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驚夢 (2) 文 / 張建偉
無錫縣衙前廣場,鑼聲噹噹地響著,一個衙役邊敲鑼邊喊著:「大家聽著,信王爺恩施江南,奏陳陛下著免一年錢糧,百姓們各操其業,不可再鬧事嘍!」
縣衙大門兩側的牆壁上,張貼著同樣內容的榜文,百姓們擁擠在榜文前,聽老秀才念著上面的內容。
縣衙前廣場搭起了一個簡易檯子,四個錦衣衛扛著粗大的十字架跑上台,將其立在上面,十字架穿過台板,直插入地面。檯子兩側掛起一條橫幅,上書「江南錦衣衛新丁遴選」幾個字。
隔著錦衣衛護衛,百姓後生們蜂擁著擠在台前。
楊天石、蕭雲天站立在錦衣衛們身後,望著台上的情形。
蕭雲天對楊天石道:「招聘錦衣衛,不用達官貴人子弟,在我大明,還是頭一回。」
「這些平民後生,經過訓練,說不定比京師錦衣衛更有戰鬥力。」
「你這是要『比武招兵』嗎?」
「招兵之事,我想刪繁就簡。哎,你說有什麼簡單法子?」
「其實,新丁嘛,身子骨強壯,動作靈活,也就成了。」
「我也這樣想。」楊天石點點頭,指著前來應徵的人,「可如何才能根據一兩個動作,便知道這些後生的身體狀況?」
「若能經得起我一腳,也就知道了。」
「這種點子,也就雲天兄能想得出來。」
「不過說笑罷了,他們如何能經得起我一腳?踢死踢傷了,你還招什麼兵?」
「不錯。可若是一腳踢不死踢不傷,那他便夠資格當這個兵。」
「你說什麼?」
楊天石笑了,拉著蕭雲天:「來來來,咱們先做個樣子。」說著,一縱身,上了檯子。
「哎,你做什麼?」
十字架就在眼前,楊天石抓住蕭雲天的胳膊,讓他靠著十字架:「雲天,點子是你的,這個忙也得你幫。」
「你?你要幹什麼!」蕭雲天掙扎著雙臂,楊天石死死地按著他的胳膊,「來人,把他綁起來!」兩個錦衣衛拿著繩子上來便綁。
蕭雲天喊著:「楊天石,你個狗日的,你整我呀!」
楊天石後退到蕭雲天面前一段距離,笑嘻嘻地說:「雲天兄,幫忙幫到底,哎,胳膊綁好了,把他的腰也綁起來,卸卸他的腿勁,不然,真就一腳踢死了。」
蕭雲天飛起一腳:「老子先踢死你!」
楊天石縱身一閃,台下的後生們驚訝地「哦」了一聲。
十字架上,錦衣衛已用繩子緊緊勒住了蕭雲天的腰,楊天石站在檯子一側,朝蕭雲天一抱拳:「雲天兄,拜託了。」
說著轉身一擺手,台前護衛的錦衣衛閃開,站立兩廂。
楊天石面對前來應徵的後生們:「信王爺恩施江南,百姓後生身體強壯靈活者,可當兵吃皇糧,這兵也不是一般的兵,是駐我江南守我江南的錦衣衛,你們可知道錦衣衛是什麼兵?」
一個後生大膽指著楊天石:「就是將軍這樣的。」
楊天石笑了:「還知道什麼?」
台下兩個後生對視一眼,輪流喊道:
「錦衣錦褲。」
「黑鷹白虎。」
「金刀銀弩。」
「緹騎英武。」
楊天石笑著搖頭:「穿衣戴帽,外觀漂亮,不過是錦衣衛的皮毛。我要的錦衣衛,是經得起摔打的鋼筋鐵骨。」他側身指向蕭雲天,「就是蕭將軍這樣的。」
蕭雲天掙扎著:「楊天石,你放開我!」
楊天石不理他,面對後生們:「蕭將軍綽號『無影腿』,此番錦衣衛新丁遴選,你等分別登台,哪個能閃得開,或受得住蕭將軍一腳,哪個就算過關,我便批准他入伍。」
「我要是能打他一拳呢?」一個後生不知天高地厚地問。
「好啊!哪個能打蕭將軍一拳,他就是我錦衣衛新丁小隊的隊長。」
那後生揮起拳頭朝後吼道:「啊!」然後轉身一躥,扒住了檯子邊沿,「看我的!」
楊天石伸手拉上了那後生,叮囑道:「不可大意,不可挨蕭將軍太近。」
那後生滿不在乎:「他綁著哩,我怕啥?」說著,揮拳奮勇撲上前去。
「小心!」
楊天石話音未落,只見那後生已像一個麻袋一般飛出了檯子。
楊天石閉上了眼睛。
那後生摔在地上,濺起塵土,所有的後生都驚訝地「啊」了一聲。
蕭雲天吼道:「楊天石,你這是要我殺人嗎?」
楊天石睜開眼睛,只見那摔地的後生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嘴角流著血。
楊天石關切地問:「你怎麼樣?」
那後生甩甩胳膊,跺跺腳:「嘿嘿,嘿嘿,我沒,我沒事!」
後生們歡呼起來。
那後生望著楊天石:「楊將軍,我能當錦衣衛吧?我能吧?」
楊天石苦笑道:「算你小子命大,好,算你一個。」
那後生跳腳歡呼起來:「我當兵啦!我當兵啦!」
楊天石對台下一錦衣衛白靴校尉:「收著他。」
那校尉招呼後生:「你這邊來。」那後生跳著腳走到一邊。
遠處,一個穿著儒服的西洋人滿臉焦慮地朝這邊走來。
楊天石對後生們交代:「方纔是那後生運氣,我跟你們說,不可憑運氣,不然,斷了你們的胳膊腿,我可不管治。現在,我給你們演示一下,你們看著。」
說著,楊天石慢慢接近蕭雲天,他來回遊走著腳步:「都看到了吧,注意蕭將軍的腿,只要見到影子一閃,立刻給我後退,只要蕭將軍踢不到你,便算你贏。可若是踢到了……」話沒說完,蕭雲天的無影腿已是一閃,只見楊天石後躥到了台邊,身體晃動了兩下,只有腳尖站在台邊。
台下的後生們都「吁」了一聲。
「都看到了吧!」
台下的後生們喊道:「看到了!」
一個錦衣衛到了台邊:「楊將軍。」
楊天石一擺手:「等等。」指著一個後生,「你,上來。」
那後生扒上了檯子,在蕭雲天面前的一段距離內,學著楊天石的樣兒遊走著。
楊天石蹲在檯子上問:「何事?」
錦衣衛回身一指站立台角的洋教士:「有個洋夷傳教士找將軍。」
「這裡你看著。」楊天石說著跳下檯子,剛走到洋教士跟前,只聽「撲通」一聲,方才上台的那個後生又像麻袋一樣,被踢到台下。
楊天石苦笑:「這點子過於殘酷了。」他回頭瞅著那洋教士,洋教士三十歲上下,沖楊天石深深一揖,「見過楊大人。」
「你認識我?」
教士指著檯子上的十字架:「此乃我天主教教堂聖物,被大人屬下搬移至此,還望歸還。」
楊天石瞅瞅十字架:「哦,不過借來一用,事情完了,就還給你。」
「楊大人在京師,可見過我西洋傳教士?」
楊天石搖頭:「只是聽說過,有個叫利瑪竇的,宮裡頭有他進獻給皇帝的各種玩意兒。」
教士顯出失望的樣子:「十七年前,我天主教好不容易進了京師,貴國皇帝陛下一道聖諭,便將我傳教士盡皆趕出北京。」
「我大明臣民,禮拜的是儒教倫理,西洋人用不著來此傳什麼洋教。」
「四海一家,盡在天主慈悲之懷,貴國臣民多知曉一層教理,沒什麼不好。」
「可我國臣民若是不需要,你們豈非瞎耽誤工夫?」
「我研習貴國儒家教理十年,獲益匪淺。與貴國學子切磋往來,倒也有了幾位教友,如貴國翰林徐光啟先生。」
楊天石吃驚不小:「徐大人是你的教友?」
「我也是東林書院顧憲成先生的好友。」
「請問……」
「在下湯若望。」
身後又是一片「吁」聲,楊天石回身看到,又一個後生從台上摔了下來。
「這一次,我把希望寄托在信王身上……」
「湯先生是要我做個引見?」
「信王倘若需要西洋之物,我可以代為採辦。」
楊天石笑了:「無非是些西洋鐘、西洋畫,信王怕是用不著。」
「若無我西洋火炮,信王如何能在貴國遼東立了大功?」
「那些紅夷大炮是從你手裡買的?」
「輾轉多途,到信王手裡已是價格不菲。若由我出面交涉,那就便宜多了。」
「原來神父也做軍火。」
湯若望指著台上的十字架:「那個天主聖物,楊大人既是有用,我就送給大人了。」
只見台上被縛的蕭雲天全身「較勁」,那十字架忽然斷裂,變成四截。
天空一聲霹靂,大雨如注而下。
楊天石笑道:「得,天主發怒了。」
湯若望在胸前畫著十字:「我主慈悲。」
無錫郊外,兩隊東廠太監護持著一頂八抬大轎,跋涉在大雨中。劉三冒雨跟隨在側。
一太監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公公,信王府就快到了。」
轎簾掀開,現出魏忠賢的臉:「我跟你們說的,都記住了?」
「是。」
「萬一被抓住了……」
「就說是見到有賊人進了王府,職責所在,只好去抓。」
「去吧。」
兩太監冒雨跑步向前。
信王府山牆外亂草叢生,一太監搬一塊石頭放在牆根下,另一太監又搬了一塊疊放在上面,登了上去,朝下面喊著:「托我一把呀!」
信王府前門,聽到敲門聲的管家撐著傘前來開門。
劉三站立在門外,恭敬地捧上一個名刺。
管家瞅一眼,微微頷首,轉身進去請示。
爬牆的兩個太監從牆頭摔進了園子,二人四下警覺地瞅著。
錢寧威嚴地站在信王府大門外的高階上,兩隊錦衣衛從門裡魚貫而出,肅然站立在大門口石獅兩側。
府外廣場中央,魏忠賢已經下轎,劉三侍立一旁,他們身後跟著持梃太監。
禮炮九響之後,錢寧閃到一旁,朱由檢王服博帶,微笑著站立在高階上。
魏忠賢趨步上前,跪在台階下:「奴才魏忠賢拜見信王爺。」
朱由檢走下台階,扶起魏忠賢:「啊,魏公公,本王有失遠迎。」
「奴才不敢當,不敢當。」
朱由檢攜著魏忠賢的手,拾級而上:「魏公公,都是一家人,到了本王的家,就不必客氣嘍。」
無錫縣衙前,錦衣衛們整理著新丁們的隊伍:「站好,站好!」新丁們手足無措,擠擠挨挨。
楊天石指著城外:「我意在城郊山腳下扎個營盤,新丁訓練營就設在那兒。」
蕭雲天望著他指的方向:「也只有這麼辦。」
一匹快馬飛馳而來,王府家丁在楊天石身邊下馬,將韁繩交到楊天石手中:「王爺請楊將軍速回。」
「什麼事兒這麼急?」
家丁湊到他耳邊:「宮裡的魏公公到了。」
楊天石一怔。
「王爺說,有件事情,將軍知道如何料理。」
楊天石一震,翻身上馬,掉轉馬頭留下話:「雲天,這裡交給你了。」說著,馳馬而去。
信王府客廳,朱由檢、魏忠賢各自端著茶盞,用盞蓋刮著浮沫,彼此似不經意地瞟著對方。主客身邊,各有錢寧和劉三侍立。
門外屋簷下,一邊是錦衣衛,一邊是東廠持梃太監。
朱由檢忽然嘿嘿地笑了,放下了茶盞:「魏公公東廠大檔,親赴江南,必有大事。」
魏忠賢也放下了茶盞:「無非是陛下想念王爺,讓奴才特來問候。」
「陛下聖恩。不過,這動靜也大了些。」
「王爺是陛下兄長,陛下的脾氣,王爺比奴才更清楚。」
朱由檢敷衍著:「清楚清楚,哦,陛下還好吧?」
「國事繁忙,陛下更忙……」
「哦,忙,那自然是忙……」
二人無話,不禁又都端起了茶盞,接著刮浮沫。
魏忠賢終於沉不住氣了,他再次放下茶盞:「王爺,其實還有件事。」
朱由檢似乎很有興趣:「哦,公公請講。」
「王爺知道,陛下從小沒了娘,先皇請奉聖夫人入宮,充任奶娘,那真是,哦,那話是怎麼說來著……舐犢情深。陛下呢,自然日久生情,也將奉聖夫人視如親娘。」
朱由檢鄭重地點頭:「雖非親生,卻是親養,自是母子情深。」
魏忠賢頓住,瞅著朱由檢,朱由檢飲著茶,不動聲色。
魏忠賢只好點破:「可就在一個月前,奉聖夫人不見了。」
朱由檢假裝驚訝:「不見了?」
魏忠賢點點頭:「聽說到了江南。」
「哦?」朱由檢側首瞅著錢寧,「可有消息?」
「稟王爺,奉聖夫人出宮,應該是很大的動靜,若是真在江南,豈能不知?」
朱由檢瞅回魏忠賢:「你看看,你看看,本王真是失察。不過,奉聖夫人既是到了江南,那定是奉了聖諭。可本王沒接到陛下旨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