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魏忠賢進宮 (1) 文 / 張建偉
「奉聖夫人,請!」
朱由校先在工房門口出現,後面是客印月,她雙手捧著白鴿。
在工房裡等候的楊天石,與客印月隔著一段距離,怔怔地瞅著。
朱由校盯視二人片刻,在外面關上了門。
客印月終於先開口:「小爺都知道?」
楊天石點點頭:「就因為……鴿子……」
客印月懷裡的鴿子飛起來,二人趨步上前,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客印月哭泣起來……
「你又何必冒這個險?」
「我以為再沒有這一天……」客印月卻忽然脫出懷抱。
「布衣,他可好?」
「他還不知道你是他娘。」楊天石攙扶客印月坐在凳子上。
「不要告訴他,也許……這輩子都不要讓他知道……」客印月說著又哭起來。楊天石坐到客印月對面。
「印月,我今日定要見你,是必須告訴你一件事。」
「不是高興的事,就不要說。」客印月用手帕擦著眼淚。
「是高興的事。」
客印月想到自己昨晚在夢裡……
「我夢見我的布衣婚配生子……」
「不會那麼快……」楊天石握住客印月的手,「你聽我說,布衣不會有事,他終有一天會跟你團聚。」
「我已不敢奢望……」客印月淚眼矇矓。
「我估計就快了。」楊天石解下錦衣衛指揮使的鷹圖玉製腰牌,放到客印月手中,「我一直跟布衣說你死了。」
「我是死了……」客印月喃喃地說。
「布衣若是不認你,把這腰牌給他看,再跟他說鴿子的事,他就會明白。」
「真有那一天,有你在,何必這樣麻煩。」客印月瞅著腰牌。
「我是怕你們母子不期而遇。」
「但願會有那一天……」
門開了,朱由校探頭:「楊指揮使,怕是有人來了。」隨即又關上門。
客印月撲到了楊天石懷裡,楊天石忍住情感,抱著客印月站了起來。
客印月臉上有淚,深情地瞅著楊天石。
「我看得出來,那老東西就快死了。」
「還有一件事……」楊天石急於把要緊的事說完,「李進忠出獄了。」
客印月一怔,慢慢脫出了楊天石懷抱,鴿子又飛到客印月雙手中。
「十七年來,我一次也沒夢見過他……」
「我見過他。」
「不許讓我兒子見他!」
「也是他的兒子。」
客印月忽然朝門口走去,在門口處,斷然說道:「我說不許就不許!」
說完推門而出。
「奉聖夫人。」朱由校正在門口恭敬地候著。客印月站住,朝朱由校施禮。
「多謝小爺。」
楊天石來到門外。朱由校瞅著客印月遠去的背影。
「楊指揮使,該做的我都做了……」
「多謝三殿下。該做的,卑職也定然會做。」
言罷,楊天石轉身朝另一條道而去……
片刻後,劉公公指揮著兩個太監扛著一個布裹的人形物件走了過來。
「小爺,小爺……」那人形物件被倚到床背上,劉公公揭開裹著的布,「這是奴才打聽到的。」
「客印月」栩栩如生站立在二人面前。朱由校驚訝地審視著……
「這人手藝不錯!」
劉一刀府內,耳房裡魏忠賢狼吞虎嚥吃著手裡的窩頭,眼前放著一小碟鹹菜。
門開了,強烈的光線射進來,他瞇起眼睛,嘴裡仍在嚼著……
劉一刀的管家站在門口,手裡捧著個錦盒:「咱家主子的手藝還真是不錯。」
「是老子福大命大。」此時的魏忠賢,聲音還沒有太大的變化。
「但願你狗日的造化也大,你該走了。」
魏忠賢拿起小碟,把鹹菜往嘴裡一倒,「咯吱咯吱」地嚼起來:「我來了多少日子啦?」
「昏死了三天,養了八天,老子伺候了你十一天。」
魏忠賢把剩下的一口窩頭塞進嘴裡,站了起來:
「劉老爺不來送送我?」
「嘿!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哪?」說著,管家把錦盒往魏忠賢手上一放,「可別他媽弄丟了,不然,死了也不是『全乎兒人』。」
魏忠賢捧著錦盒:「但願這罪受得值。」
管家把幾枚銅板放到了錦盒上:「拿著,夠你幾日飯錢。想進宮,沒那麼容易。」
魏忠賢深深瞅了管家一眼:「多謝關照。」
「行啦,快走吧。」
魏忠賢捧著錦盒朝大門口走去:「請告訴你家劉老爺,老子發達那天,不會忘了他老人家。」
楊天石站在俘虜營地柵欄邊,營地中央,偌大的桌案上鋪展著一塊黃布,豪格站立一側,瞅著自己的弟兄們排著隊,咬破手指,在黃布上塗塗抹抹,終於看到四個斗大的字:努爾哈赤。
楊天石身邊的錦衣衛隊長氣哼哼地說:「這幫逆賊,簡直要造反!」
楊天石不動聲色:「校場廝殺,他們總要有面旗子。」
「可陛下若是當場見到……」
「陛下要的就是這個。陛下要他們拚死搏戰,以檢閱我禁衛軍戰鬥力。」
「努爾哈赤旗幟」已經製成,豪格抓住一邊,雙手一抖,旗幟在頭頂上飄揚起來,後金俘虜們歡呼:「萬歲!萬歲!萬歲!」
豪格看見了楊天石,將旗幟交給身邊的人,大步朝楊天石走來。接過旗幟的人像豪格一樣繼續抖動著,俘虜們持續歡呼:「萬歲!萬歲!」
旗幟「跑動」起來,俘虜們跟著奔跑,「萬歲」之聲不絕於耳。看守的錦衣衛都舉起槍指著他們。俘虜們視而不見,仍是奔跑歡呼……
豪格走到楊天石面前,被隊長抽刀攔住。楊天石輕輕推開隊長:「忙你的去吧。」他瞅著奔跑歡呼的戰俘,「倒是視死如歸。」
「大人那天說得對,等死,不如戰死!」
「真到了那天,也許我死了,你們還死不了。」
豪格沒聽出楊天石話中有話:「雖說大明皇帝讓楊大人領軍,其實我等用不著大人。」他指著奔跑歡呼的弟兄們,「他們也不會聽大人的。」
「旗子為何是黃色?」
「正黃旗,是我滿洲八旗第一。」
「你很會鼓舞士氣。」
「大人過獎。身在狼窩虎穴,讓我的人有點『念想』,他們便死而無憾。」
「努爾哈赤當上皇帝了?」
「他不會當皇帝。努爾哈赤乃八旗共主而已。」
「共主?」楊天石顯然不明白。
「八旗各自置有官屬,各有軍民,遇有大事,則八旗旗主會議決定。是為共主。」
「為何也喊他『萬歲』?」
豪格笑道:「原本是不喊萬歲的,到了大明地界,倒學會了。」
楊天石也笑道:「怎麼不學點別的?」
「學啊!我軍連下你大明七座城池,知道得到的獎賞是什麼嗎?每人一部《三國演義》。」
「《三國演義》?!」楊天石驚訝極了。
「努爾哈赤告誡將士,中原漢人之軍事謀略,盡在《三國演義》之中,要將士們好好學習,活學活用。」
「以一套《三國演義》問鼎中原,實在匪夷所思。」
「大人以為不能嗎?」
楊天石深深地瞅著豪格:「你沒時間得到答案。」
豪格笑了:「即使在九泉之下能看到那一天,我也知足。」說著,大步走回營地中央,喊道:「列隊操練!」戰俘們迅速奔到豪格面前,在豪格的口令下,徒手操練起來……
一身錦衣衛裝束的蕭雲天朝楊天石走來,楊天石一驚,他側臉瞅向蕭雲天,沉聲道:「你好大膽!」
蕭雲天上前施禮,「啟稟指揮使大人,時間地點都定下了。」
所謂京師閹市,不過一排掛著破爛的「租」幌的舊房子和一個偌大的空場。房子出租給待選入宮的閹人,空場則是點選入宮閹人的地方。
日下三竿,魏忠賢來得不是時候,空場上只有一個現烙現賣燒餅的老漢,還有幾個破衣爛衫、提著鳥籠子的閹人,散散蕩蕩,百無聊賴地溜躂著。
幾個閹人見到了魏忠賢,其中一個招呼道:「來啦您哪,公公我這就接著您啦。」說著,竟是一個半身禮。
魏忠賢趕緊回禮:「您,您哪……」他不知道怎麼說。
四周溜躂的閹人接著話茬:「免禮,免禮。」又溜躂起來,好像沒看見魏忠賢一樣。其中一個還唱了起來,竟是旦角。
魏忠賢怔怔地瞅著,不遠處有個石碾子,他走過去將已經包裹起來的錦盒放在上面,身體靠在一邊。
一個衣衫襤褸、十六歲上下的後生湊了過來:「看山啊,還是問水呀?」嗓音已是有幾分變了。
魏忠賢不明白:「什麼?」
「不明白是吧?」
魏忠賢點點頭,瞅著那幾個溜溜躂達的閹人:「正要請教。」
「有錢嗎?」
魏忠賢瞅著後生。
「這地界,學問大得很,遇上我,算你運氣。」
魏忠賢想了想,摸出一個銅板,後生一把奪過去,跑到燒餅攤,放下銅板,捧了兩個燒餅回來。
燒餅很熱,後生將燒餅左右倒著手:「你一個我一個。」
魏忠賢道:「你吃,我吃過了。」
後生咬著燒餅,「我姓劉,在家行三。」
「原來是劉三哥。」在這裡,魏忠賢覺著自己像個斯文人了。
「什麼哥呀哥的,叫我劉三得了。」
「是,聽說這京師閹市……」
「噓!可不能這麼叫。」
「聽說……都這麼叫。」
劉三端起了架子:「不可。」
「那叫什麼?」
劉三舉著手中的燒餅指指那排破舊房子:「此乃京師『後宮館』是也。」
「後宮都這個樣兒,沒人願當皇帝了。」
「所以有個『館』字嘛。館者,臨時落腳之地是也。總有一天會入宮。」
「小哥來這裡多久了?」
劉三立刻罵道:「他媽的老子來了三年了,整天見到公公,可後宮的影兒也沒見著!」
「為何?」
「你沒看到我窮嘛,老子賄賂不起那些個宮裡頭的大太監。」
魏忠賢一怔:「進宮還要行賄嗎?」
劉三奇怪地瞅著魏忠賢:「看你不像個傻子啊。」
燒餅已經吃完,劉三舔舔手上的遺留,再拍拍手:「好好,也該著你碰見我啦,就先給你上一課。你聽著啊,如今咱這大明朝,哪一行最吃香啊?就是公公這一行。這一行為何吃香啊?因為進了宮,那飯碗也就有了,還是個金飯碗。混得好呢,當上個公公頭頭什麼的,那就招搖了,就威風啦,走到哪都有人給你磕頭。要是趕上個外派的活兒,比如到南邊當上個稅務監察官,那你他媽就肥啦!一年的油水,你一輩子都花不完!可惜本朝皇帝不設東廠,要是還有個東廠,咱成了東廠的公公,哈,那就比他娘的錦衣衛還威風,哪個敢惹?吃香的喝辣的買房子置地,就是縣太爺也比不了!懂了嗎?」他的解釋比劉一刀要具體得多。
「你還是沒說為何進宮還要行賄。」
劉三瞅著魏忠賢:「還真有點傻。公公這一行這麼風光,自然是人人都想來啦。可這宮裡頭招公公,每天就只招那麼一個。可每天等著進宮的呢,一百個都不止。那每天招進宮的那一個他憑什麼就招進宮啦?憑他臉蛋漂亮?憑他的卵蛋比別個割得乾淨?憑銀子啊!」
「要多少銀子?」
「沒個定准。三年前,一百兩銀子也就夠了。」
魏忠賢一驚:「一百兩啊!」
「今年的行情是一千兩。」
「啊!」魏忠賢大驚失色。
「也算是個本錢。只要當上了公公,你伺候得好,皇上啦,娘娘啦,貴妃啦,太監首領啦,有那麼幾回賞錢,就掙回來了。要是再有個外派的活兒,那就賺多啦。可就是這一千兩銀子的本錢,可真是他媽的難弄。喂,我說,看樣子,你像個有錢的。」
魏忠賢的嗓門立時高起來:「老子要是有一千兩銀子,就不到這兒來啦!」
劉三點點頭:「也是。可他媽的卵蛋沒啦,不來也得來。喂,你的卵蛋也割了吧?」
魏忠賢提起裹著錦盒的包裹,「告辭了。」朝前走去。
劉三喊著:「喂,給你講個故事。」
魏忠賢站住了。
「從前有個太監……」
魏忠賢等著,劉三卻再沒了下文。
「下邊呢?」
「下邊沒有啦!」劉三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
四周溜溜躂達的閹人也跟著哈哈大笑,笑聲淒涼。
魏忠賢繼續朝前走,太陽西斜,拉出他長長的身影……
劉三喊著:「太監下邊沒有啦!他媽的老子還不是太監,下邊也沒啦!」說完笑得彎了腰,岔了氣,笑聲更加扭曲……
回到白屋,魏忠賢一腳踹開了門,他點亮了油燈,舉在手裡,發現床上空空如也,「客印月」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