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天乳殤 (4) 文 / 余之言
沉寂難熬的日子延續了多日。這一天,貼兒探聽到老爺因忙於政務已有四五天沒有回家了。素雅大喜,便讓貼兒糾纏住母親,隻身偷偷溜出了後院。
素雅雇了一輛黃包車,直奔城南南關戲院。
南關戲院空無一人,裡面瀰漫著濃濃的血腥氣。守門的老頭說,這裡前幾天剛關押過六百多個鬧事的學生和工人。戲院已有幾日沒戲唱了。
素雅問:「茹芸最近有沒有來過這裡?」
「有好多日沒來了,這年月唱戲的沒心思唱,聽戲的沒情趣聽,可苦了我這孤清的老頭子了。」守門老頭唉聲歎氣地說。
素雅改道去了茹芸家。茹芸是素雅女中最要好的同學。茹芸的父親曾是戲班的琴師,她小時候常跟父親去戲園,在戲班上認識一個叫海雲的名角。這人見小茹芸睿智穎悟,模仿力強,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就教她唱了幾段粵曲。她一聽就能有板有眼的唱下來,一些難唱的唱腔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海雲喜歡的不得了,選了個黃道吉日,收她做了乾女兒。
海雲喜歡這孩子的靈性,但並不想讓她跟著學戲。海雲說,要想當個現代人,就得去學堂學知識,將來幹些大事情。世上有三丑:王八、戲子、吹鼓手。學戲是下九流。咱唱了半輩子的戲,受了半輩子的氣,不能再讓干閨女當一輩子戲子。
海雲出錢送茹芸上了第一女子中學。
茹芸卻天生是個唱戲的坯子,一邊上學,一邊纏著鬧著跟隨海雲學唱,學會了《賣荔枝》、《昭君出塞》等劇目中的不少唱段,有時還悄悄登台客串。她咬字清晰,嗓音豁亮,穿石裂玉,飽滿柔和。非但嗓音好,作派也出神入化,韻味十足,無懈可擊。中學還沒畢業就唱紅了半個廣州城。
素雅的黃包車剛進胡同,就聽到一陣淒慟的琴聲從茹芸家飄出。素雅扣門,沒人應聲,琴聲依然。
素雅推門進去,琴師方才收起胡琴和素雅說話。
琴師說:「煩悶哪,茹芸去找海雲閒吊嗓子解悶去了。令尊大人忙於政務,不知近日還聽戲不聽戲?」素雅說:「我也多日不見父親了,他聽不聽戲我也無從知曉。」琴師歎了氣口說:「好好的怎麼就動起槍炮來了,沒聽令尊大人講這為啥事打起來的?」素雅起身往外走:「我在家被關了一些時候了,外面的事一點也不知道。我走了,去找找茹芸。」
素雅找到了海雲的住處。
海雲正在聽茹芸唱戲,忙打了手勢讓她坐下來聽。
素雅對名角海雲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很熟悉。素雅的父親是海雲多年的戲迷,海雲常到趙家去唱堂會,趙老爺也常去南關戲園聽海雲的戲,和海雲過往甚密。
此時,茹芸正如醉如癡,飽含淚花,甚是淒慘。「落花滿天蔽月光——這一杯附薦鳳台上——」這是粵劇《帝女花》裡的唱段。素雅雖不好戲,但街知巷聞,耳濡目染,對粵劇並不陌生。這一唱段說的是明朝公主和駙馬在洞房花燭夜雙雙喝毒酒殉情殉國的故事。茹芸每每唱到這一處,都入戲很深,難以自拔,下得場來,久久不能愉悅。海雲說,茹芸進戲快,進得去就出不來。這處《帝女花》唱一回苦悶幾日,被戲中男女折磨得好歹。戲裡的男女又沒死成,白白傷心,她這一點就不像咱唱戲的。
茹芸坐下來,用手帕擦眼淚,看著素雅不說話。
素雅迫不急待地把茹芸拉到僻靜處,問起外面這些日子的局勢。茹芸說:「光知道軍隊前段日子打起來了,還抓了不少人,但不知詳情。師傅這段日子沒有間斷在外應酬,她會瞭解一些詳情,可以問問她。」
海雲不想提起外面的事,又經不住茹芸纏磨,就把她所知道的講給了素雅,並拿出幾張報紙給素雅看。
素雅腦袋轟轟炸響,手忙腳亂地翻著報紙,想從上面找到有關陳氏兄弟所在部隊的消息。果然有兩則消息使她震驚萬分。
一則是:十五日晨二時許,第四軍兵士一連,保安隊三百名,先到黃沙漢路,圍繳該路工人槍械,結果,繳槍數十,捕工人二十餘,傷斃六十餘人。
二則是:十五日,黃埔要塞司令吳思豫下令收繳黃埔軍校政治部及入伍生訓練隊的槍彈,為防止共產黨員反抗行動,還將炮槍機栓卸下。十八日,李濟深參謀長派艦隊包圍了黃埔,虎門要塞司令下令開始搜捕共產黨員。軍校當局設下圈套,將全體學生騙到俱樂部開會,當場逮捕共產黨人二百餘名,用兵艦押送到南石頭監獄、虎門炮台等地囚禁。二十日,廣東當局繼續在軍校清黨,先後扣留共產黨人、共青團員、積極分子數百人。
陳氏兄弟分別在兵士一連和入伍訓練隊服役,看來都與這次「清黨」活動有直接關聯,況且還不知陳氏兄弟是不是共產黨員。素雅的心一陣「怦怦」亂跳。
素雅難以自制,擁在茹芸身上抽泣。茹芸深知素雅與陳氏兄弟的關係,十分理解她的心情,又想起《帝女花》的戲境,便和她一起痛泣起來。
哭完,素雅說:「我得想辦法找到陳氏兄弟。」茹芸說:「眼下局勢錯綜複雜,人們都在有意躲避這是是非非,你怎麼能在這節骨眼上惹火燒身。」素雅倔強地說:「只要能見陳氏兄弟一面,即使砍了頭我也認了」。茹芸用手點了她的頭說:「你真是被愛火燒昏了頭,明白著往火堆裡飛。活脫戲裡的那主,我倒是服了你。」
素雅說:「陳氏兄弟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只有如此才能安撫自我。茹芸,你和我一起去找人打探消息吧?」茹芸說:「陳氏兄弟與我有何相干,竟拉我去冒險墊背?」素雅說:「單是為我還不夠嗎?你肯次次為那戲裡的癡情男女落淚,就忍心看著你的好姐妹活活憋悶死呀。」
茹芸笑笑說:「我跟你去冒風險,你怎麼報答我?把陳氏兄弟分給我一個如何?」
素雅推了她一把,笑說:「除非我死了,你才有填房的份。」
倆人追打著出了院門。他們雇了輛黃包車,跑遍半個廣州城,找了幾個認識陳氏兄弟的人,都沒得到什麼准信。
有人說,在4月27日的「擁護中國國民黨清黨運動及慶祝國民政府遷寧大會」上見過陳左軍。
茹芸說:「找到陳氏兄弟的最好辦法是到陳家大院去打探,陳家父親是上層軍官,他應該知道自己兒子的去向。」素雅突然站住腳,說:「我可不去見那老雜毛,他反對他的倆個兒子和我來往,說我是廣州城第一瘋女。」茹芸聽罷,轉身就往回走:「不見老雜毛,你就別想找到那倆小白臉。」素雅攔住她,說:「那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們去闖陳家大院。」
素雅以趙家大小姐的身份進了陳家大院。陳父在院中正欲上車,看到素雅她們走過來,把跨上去的腿又挪下來。
素雅很有禮貌地上前說話:「陳伯您好,我是趙家的素雅。」陳父面無表情地說:「知道,知道,廣州城誰不曉得趙家女丈夫,新潮女性嘛。到我陳家有何貴幹呀!」
素雅羞怯地笑了一下,說:「我想見見左軍右軍。」陳父聽罷,一擺手鑽入車中,「怦」地一聲關上門。片刻,又搖下車窗說:「你不會再見到他們了,他們都死了。」說完,揚長而去。
素雅愣怔在那裡。
茹芸說:「看那老雜毛的臉子,鐵板一塊,陳氏兄弟真死了才好呢,好讓他老雜毛斷子絕孫。」素雅說:「你胡說什麼呀,哪能就真的死了,看不出他是在騙我們呢。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陳父對左軍右軍有氣。」
素雅和茹芸一起回到了趙家大院。母親正在為素雅偷偷溜走而急得團團轉,見素雅一進門,就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番。素雅從沒見過母親發這麼大的火,心中便有了一些怯意,站在一邊一言不發。茹芸有些尷尬,就獨自進了素雅的閨房。
這時,趙老爺回了家。看上去他興致不錯,見到素雅很親切,用慈祥的目光打量著好,說:「這段時間我忙於政務,對素雅關心不夠。看上去你瘦多了,是不是得病了?」
素雅坐到了父親身邊,悄聲說:「身體還好,只是在家閒呆著有些煩悶。」
父親溫和地說:「我正想告訴你,過幾天就是你十八歲生日了,我準備慶賀一下,讓你好好輕鬆幾日。」
素雅淡淡地說:「這年月兵荒馬亂的,哪有心思過生日?再說,也不能為女兒的事牽扯父親的精力,父親這些日子夠勞累的了。」
父親說:「局勢已穩定,幾件大事都處理完了,該輕閒幾日了。父親歷來思想守舊,對你管束太嚴,你性子天生活潑開朗,為父難為你了。現在時局變化很快,政府對女界又有了開明政策,作為政府要員,我應帶頭效仿。這個生日要過,而且要過一個隆重熱烈、開化新穎的生日。」說完背著手踱出屋去,隨身帶的文件包忘在了桌子上。
看得出父親很興奮,很激動。看來,今年的生日會過得有聲有色,可以借此痛快地玩幾日了。素雅的心胸隨即舒展開來。
素雅拿起文件包欲送還父親,一份文件飄然落地。素雅揀起只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就被深深吸引住了。這是一份國民黨廣東省政府委員會第33次會議文件。
代理民政廳長朱家驊
關於禁止婦女束胸的提案
(委員會第33次會議通過)
為提議事,查吾國女界其摧殘身體之陋習有二:一曰纏足;二曰束胸。纏足之痛苦,二十年前經各界之痛陣,政府之嚴禁,業已除解,惟間接感受之痛苦比纏足為甚者,厥為束胸。蓋纏足陋不過步履不便,其痛苦只及於足部。若束胸則於心肺之舒展,胃部之消化,均有妨害;輕則阻礙身體之發育,易妊贏,重則釀成肺病之纏綿,促其壽算。此等不良習慣,實女界終身之害,況婦女胸受縛束,影響血運呼吸。年耒女界風氣已開,但仍有束胸為美觀者,不知歐美各國女子無不注意胸部發達,並以豐滿隆起為合衛生而美觀者。
限三個月內所有全省女子,一律禁止束胸,倘逾限仍有束胸,一經查確,即以五十元以上罰金,如犯者年在二十歲以下,則罰其家長。
素雅接連看了三遍,全身便有了異樣的感覺。她拿著文件進裡屋讓茹芸看。素雅說:「這是政府促進婦女解放的重大舉措,合乎歷史潮流,定能得到有識之士的擁護。」茹芸說:「這可是天大的一件新生事物,不幾天就會轟動全城的。」
提到束胸,倆人互相取笑一陣,又說了一會悄悄話。茹芸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
剛出屋門,迎面碰上了正欲進屋的趙老爺。他看了幾眼茹芸說:「你是茹芸姑娘吧,常聽海雲誇獎你。我這個戲迷早就想聽聽你的戲了,不知給不給這個機會。」
「我只是模仿師父學唱幾個劇目,功夫還差得遠,哪敢勞趙伯的神。」茹芸羞怯地說。
趙老爺說:「這樣吧,過幾天素雅生日,邀請你過來捧場。你不會不給素雅這個面子吧。」
素雅附和著說:「她若不來,我便與她斷了姐妹情意。」
慶賀素雅生日的活動安排得十分豐富,宴會舞會堂會等大項活動方案都是趙老爺親自推敲、把關定奪的。宴會舞會豪華奢侈的程度令賓客們咋舌,但更讓人們開眼的是生日系列活動的女主角趙素雅的風姿。
宴會定在傍晚時分開始。
早在午飯時父親就說:「宴會前,素雅的主要任務就是妝扮自己,新青年新學生要有新思想新形象,衣著一定要新潮,讓老派人看看,趙家素雅才是民國最時髦的女性。」
素雅被數月來少有的亢奮衝擊著,臉上泛起少女特有的紅暈,細聲說:「這麼說今天我可以自己支配自己了?」父親笑說:「那當然,今天是你的生日嘛,你自由了。」
素雅早早離開餐桌上樓進了閨房。她推開窗子,望著外面的風景,真想放開喉嚨歡叫幾聲。她乾脆坐上了窗台,久久陶醉於燦爛的陽光和濃烈的花香中。
多日來,陳氏兄弟的消失使她原本活潑的性格變得沉默異常,父親為她慶賀生日的舉措和寬仁的放縱又使她恢復了本性。此時此刻,一些新奇怪異的想法沖盈了她的腦海。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胸,然後穿上新潮的衣裙出現在眾賓客面前。
她關上窗子,插牢房門,一件件脫掉衣服,裸體走到衣鏡前。她久久注視著自己,注視這個被那對孿生兄弟同時愛著的妙齡女子。她扭轉著身體,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有些舉動曾是以前被自己視為下流猥瑣的動作,今天看來卻有極美的動感。她對自己的身體並不陌生,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羞澀的表情,她坦然得令自己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