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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卓吾先生 (1) 文 / 張建偉

    錦衣衛侍衛在信王府門口,楊天石大步而入。

    園內牡丹亭處,傳來昆曲樂聲,楊天石聞聲而至,只見牡丹亭前的佈景上,黑雲翻滾,急促的鑼鼓聲中,美婦扮演的杜麗娘一襲白衣碎步前行,牛頭馬面緊隨其後,正是地獄景象。一束燈光照在地獄判官身上,大小鬼魅圍著他手舞足蹈。

    戲台中央——

    判官望向杜麗娘(念白):呀,這女鬼倒有幾分顏色!

    (唱)猛見了動地驚天女俊才,咍也ど咍,來俺裡來。

    杜麗娘(念白):苦啊——

    判官(唱):血盆中叫苦觀自在。(念白)叫那女鬼上來。

    (唱)瞧了你潤風風粉腮,到花台、酒台?

    溜些些短釵,過歌台、舞台?

    笑微微美懷,住秦台、楚台?

    因甚的病患來?是誰家嫡女支派?

    這顏色不像似在泉台。

    (杜麗娘,念白):不曾有過人家,也不曾飲酒,是這般顏色。

    則為在南安府後花園梅樹之下,夢見一秀才,

    折柳一枝,要奴題詠。留連婉轉,甚是多情。

    夢醒來沉吟,題詩一首:「他年若傍蟾宮客,不是梅邊是柳邊。」

    為此感傷而亡。

    (判官,念白)謊也。豈有一夢而亡之理?

    楊天石向戲台對面望去,只有李贄和客印月坐著觀看,李贄微笑著,對客印月說著什麼,客印月桌前有酒,金榜在她身後侍立著。

    看到楊天石,金榜跑了過來:「楊叔叔。」

    「卓吾先生為何與夫人在一起?」

    「那老和尚要見奉聖夫人,我不讓見,可王爺看見了,就讓他進去了,談了好一會兒,後來又來看戲。」

    「都談了什麼?」

    「夫人沒讓我進去。不過這會兒,老和尚在給夫人講戲,嘻嘻,講得可好聽。」

    「你去吧。」

    金榜走回客印月那邊。楊天石沉吟一下,轉身而去。

    信王居邸的大門開了一道縫,老管家見是楊天石:「楊將軍啊,請進!」

    居邸內,張燈結綵,遠處的昆曲樂聲隱約可聞。

    正房的門開了,朱由檢看到楊天石,走了出來。

    「王爺。」

    「哎呀你可來了,我招架不住了,母后性情全變,哎,我說,你給老太太吃了什麼啊?」

    「隱居深山,也就是粗茶淡飯,讓太后受苦了。」

    朱由檢拉著楊天石走到一旁的石桌石凳前:「我不是說這個,母后說這裡憋屈得慌。」他指著院落,「我這王府,雖說比不上皇宮,可哪裡就憋屈她老人家了嘛。」

    楊天石想了想:「太后曾經失憶,好長時間,就認得卑職一個。」

    朱由檢焦慮地說:「母后說了,說你才是他兒子,說本王差得遠啦,不孝順……」

    楊天石笑了:「太后隱忍十七年,終於見到親生兒子,王爺,這是老人家高興啊。」

    「真的?」

    正房的門「通」地開了,太后奔了出來,兩個侍女跟在後頭。

    太后嚷著:「讓本宮走,本宮不在這兒呆著。」

    朱由檢喝道:「還不快攙著母后!」說著趨步上前,親自攙扶。

    太后像個農家老太太一般推搡著朱由檢:「去去去,本宮用不著你。」

    楊天石笑著:「給太后請安。」

    太后一把抓住楊天石的手:「天石啊,你可來了,你送本宮回家去。」

    「太后請坐,這裡是太后的家。」

    侍女把棉墊鋪在石凳上,楊天石攙扶太后坐下,朱由檢一擺手,兩個宮女退到遠處。

    「這哪裡像個家嘛,本宮要出門,不許;本宮要聽戲,不可;本宮要找人說說話……」她指向朱由檢,「就只有他在跟前敷衍本宮。這簡直就是監牢獄嘛。」

    「母后,非常時日,也只好委屈一下。」

    太后瞪著兒子:「你要委屈本宮多久啊?」

    「這……母后心願,兒臣一定達成!」

    「沒天石幫你,別說你的事兒,本宮也將死無葬身之地!」

    楊天石一怔,難道……這母子二人在向自己演戲……不會吧?

    太后親切地瞅著楊天石:「天石啊,本宮說的是真話。那事兒太大,不成就算了。」

    「天石惟王爺之命是從。」

    「哼,聽他的,本宮要他聽你的。」

    「天石不敢。」

    太后親熱地抓住楊天石的手:「天石啊,不管到什麼時候,咱娘兒倆還是咱娘兒倆……」

    「上下尊卑,天石不敢逾矩。」

    「胡說。本宮還是那句話,你幫不幫檢兒,隨你,本宮決不逼你。」她側臉對著朱由檢:「你可聽到了?」

    朱由檢謙順地回答:「是。」

    太后站了起來:「看來本宮是要忍下去嘍。」說著朝正房走去。

    朱由檢喝道:「還不快伺候著。」

    兩個侍女立刻趨步上前,左右攙扶住太后,太后卻站住了,轉身對楊天石:「天石啊,本宮想讓金榜他娘過來,這些年,都是她陪著本宮說話。」

    「是。天石這就寫信回去。」

    太后被攙扶著走了,朱由檢手足無措地搓著手。

    「王爺。」

    「啊,天石,坐,坐啊。」

    「卑職是來請示王爺,訓練死士之事,可否作罷。」

    朱由檢笑道:「方纔母后說了,讓本王聽你的。」

    「太后說笑罷了。一群農家後生,實在不宜速成死士。」

    「就權當是訓練錦衣衛好了。」

    「錦衣衛不過侍駕扈從,無需這等刺客般的訓練。」

    朱由檢忽然提高聲音:「上茶!」

    老管家出現了,他一招手,僕人將茶盞端了過來。朱由檢親自斟著茶。

    「天石啊,令尊大人是我師傅,從他老人家身上,我學了不少東西。可後來,在我腦子裡日日縈繞的,都是我在地獄般的宗人府悟出來的。」他將茶盞輕輕推向楊天石。

    楊天石端起來,用盞蓋刮著浮沫,靜靜聽著。

    「深宮大內,腥風血雨。我不謀人,人必謀我。禍起蕭牆,幾度風雨。天石,千難萬險你親身經歷,難道還沒想明白?」

    「天石確實想不明白。今日幫這個,明日幫那個,如今連是非都分不清了。」

    「有嫡立嫡,這是不是國本?」

    「是。」

    「本王是不是皇嫡子?」

    「是。」

    「本王是不是先被皇兄加害,連母后也被鴆殺,若非你大義相救,本王早就沒了親娘?」

    「是。」

    「此後父皇欽賜本王撫遠大將軍,是否有立儲之意?」

    「是。」

    「本王三弟忽然稱帝,你難道毫無疑惑?」

    楊天石沉吟著……

    「當今皇帝乃弒君奪嫡之皇帝,本王深信!」

    「王爺,爭奪天下不是爭吃爭喝,是要死人的。」

    「錦衣衛也怕死人嗎?」

    「卑職見過太多不該死的人死了。」

    「不過再多死一個。」

    楊天石一怔。

    「或許是幾個,幾十個,幾百個,有什麼區別?」

    「大有區別。」

    二人互相注視著,這已無尊卑之分,竟是爭論了。

    朱由檢先垂下眼簾,端起茶盞,啜了一口:「有件事本王以為早就明白了,不料竟是糊塗得很。天石啊,你告訴我,決定錦衣衛命運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什麼?」

    「這麼說吧,錦衣衛所以是錦衣衛,為什麼?」

    「誓死效忠陛下。」

    「還有呢?」

    「秘密偵伺情咨。」

    朱由檢瞅著楊天石,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朱由檢點點頭:「侍衛皇室,效忠陛下,秘密偵伺,不擇手段,一般人是不易做到的,而一個錦衣衛就可以做到,為什麼?」

    「陛下對錦衣衛有非常榮寵。」

    「陛下再慷慨,能切身受到榮寵的錦衣衛畢竟有限。」

    「錦衣衛是軍人,自有軍人之譽。」

    朱由檢搖頭:「這是空的。」

    「還有金錢。」

    「恐怕不夠。」

    「是……」

    「什麼?」

    「恐懼。殺人的恐懼,被殺的恐懼。」

    朱由檢微笑了:「這確實很可怕。」

    「殺人不知因何而殺,被殺不知因何而死。」

    「這就更可怕。」朱由檢忽地站起,斷然道,「本王就需要這樣的死士。」

    「王爺……」

    「本王要死士殺人,他們就得去殺,不必知道原因;不效命本王他們就得死,不必知道因何而死。天石,多謝你的解釋。本王訓練出來的死士,必須是冷血殺手。」

    楊天石站了起來:「王爺,天石告退。」

    朱由檢微笑著點點頭。

    楊天石重又來到牡丹亭,戲中《冥判》一折已近尾聲——

    (杜麗娘,念白)就煩判官替奴家查查。怎生有此傷感之事?

    (判官,念白)這事情注在斷腸簿上。

    (杜麗娘,念白)請再查奴家的丈夫,還是姓柳姓梅?

    (判官,念白)取婚姻簿查來。

    (翻看)是有個柳夢梅,乃新科狀元也。

    妻杜麗娘,前系幽歡,後成明配。相會在紅梅觀中。不可洩漏。

    (對杜麗娘)此人和你有姻緣之分。

    我今放你出了枉死城,隨風遊戲,追尋你那情郎去吧。

    (杜麗娘叩頭,念白)拜謝恩官。

    (判官,唱)他陽祿還長在,陰司數未該。

    禁煙花一種春無賴,近柳梅一處情無外。望椿萱一帶天無礙。

    (念白)功曹給一紙遊魂路引去,花神休壞了他的肉身也。

    (唱)慾火近乾柴,且留得青山在,不可被雨打風吹日曬。

    則許你傍月依星將天地拜,一任你魂魄來回。

    脫了獄省的勾牌,接著活免的投胎。

    那花間四友你差排,叫鶯窺燕猜,倩蜂媒蝶采,

    敢守的那破棺星圓夢那人來。

    這折戲完了。

    李贄笑道:「好好,這《冥判》一折最合老夫心意。好,都回去歇息吧。」

    優伶樂師收拾家什,皆轉身離去。

    客印月看到了楊天石,她對李贄深施一禮:「印月多謝先生指教。」

    李贄雙掌合十:「夫人客氣。」

    客印月轉身離去,金榜瞅楊天石一眼,趕緊跟上。

    楊天石走了過來,那美婦也走過來:「老師,天晚了。」

    「你先回去,楊大人跟我有話說。」

    「過一會兒我來接老師。」美婦轉身離去。

    李贄竟自坐下:「楊大人,戲裡頭那判官如何?」

    楊天石也竟自坐下:「幽冥地府,先生信之有乎?」

    「子不語怪力亂神,可見儒學並非百姓學問。這地府判官知道好歹,成全有情之人,百姓喜歡看,願意相信。有這樣善有善報的盼頭,百姓的苦日子才好過些。」

    「先生今日跟印月談過?」

    「我認得她,在你之先,當年你問偈之前,她先來問過了。」

    「她沒說過此事。」楊天石很驚訝。

    「敢愛敢恨,這等女人,大明帝國沒幾個。」

    「可我,還不如那些敢作敢為的強盜。」說時楊天石心裡大痛。

    「奉守宮門十七年,你守的是她,天石,一個『守』字,已是不易,何況十七年。若無海枯石爛之心,如何做得到?」

    「那是一種感覺……」楊天石喃喃道,「那種感覺不會有第二次。」

    「多數人第一次也沒有。」

    「我沒想到她會成為陛下的女人,先生,我沒有……」楊天石眼中有淚。

    「善哉。你心中鬼魅猶在。」

    「我沒鬼。」

    「她曾是陛下的女人,大明朝若是亡了,儒家治史,她就是商紂的妲己,前漢的飛燕,唐朝的玉環,亡國之罪是要落在這些弱女子頭上的。這是鬼話,千萬不要相信。你只要信你的心,你雖是錦衣衛,可老夫不會看錯,你有一顆善心,相信你的心。」

    「我相信,她是被侮辱被傷害的好女人。」

    「被誰侮辱?被誰傷害?」

    「……可我不是個好男人。」

    李贄不再追問,他頓了一下:「男人確有所不同,好男人永遠是個孩子,他經常犯錯,可總會回到他的森林裡,去找他的螢火蟲。」

    一盞燈籠逶迤而來。李贄笑了。

    「老衲的螢火蟲來了。」

    「老師,天冷了。」美婦近前道。

    李贄站了起來,楊天石也起身,李贄瞅著他:「真情所繫,萬夫莫奈。」

    美婦朝楊天石頷首,挽住李贄的手臂,走了。明月當空,李贄嬉笑著且行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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