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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 (2) 文 / 張建偉

    「太……太后……」

    「不要這樣稱呼我,永遠不要。不然,金家、楊家,都會性命不保。」

    金妻嚇了一跳:「真……真的?!」

    楊天石點點頭:「嫂子,此事你知我知,就是金兄,也不可知曉。」

    金嫂愣在那裡。

    「性命攸關,嫂子,你就聽天石一句話。」

    金妻鄭重地點點頭,轉對太后:「太……哦,娘,您老人家一定餓了,媳婦這就去……」說著慌亂地走向正房。

    太后瞅著金妻背影:「本宮活著,不是一個麻煩,是一堆麻煩。」

    「太后,千萬別這麼說。」

    太后瞅向楊天石:「我聽到了,他要你幫他。」

    楊天石沉吟著。太后深情地瞅著楊天石。

    「他是本宮的兒子,你也是本宮的兒子。他無論做什麼,都是本宮的兒子,你也一樣。本宮不會逼你做什麼事情,過去不會,今後也不會。」

    錢寧仰面朝天,躺在天石草廬外的石板上。楊天石悄悄地進來,一看是他便咬牙切齒。

    「起來!這不是你躺的地方!」

    「我等著你來揍我。」

    「我要殺你!」

    錢寧嘿嘿地笑了:「那就殺吧。我爹死了,我也不想再活。」

    楊天石一怔,走到石板前,坐在錢寧腿邊,安慰道:「令尊的遺體,我會去東廠找魏忠賢,幫你討回來。」

    「討回來?」錢寧的鼻子哼了一聲,神情複雜,「爹的舌頭,是我親手割下來的,就那麼一刀……我還問爹,疼嗎?爹哪裡還說得出話來……就那麼瞅著我,閉上眼睛輕輕搖著頭……我的手上都是他的血……」

    「別說了!」楊天石喝道。

    錢寧瞅向楊天石:「別看你會用刀,這手功夫,你不如我。」

    楊天石一把揪起錢寧,一拳打過去:「你為何要這樣做?為何!」

    錢寧的鼻子立刻躥出血來,他抹了一把,慘笑著:「打得好!自從我對爹動了刀子,就想著有個人也對我動刀子。」他突然暴吼:「我是個孬種!我根本不配當我爹的兒子,所以我找你來了,你打我做什麼?你砍了我,砍啊!」

    楊天石將錢寧搡在石板上:「你個不忠不孝的逆子!」

    錢寧的頭撞上了石板,「通」的一聲,他搖了搖腦袋,又坐了起來:「這算什麼?不忠不孝?為了保全我,爹寧願自己死,為了讓他們相信我,爹一定要讓我來動手……你說我不忠,我應當忠誰?你說我不孝,我還有誰可以孝?我現在只有恨,只有恨啊……」說著號啕大哭起來。

    楊天石一時無語,愣在那裡。

    錢寧一指自己的鼻尖:「我,我忠於我自己。」他忽然雙手死死地揪住楊天石的脖領子,拚命搖晃著,聲嘶力竭,「我要報仇!你懂嗎,報仇!」

    楊天石輕輕撥開錢寧的手:「你『抱』住的是信王的粗腿。」

    錢寧抹一把臉,血淚都在臉上,面色猙獰:「只要能報仇,管他獅子老虎,有腿我就抱!」

    楊天石深深地瞅著他:「你報仇的對象是哪一個?」

    錢寧吼道:「你知道!」

    「你可有更快的刀?」

    「我有!」

    楊天石點點頭:「信王的大腿就是你的刀?」

    「還有你!」

    「我沒那麼粗的腿。」

    「可你有我。」

    「你?」

    「我是你結拜兄弟!」

    「明白了,你是來逼我的。」他注視著錢寧,「信王爺還不敢讓太后之事曝光於天下。」

    「他需要你,還有我。」

    「做兄弟的不會逼迫兄弟做他不願做的事。」

    錢寧忽地站起,地面上的鴿子被他嚇飛了,他吼道:「可我爹死了!」

    楊天石瞅著飛翔的鴿子,「這是兩回事。要我做你說的事情,只有這一個理由是不夠的。」

    錢寧注視著楊天石:「你是說,僅僅是兄弟還不夠?」

    楊天石點頭:「這不是你讓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事情。」

    「你還要什麼?」

    「能說服我的理由。」

    「新皇弒君奪嫡!」

    「不能光憑你說。」

    「我相信我爹。」

    「我不信!」

    「還有大殿下。」

    「我更加不信!」

    「我會找到更多證據。」

    「我等著。」

    「我要你幫我一起找。」

    白鴿飛到楊天石的手上,楊天石注視著手中的鴿子:「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錢寧一怔:「你要去找她?」

    楊天石不答錢寧的話,卻對著鴿子:「告訴我,她在哪兒?」

    「你幫我。我幫你。」

    「多謝。」說著,楊天石一揚手,白鴿凌空飛翔,他一聲呼哨,黃鬃馬奔至跟前,楊天石翻身上馬,「錢寧,後會有期。」

    話音剛落,黃鬃馬已朝著白鴿飛翔的方向疾馳而去。

    一盞燈籠照耀著魏忠賢眼前的路,提燈籠的是魏忠賢在閹市認識的那個十七八歲的閹人劉三,他滿臉堆笑,一副諂媚的樣子,嘴裡不斷說著,「您慢著走,爺,您慢著……」那盞燈籠的光亮準確地照在魏忠賢腳前的路上。

    一群太監已在正屋門前站好,見到魏忠賢,一起施禮:「魏公公。」

    兩個侍女歡快地迎了出來,媚媚地擁著魏忠賢:「爺,您回來了,爺呀……」

    魏忠賢卻是不苟顏色地走著,似乎一切都視而不見。

    魏府廳堂燈火輝煌,大大的桌案上擺放著美味佳餚,魏府還是魏府,只是此魏公公已不是彼魏公公了。除了劉三,所有的太監、侍女全都是故人,他們很快學會了如何伺候魏忠賢這個新的魏公公。

    魏忠賢沉吟著坐在桌前,劉三夾菜放在魏忠賢眼前的盤子裡:「爺一定餓了。」

    魏忠賢瞅著滿桌的菜餚:「不會有毒吧?」

    劉三笑道:「跟宮裡頭一個樣,奴才先嘗過了,若是有毒,先毒死奴才。」

    魏忠賢環顧著府上的舊人:「我說過,不留你們。」

    所有的奴才、侍女都跪下了:「公公(爺)……」

    劉三說和著:「這些個奴才,以前伺候的是魏公公,如今伺候的也是魏公公,您若是換了他們,也就不方便了不是?」

    「不方便總比不安生的好。」

    「您試試他們,若是伺候得不周全,奴才頭一個就趕他們滾蛋。」

    魏忠賢終於點點頭,眾人歡喜地叩首:「多謝公公。」

    劉三一個眼色,侍女、奴才們紛紛各司其職,伺候魏忠賢吃飯。

    朱由校在奉聖宮工房內擺弄著木工活計,他站在工凳前,背對房門。身後傳來門開啟的聲音,朱由校手中的活停了一下,他似乎有點緊張,但沒往後看。

    朱由檢進來了。

    兄弟倆相隔一段距離,一個背對,一個瞅著,好一刻沒言語。

    終於,朱由校先開口:「你來了,二哥……」但仍是沒回首。

    朱由檢趨步上前,在朱由校背後欲跪:「給陛下請安……」

    朱由校猛然轉身,扶住了朱由檢,似乎有些羞怯:「二哥,不必……」

    朱由檢不動聲色:「禮不可廢。」

    朱由校隨手搬一個凳子放在朱由檢面前:「二哥,坐。這原本該是你的。」

    朱由檢沒坐,環顧著木工房:「這種活兒,二哥不會。」

    朱由校笑了:「我說的是這紫禁城……」

    朱由檢深深地瞅著朱由校:「陛下應該說『朕』。」

    朱由校一怔:「朕?哦,是朕……」接著笑道,「朕還不大習慣,二哥,從今往後,朕的就是你的,你可隨時進宮。」

    「臣兄已是藩鎮江南的信王……」

    「那是、是父皇的旨意,朕可以重新安排。」

    「江南是個好地方。」

    「那,二哥需要什麼,說吧。」

    「讓錢寧跟著臣兄。」

    「亂臣賊子之子,二哥能放心?」

    「他救了陛下的臣兄。」

    「怕是防不勝防……」

    「沒做虧心事,臣兄用不著防哪個。」

    朱由校一怔,但立刻點點頭:「二哥從來光明磊落。」

    朱由檢瞅著朱由校:「陛下也用不著再防著哪個……」

    「二哥這樣認為?」

    朱由檢鄭重地點頭:「聖諭煌煌,父皇當著百官的面,親傳其位,何等鄭重。陛下自可安枕無憂。」

    「可朝臣們一直以為,父皇將傳位給二哥你。」

    「他們錯了。父皇從未想過傳位於臣兄。」

    「不會吧?」

    「十七年前,母后涉嫌謀刺陛下親娘和陛下,父皇盛怒之下,傳諭鴆殺母后。父皇決不會殺了臣兄的母后之後,還要傳位於臣兄。」朱由檢搖著頭,「這絕無可能。」

    「父皇終究是錯了,朕將代父皇認錯。」

    朱由檢面容激動,整衣而跪:「臣無他求,惟此一事,請陛下做主。」

    「朕將詔諭天下,為太后平反昭雪。」

    朱由檢泣下:「謝陛下隆恩。」

    朱由校雙手扶起朱由檢:「二哥……」

    朱由檢擁抱住朱由校,聲音激動:「三弟!陛下……」

    二人身體相擁,面目相背,臉上的神情各有心事……

    吃完飯,桌上擺上了茶具、煙具,劉三伺候著魏忠賢吸著煙袋鍋。

    魏忠賢噴著煙圈:「別說,這玩意兒,還真是新鮮。吸完了,不知道還能到哪兒去弄。」

    「前個魏公公能弄來,不信咱這個魏公公就弄不來。」劉三從旁寬解道。

    「跟著我,有你的福享。」魏忠賢將一口煙噴在劉三臉上。

    「那是,奴才伺候公公,跟伺候皇上一個樣。」劉三陶醉地吸著魏忠賢噴出的煙……

    門口一聲斷喝:「大膽的奴才!」

    劉三和魏忠賢一驚,門開處,僕人引領著劉公公走了進來。

    魏忠賢趕緊迎上去:「哎喲,是劉公公啊,貴客貴客啊……」

    劉三撲通跪下了:「公公大人,奴才方才是說笑,說笑……」

    劉公公繃著臉:「這等說笑,那是要亂棍打死的!」

    劉三驚恐地:「啊?」跪向魏忠賢:「老爺!老爺!您老人家救救奴才。」

    魏忠賢哈哈大笑起來,微微俯身衝著劉三:「要我救你,只有一個法子。」

    劉三仍是驚恐地:「奴才不過是說笑,總不至於死罪。」

    「再說個笑話給劉公公聽聽。」

    劉三瞅瞅仍然繃著臉的劉公公:「一笑頂一罪?」

    「你把劉公公說笑了,這罪過就沒了。」

    劉三立刻說道:「那好。從前有一個太監……」

    魏忠賢一怔:「怎麼還是這個?」

    劉三苦著臉:「奴才原本有一籮筐的笑話,可一時能想到的就這個。」

    劉公公卻道:「你方才說的是笑話?」

    「是。」

    劉公公重複著:「從前有一個太監……」

    「是。」

    「下面呢?」

    「下面沒了。」

    魏忠賢哈哈大笑起來。

    劉公公疑惑地問:「這有什麼好笑?啊?有什麼好笑嘛?」

    魏忠賢笑得彎了腰,指著劉公公的褲襠處:「哈哈……下面沒了,下面沒了……」

    劉公公爆發出男不男女不女的笑聲。

    劉三跳了起來:「劉公公笑了,奴才沒罪了。」

    魏忠賢笑道:「去去,給劉公公弄點好吃的來。」

    「是。」劉三出去了。劉公公笑聲戛然而止。

    「若不是『下面沒了』,你我如何能同朝伺候陛下?」

    「是。」魏忠賢一把抓住自己的褲襠處,「多謝劉公公當年提醒。」

    「你不恨我?」

    「大恩大德,沒齒不忘。劉公公請坐。」

    劉公公坐下,魏忠賢裝一袋煙遞過來:「請公公嘗嘗這個。」

    劉公公擺了擺手:「我知道這洋玩意兒。」說著環顧四周,「整個接管了,啊,真是非常之人,非常之機遇啊。」

    「是陛下隆恩。」魏忠賢也坐下了,「公公這麼閒在,倒是難得。」

    「陛下那裡兄弟敘情,款款話別,沒我的事兒嘍。」

    魏忠賢瞅著劉公公:「真是手足之情情深似海?」

    劉公公也瞅著他:「你說呢?」

    門開了,劉三端著果盤走進來,放在桌上:「自家後院種的,請劉公公嘗嘗鮮。」

    魏忠賢道:「你去吧。」

    劉三出去了。

    「公公此來,是有話說?」

    劉公公點點頭:「你我幫了皇上,得到天大的榮寵,可也擔了天大的干係。」

    「一根繩上的螞蚱。」

    「只有榮寵永固,你我才有一輩子的好日子。」

    「是。請劉公公指教。」

    劉公公伸出兩個手指:「兩條,陛下要什麼,咱得給弄到什麼,還有就是,事情還沒完,咱得接著給皇上擦屁股。」

    魏忠賢沉吟著:「請公公先說第二條。」

    「這擦屁股紙,就是你的東廠。」

    「請道其詳。」

    「一個楊天石,一個錢寧,都要幹掉。」

    「他們也是知情人?」

    「陛下千算萬算,沒算出此二人竟然救了信王,真是好險!就差那麼一會兒,當朝天子怕就不是咱倆的主子嘍。」

    「我會安排。」接著瞅向劉公公,請他繼續說。

    「下面的事兒,就不那麼好說了……」

    「可是奉聖夫人之事?」

    「畢竟曾是你的女人。」

    「奴才的女人能讓陛下開心,奴才也就更加開心。」

    「你真這樣想?」

    「原本不是這樣想的,兒子差點沒把老子打死,老子乾脆淨了身,想混出個模樣,還是想讓兒子認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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