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奪嫡 (3) 文 / 張建偉
朱由校拿著畫冊,踱起步來,喃喃著:「知道,朕知道……」他忽然揮舞著畫冊吼道,「可朕如今是皇帝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管他什麼人,都是臣民!無論誰找她回來,她都是朕的!」朱由校瞪著劉公公,「你敢說不是?」
劉公公低眉順眼:「陛下聖明。」
門口處,魏忠賢稟告:「楊天石父子覲見。」
朱由校一怔。
劉公公問:「陛下,是不是換個地方……」
「不,就在這兒!」
門口處,魏忠賢侍立在側,楊天石和布衣走了進來,魏忠賢怔怔地瞅著自己的兒子,但布衣理也不理。
面對朱由校,楊天石、布衣就要下跪:「陛下……」
朱由校滿臉的笑,扶住二人:「聖旨下,即日起,楊家三代可隨時進宮,詔諭免跪。欽此。」
「謝陛下隆恩。」
朱由校落座,先發制人地將布衣畫冊遞了上去:「朕知道你們來做什麼,可人不見了。」
楊天石一怔:「怎麼可能?」
布衣翻著畫冊,神情激動,抬頭不解地說:「我娘就盼著這一天!」
魏忠賢從旁提醒道:「布衣……」
布衣看也不看自己親生父親:「我的名字是我爹起的,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亂叫。」
朱由校和劉公公都是一怔,瞅著魏忠賢。
魏忠賢早已今非昔比,恭順地對著皇帝說話,卻是說給楊天石父子聽:「是,奴才要說的是,陛下登基之後,頭一件事便是宣詔奉聖夫人可自由離宮。奴才親眼看到夫人收拾了首飾行李,奴才還斗膽勸了幾句,可夫人不聽,還是走了。陛下今早得知,已經責罰了奴才。」
這一番話,為朱由校開脫得極為妥帖,劉公公不禁眼神中露出佩服。
朱由校點點頭:「楊指揮使、布衣,你們聽到了?」
楊天石瞅一眼凌亂的宮室,相信了魏忠賢的話,「請陛下解除臣錦衣衛指揮使之職。」
所有人都一怔。
劉公公道:「新皇登基,正是用人之際,尤其是自己人。楊指揮使驟然離職,陛下心裡會難過的。」
楊天石毅然決然:「臣答應過布衣,一定把他親娘找回來。」
「兒子跟爹一起去找。」布衣接口道。
朱由校哈哈大笑起來,接著頓住,正色道:「朕不准。」
「陛下……」
朱由校說:「朕不准你們兩個全都離開朕。」
楊天石與布衣對視著,他按了按布衣的肩膀:「布衣還小……」
朱由校點點頭:「朕詔准楊布衣子承父職。」
「陛下,布衣還小……」
朱由校深深地瞅著楊天石:「你是說朕不配做這個皇帝。」
「臣不敢。」
「朕既可做皇帝,布衣與朕同年,自可做錦衣衛指揮使。」他詭異地笑著,「朕不僅要布衣子承父職,還要你楊天石父承子職,即日起,朕命你復任奉聖將軍之職,待尋回奉聖夫人,另有所任。」
楊天石父子皆跪:「謝陛下。」
奉聖宮工房內,「客印月木雕」豎立在牆壁前,頸處的岔口已經彌合得嚴絲合縫,但看得出膠水未乾,朱由校伸手摸向「客印月」的臉。
一旁的魏忠賢提醒道:「陛下,還摸不得。」
朱由校縮回手,深深地瞅著魏忠賢:「因為她曾是你的女人?」
魏忠賢恭順地說:「奴才如今已無非分之想,就想著如何侍奉好陛下。」
朱由校又瞅向「客印月」:「事到如今,朕也有些糊塗了,這個女人到底是誰的女人。」
「只要是陛下喜歡的女人,她就不能是別人的女人。」
朱由校瞅魏忠賢一眼,在工房內巡視起來:「我大明洪武皇帝,討飯出身;朕如今也當上了皇帝,倒是個木匠出身。想一想,很是有趣。」
劉公公恭維道:「陛下雄才大略,此出身之地,從此可昭示後人發憤圖強。」
「朕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殺了朕。」
劉公公嚇了一跳,立刻跪下:「奴才失言!奴才該死!」
朱由校扶起劉公公:「好啦好啦,你勞苦功高,往後,魏公公的活兒,朕就交給你做了。」
劉公公大喜:「謝陛下隆恩!」
朱由校瞅向魏忠賢。魏忠賢低眉順眼。
「奴才什麼都不要。」
「你親生兒子……你也不要嗎?」
魏忠賢面容痛苦:「奴才已是淨身之人,奴才只有布衣這一個兒子。」
「朕定要讓他認你這個親生父親。」
魏忠賢搖著頭。
朱由校走動起來:「有件事,朕始終不解,本朝歷代皇帝,無不將東廠置於錦衣衛之上,因為錦衣衛雖為近侍,指揮使畢竟是外臣。東廠便不同,東廠大檔乃宮內司禮太監兼任,承旨述旨,畢竟方便得多。你們可知這是為何?」
魏忠賢懵懂不知。
劉公公接口:「奴才所知不多,不過東廠自成祖以來,方才煊赫當朝,因為成祖能得到天下,宮裡的公公們出了大力。」
「你們也出了大力。」
魏忠賢、劉公公一起道:「奴才不敢居功。」
朱由校親切地瞅著二人:「功在朕心,魏忠賢……」
「陛下。」
「朕命你重組東廠。」
魏忠賢仍是不大明白:「陛下……」
「蠢材!東廠在錦衣衛之上,你這個東廠大檔也就在你親生兒子之上,久而久之,還怕他不認你嗎?」
魏忠賢如夢方醒,感激涕零,整衣而跪:「奴才謝陛下隆恩!」
朱由校深深地瞅著魏忠賢:「天下乃朕一人之天下,朕要你父子鎮守朕的家門。」
魏忠賢俯首帖耳:「陛下家門口從此有了一條忠心耿耿的惡狗。」
東廠官邸,大門大開,列隊院落兩側的東廠太監一色皂衣黃腰帶,個個將木梃戳在地上,整齊地戳擊著,齊聲呼道:「效忠陛下,服從大檔!」持續不斷。
魏忠賢一身光鮮,在兩名太監的侍從下進入院落,接受太監們的歡呼,其熏天權勢逼面而來。
當年的蟠龍縣令趙琪,如今已是三品官服在身,他候在魏忠賢官邸門前,見到魏忠賢,便恭順地迎了上去:「卑職迎候魏公公。」
魏忠賢鼻子哼了一聲。
魏忠賢坐定,瞅著桌案上的文房四寶,拿起毛筆,陌生地瞅著,嘿嘿地笑了:「這玩意兒,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
趙琪在側謙卑地說:「公公大才,這等芝麻小吏俗務,卑職代勞。」
「芝麻小吏?」魏忠賢瞪眼道,「你還嫌官小嗎?」
趙琪笑了:「趙琪混了一輩子,不過七品縣令,公公一聲召喚,擢升三品,亙古未有。」他從旁捧過一個金漆木盒,放在魏忠賢面前,打開盒蓋,裡面裝滿了長條的木片。「公公發號施令,用得著這些。」
魏忠賢皺眉:「用這玩意兒?」
趙琪輕輕推開文房四寶,桌面上露出一個暗箱,裡面整整齊齊,擺放著雕工工具。
「公公要奴才們做什麼事情……」他拿起一塊木片,「隨便給它一刀便是。」
魏忠賢拿起一柄刻刀,在木片上一劃,竟是一個月牙狀。
「月牙彎彎,外出斂錢。」趙琪順嘴胡謅。
魏忠賢瞅著趙琪:「官兒有了,就要撈錢?」
趙琪又捧上一塊木片:「當官發財,原是不分家的。」
魏忠賢又在木片上一劃,竟然削去了一角。
「哎呀不得了,公公要殺人。」說著,趙琪又捧上了一塊木片。
這一次,魏忠賢刻得仔細,竟刻出一個「♂」符號。
趙琪沉吟著。
魏忠賢笑了:「公公我腦袋裡的玩意兒,沒那麼好猜的。」
「公公這是要奴才們帶令出行,去哪呢?東廠對面便是錦衣衛衙署,那自然是去錦衣衛。錦衣衛是圓圈,我東廠是利箭,廠在上,衛在下,原來有公公索要之人關押在錦衣衛,公公要將其移送東廠。」
魏忠賢真的有些驚訝了:「你肚子裡果然有點雜碎,能破解我的天書。」
「卑職日日有天書可讀,總算是不枉此生。」
魏忠賢舉起這木片令牌:「速將此弒君之徒移送東廠。」
趙琪接過木片:「卑職遵命。」走向門口。
「等等。」魏忠賢起身離案,「還是我親自去吧。」
趙琪在門口瞅著有「♂」符號的令牌,「怪不得箭頭衝上,公公原來投鼠忌器。」
魏忠賢怒道:「放屁!」
錦衣衛衙署白虎堂內,身著錦衣衛指揮使官服的布衣,在下侍立著。
坐在白虎椅上的楊天石沉吟片刻,交代道:「有件事你一定要記牢,我不在,錦衣衛除了常規禁衛,別的什麼都不要干。」
「陛下若有特旨呢?」
「一步登天……我真是不明白。」楊天石若有所思,答非所問。
「兒子與三殿下曾經結拜。」
楊天石走過來,為布衣整理一下官服。
「或許……因為……你還有一個親爹。」
布衣斷然道:「爹,你知道兒子的意思。」
楊天石點頭:「布衣,你還不瞭解錦衣衛,不瞭解宮廷。爹要你遇事多想想,若想不明白,避之則吉。」他沉吟了一下,「可有些事情,你想躲都躲不開。」
「兒子若想不明白,就去問爺爺。」
「可有的事情,還是要自己擔當,不能讓爺爺操心。」
「兒子有分寸。」
侍衛入內報告:「魏公公請見。」
布衣乾脆地說:「不見!」
楊天石製止道:「等等。」對著布衣,「公事就是公事,我先去看看。」
詔獄大院中央,魏忠賢微笑著拱手:「啊,奉聖將軍。」他的身邊站立著趙琪,身後是持梃太監,今非昔比,大不一樣。
楊天石亦拱手:「魏公公有事?」
魏忠賢瞅著楊天石:「雖說都是一家人,有的事情,恐怕還是要指揮使大人親自出面。」
「我還沒卸任,今日之事,還是可以跟我說。」
魏忠賢朝趙琪使個眼色:「那也好。」
趙琪立刻向楊天石捧上有「♂」符號的令牌。
楊天石拿在手裡:「這是什麼?」
「東廠初創,一切從簡,就是令牌也比不得錦衣衛。」
「看不懂。」
魏忠賢點點頭:「先皇遺詔,楊大人沒親耳聽到,可一定聽說了。兩個弒君逆賊所做之事,那是不能傳出去的,所以需移送我東廠審訊。」
「錦衣衛詔獄同樣是陛下庭審機關。」
魏忠賢笑了:「畢竟一個門裡,一個門外,門一關,那就嚴實多嘍。」
錢寧忽然出現在詔獄大門前,滿臉的冷峻:「要提人,提好啦!」
魏忠賢冷冷地瞅著錢寧,舊恨新仇湧上心頭,他冷笑道:「原來是錢大人,令尊乃陛下欽犯,錢大人仍能主管詔獄,你本事不小啊。」
「我知道魏公公恨不得剝了我的皮,可惜老子不歸你管。」
「你以為我管不著?」
「除非陛下親口諭旨,罷了錢寧。」
「不會過了今日。」
朱由檢自外信步而來:「哪來的狗奴才,氣焰不小啊。」
眾人一怔,尤其是魏忠賢,趨步上前施禮:「奴才見過信王爺。」
朱由檢昂然而立,瞅也不瞅魏忠賢:「你是誰?」
魏忠賢語塞:「奴才……」
趙琪趕緊道:「啟稟信王爺,這位魏公公有功於陛下,所以取代了原來的那個魏公公,成了新的魏公公,如今奉旨主管東廠。」
「原來是我三弟的一條狗。」
魏忠賢低眉順眼:「奴才是陛下的狗,也是信王爺的狗。」
朱由檢冷冷地說:「你知道就好。楊大人,我要見見我大哥和錢仕達。」
楊天石瞅向錢寧說:「錢大人,給信王爺引路。」
魏忠賢趨步而前,擋在朱由檢面前說:「信王爺,這,這不太好吧……」
朱由檢冷冷地注視著魏忠賢說:「主子的道你也敢擋嗎?」
「奴才不敢,奴才是說陛下的欽犯……」
朱由檢一腳踹過去說:「滾開!」
錢寧帶朱由檢昂然而入詔獄大門。
走廊上,錢寧接過了錦衣衛獄卒的鑰匙:「門口看著,任何人不准進來。」
獄卒應著離開了。
朱由檢至牢門前,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
錢仕達和朱由榿滿嘴是血,奄奄一息,顯然舌頭已被割掉,說不出話來。
朱由檢竭力鎮靜著自己望向錢寧:「是你滅的口?」
「是。」
「所有秘密就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了?」
「是。家父要兒子只稟告信王爺一個。」
「我如何知道你所說是真是假?」
錢寧打開門:「信王爺,請。」
朱由檢進入,錢寧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朱由檢:「家父和大殿下可以告訴你。」
見到朱由檢,朱由榿掙扎著坐起,他蘸上血艱難地在布片上寫著,血干了,錢寧用刀劃破自己的手指……
朱由檢最終看到了六個歪歪扭扭的字:新皇弒君奪嫡。
錢仕達在一側點著頭。
「其他事情,由卑職稟告。」
朱由檢將血書揣在懷裡,轉身大步而出,行至門口留下話:「人,東廠可以帶走。」錢寧跟在他後面。
魏忠賢一個眼色,兩名持梃太監奔入詔獄大門。
楊天石迷惑地瞅著。
魏忠賢對楊天石低聲笑道:「楊大人高抬貴手,哪天讓我見見兒子?」
楊天石點頭:「給布衣一點時間,他會認你這個親爹。」
魏忠賢低聲道:「不知布衣喜歡什麼,我如今有能力為他做到一切。」
楊天石深深地瞅著魏忠賢:「他其實很想要他的親爹:可惜他要的時候,他親爹卻不在。」
忽然,兩個入內的持梃太監驚恐地奔了出來:「魏公公,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