休止地工作在密碼室裡,其勞動也是沒有多少實際價值的,充其量也只能是給後人提供了一些失敗的教訓而已。

    陳右軍心急如焚,有一段時間他把自己禁閉起來,幾天幾夜不出密碼室半步。

    密碼室是由10厘米厚的堅固鋼門保護起來的。在室外套著屋、屋外有屏障的走廊裡巡邏的衛士,透過特殊的玻璃,常常看到陳右軍揮起拳頭,要麼猛勁擂牆,要麼狠狠砸自己的腦袋,或在辦公室、自助餐室和洗漱室之間,快速走來走去。有時一走就是一個上午或一個晚上,從不停息片刻。

    頂頭上司時常來探望他,說一些安慰或鼓勵的話。找不著密碼裂縫、精神極度煩亂的他,卻不可理喻地極為認真地仔細分析研究起上司的每句言語的含義,對上司頻繁進密碼室探望產生了明顯的反感。

    密碼久攻不破,這對陳右軍來說是一種殘酷的心理折磨。這種折磨一天也沒有離開過他。這種折磨在一定程度上來自於上司的無形壓力。這種狀態下的他,心理很敏感。拿下一部密碼的時候,上司是否褒獎,他從不在乎,民族危難,個人榮辱實在一文不值。但在一個山頭久攻不下的時候,他最煩上司在後面沒完沒了地催促。

    「你看清一個嚴峻事實了嗎?在敵人實施攻擊前拿不下這個山頭,山那邊將倒下一片片生命。而打開這些生命之門的鑰匙,就掌握在你手裡。」

    這種狀態下的他,最怕聽到上司這句極端名言。

    對於密碼破譯專家來說,時間就是鞭繩,速度就是鞭梢。

    陳右軍總是感到自己背後,上司站在飛馳的時間戰車上,把一條長鞭揚得老高,甩得山響,抽得他脊背生疼。

    他總想盡快地得出他的破譯結果。

    他總想「在敵人實施攻擊前打開日軍首領腦殼,迅速把挖出的絕密情報送到我方指揮官手裡」,使眾多自家弟兄免遭塗炭。

    他總想最大限度地最快捷最頻繁地體現出密碼破譯專家的自身價值及其工作的情報效益。

    然而,「能否盡快破開一部密碼,我陳右軍的智力、經驗、手法等因素不是惟一。影響密碼破譯時間長短的,最根本的還要受密碼強度、密碼規則的健全程度、使用這些規則的嚴格程度和報源數質量等因素的制約。」

    然而,「放下你的鞭子,狗東西!國難當頭,我陳右軍不用揚鞭自奮蹄。」

    然而,「放下你的鞭子,狗東西!一天不破開密碼,我陳右軍就一天不能停止腳步,每夜在夢裡都還在奔跑不息呀。」

    然而,「放下你的鞭子,狗東西!否則,老馬我將不再駕你這套車。」

    然而,「放下你的鞭子,狗東西!我已經被你抽得皮開肉綻了。我心理受不了。」

    一天,一個上司又來看望陳右軍。這一次,上司一句話沒說,只是表情複雜地笑了一下。就這一下,狠狠地觸痛了他的某一根神經線。他突然說:「你笑什麼?」上司還是沒說話,又用無奈的神情搖頭苦笑了一下。陳右軍發現了上司的這一面部表情,並敏感地懷疑這是在嘲笑他陳右軍無能。於是,他鬼使神差地來了一個敏捷的動作:猛然轉身,迅速出拳,一下擊在了玻璃窗上。特製玻璃穩絲未動,他的手卻血流如注。

    他衝上司大吼一聲:「老子不幹了。」

    這時,上司說了話:「一向對別人的閒言碎語和嘲諷態度毫不在乎的陳右軍,今天突然對關於他的一些細枝未節問題歇斯底里起來,這意味著他的思路因長期堵塞而誤入歧途,也說明在攻關破堡這個主要問題上自信心沒有了。他現在最需要與另外一個高明的破譯人員交流思路,溝通思想。」

    陳右軍卻很傲慢地叫了一聲:「沒有哪個人有這個能力和資格同我交流。」

    幾天後,這位上司給他送來了十幾頁材料,說:「你看這裡面的思路是否能給你一些啟發?這是外地的一個同行初步的研究成果。」

    陳右軍連夜研究這份材料,第二天奮筆疾書,也把自己的思路寫在了二十幾頁紙上,交給了上司。

    兩天後,上司又把那個同行的想法送給了陳右軍,之後又取走了他的一些更新更深的研究結果。

    一來二往,長時間阻滯不前的密碼破譯,果然有了明顯進展和局部突破。

    等上司又拿著一疊材料來見陳右軍時,他接過上司手裡的材料,匆匆看了幾眼,就一把抓住了上司的手,急切地問:「這個同行很了不起。請你告訴我,這個同行是誰?」

    「這個同行你不認識。他也是在前些年就著手研究密碼了。」

    「這個同行我似曾相識。請你告訴我,這個同行是誰?」

    「你與那個同行不可能有什麼關聯,你們從未謀個面。」

    「我從他的思路和破譯方法中感悟到,我與他有很多相同的東西。其中一些方法是我多年前與一個同行獨創的。但她不可能走到這個隊伍裡來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請你告訴我。」

    「你儘管與他進行書面交流,最終能破譯開日軍密碼就行,不要管他是誰。」

    「不!這人就是張秋琴!請你告訴我真相,否則,我不會再動一字一碼。」

    「這事得向上峰請示,明天答覆你。」

    這一夜,他與那個同行在紙堆裡又進行了一次暢快交流。

    第二天,上司來了,告訴了他關於張秋琴的真相。上司說:「你與她的交流只能限制在書面往來上,目前的局勢你們不宜一同工作。希望你以國家利益為重,繼續以這樣的方式,密切同她合作,盡快破開日軍密碼,為國家做出更大貢獻。」

    陳右軍興奮了。「我只要知道她還活著就足夠了,並沒有同她朝夕相處的要求,這樣的交流方式很適當。我相信,不久,我倆將給你們一個驚喜,回去聽好消息吧。請轉告其他上司,在我們未破開這部密碼以前,不要再到我這裡來添亂了。」

    被同一部密碼相系的張秋琴,也是在極度困難的情況下,陸續收到了幾份書面交流材料,同樣漸漸感知到似曾相識,也是以幾乎同樣的口吻探求到了陳右軍的真實情況。她很快以極大的心勁投入到了與他的業務交流當中。

    陳右軍的出現,使她時常回憶起女兒島的一幕慕,心裡有了一些奇特感受。她相信陳右軍也會有同樣的感受。她知道,他倆的思路相通,他倆的心脈相通,但這種感受只能靠天各一方獨自體味了。這是雙方惟一的情感表達方式,其他別無選擇。她曾三次寫信傾訴對陳右軍的思戀之情,其中一封還探討過倆人有無可能結下百年之好。她把這三封信陸續夾在密碼分析交流的材料中傳給陳右軍。但陳右軍在轉回的材料中從來沒有給過她類似內容。她知道上峰會對他們交換的材料進行檢查,他們不會讓兒女情長的內容傳給對方。他們一直在阻止陳張有超出業務交流範圍的接觸,哪怕是不能謀面的心靈交流。但也不排除陳右軍拒絕她情愛要求,壓根沒給她回信的情況。早在張宅和特訓隊時,她就一直摸不透他這方面的心思。

    兩個月後,那部密碼達成了破譯。陳右軍與張秋琴聯合攻關破堡的做法,得到了他們自己和上司的充分肯定,成了他們日後密碼破譯的主要方式。整個抗日戰爭期間,他們共同破譯了日軍多部密碼,獲得的情報近千條。其中,日軍偷襲珍珠港、山本五十六出巡等歷史上有重大影響的事件,在他們破獲的情報中事前都有所顯示。至於相關方面對這些情報是如何運用的,陳張就不得而知了。

    陳右軍、張秋琴破譯日軍密碼,獲取大量重要情報,為抗日戰爭的勝利做出了突出貢獻,這是不爭的事實,但知此等內情的人卻寥寥無幾。

    抗戰勝利後,陳右軍不滿國民黨發動內戰,不願繼續在特工系統從事密碼破譯工作。他以自殘相要挾,堅持隱退一方休養。敵特組織反覆做其工作都無濟於事。鑒於他為抗戰做出過突出貢獻,鑒於他已經兩次割腕自殘的事實,上峰同意了他的請求,但要求他始終在特工有關部門的監視下生活。

    張秋琴因迷戀密碼破譯這個行當,因政治立場在多年的敵特工部環境中逐步被軟化,她對在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下屬的一個單位被委以重任沒有提出異議,心安理得地繼續著她的密碼研究工作。現在,她負責研究的密碼有國外方向的,也有共產黨軍隊的,這就表明她已漸漸走向了共產黨的對立面。事實上,早在被捕後,她雖沒有出賣組織和同志,但她在密碼破譯和情報獲取工作中,已經做了一些有益於國民黨特工部工作、有損於共產黨軍隊的事情。從她被降服的那一天起,她再也沒有生過棄暗投明的想法,認為只要不親身投入對付共產黨的戰鬥,不親手殺害共產黨人,自己良心就能過得去。既然自己不能再回到共產黨的隊伍中,那就在這裡即來之、則安之吧。

    這是張秋琴叛變革命的一種表現形式,並身不由已地使之持續了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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