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情深非骨肉 (2) 文 / 張建偉
金家夫婦都點了點頭。
楊天石對皇后道:「兒子祝娘長命百歲。」說著,一飲而盡。
皇后笑道:「天石說少了,本宮要萬壽無疆呢。」
眾人都笑了。
布衣給楊天石斟上了酒,楊天石再次端起,對著金家夫婦道:「金兄金嫂,謝謝你們給我楊家三代一個溫暖的家。」
金家夫婦站了起來。
楊天石又是一飲而盡。
「哎,天石,這算什麼,你把酒都喝了,我們喝什麼?」金充及假裝怪道。
眾人都笑,布衣趕緊給金充及斟酒。
楊天石卻道:「布衣,再給爹斟上一碗。」
布衣過來斟酒,輕聲道:「爹,你不能再喝了。」
楊天石點點頭:「放心。」又端起了酒,
「我有一位兄弟,跟金榜金枝一樣,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今日是我的生日,也就是他的生日,我願意再飲一碗酒,恭賀他壽與天齊。」說著,又是一飲而盡。
沒人注意,皇后偷偷抹掉了眼角的一滴老淚。
天石草廬,父子倆仰面躺在院中的石板上——那曾經是天石、印月談情說愛的地方。天空繁星點點,身側鴿子「咕咕」,這些鴿子,已不知是第幾代了,一隻白鴿飛到布衣的肚子上,彷彿在尋覓什麼,布衣輕輕撫摸著它。
「這個小白,和大白本是一對,大白卻不見了,好奇怪。」
「它會回來的。」楊天石道。
「自從我記事起,家就是這個樣子。」
「上頭也是你的家。」楊天石指金家。
「可我姓楊。」
「你嫌爹這,家不像個家樣?」
「那倒也不是。」
「我說過多次,你可以住金家,跟你奶奶住一起。」
「我願意住這兒。」
「為什麼?」
「這裡能看星星……」
楊天石默然。
布衣舉起手臂指指天:「那是牛郎星,那是織女星……」
楊天石順著布衣的手指望去,依然無語。
布衣自管自地說著:「到了子夜,天上最亮的星不是北斗,倒是牛郎織女……」
楊天石忽地坐起:「你該去睡了。」
布衣一動不動,仍是看著星星,「那就是銀河……織女下凡洗澡,牛郎藏起了她的衣裳,織女回不去了,做了牛郎之妻……但最終還是被王母押回了天庭。牛郎擔著兒女追,被王母用金簪劃出的銀河擋住,從此夫妻遙望,隔河飲泣,終於感動天帝,命喜鵲每年七月初七在銀河上架橋,允許他們相會一夕……」
「去睡吧。」楊天石溫和地推了推布衣,「明日你爺爺回京,我帶你去見他。」
布衣還是不動:「『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河迢迢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爹,秦觀的《鵲橋仙》你定然吟誦過……」
楊天石岔開道:「布衣,你爺爺見了你,定會十分歡喜……」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一派胡言,卻是一首好詩。」
楊天石喝道:「夠了!」
布衣好像沒有聽見,冷冷地說:「爹,兒子大了,你該告訴我,我娘在何處?」
「我告訴過你,你娘死了。」
「她在銀河那邊嗎?」
「不要胡說。」
「若真在那邊,你會擔著我去找她。可惜,隔著的恐怕不是銀河,而是大海,就算爹本事再大,沒那麼長的橋,也過不去……」
「你娘死了!」楊天石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可怕。但布衣不怕。
「前些日子你偷畫我的像,藏在大白身上放飛,可大白再沒回來。」
楊天石驚呆了:「你還知道什麼?」
布衣終於坐了起來,冷靜地望著楊天石:「你不是我親爹。」
楊天石默然,他終於意識到,這個孩子長大了。
布衣接著說:「奶奶也不是親奶奶。」他站了起來,「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嗎?」
楊天石搖頭。
「想明白的那天,我一直笑我自己,這麼簡單的事情,竟讓你瞞了我十六年!」
楊天石鎮靜下來:「我有我的理由。」
「奶奶若是我親奶奶,會跟我爺爺在一起。爹若是我親爹,我這麼調皮,不會從來不打我。」
「今日我就打了你。」
布衣笑了:「褲子打破了,褲衩也打破了,可我的屁股,連根毛都沒傷著。爹,這手功夫,你一定要教教我。」楊天石一聽也笑了。
「你學這做什麼?」
「等我有了兒子,我也這麼打他。」布衣說著,走向草廬。
「布衣。」
草廬門前,布衣站住了,但沒轉身。
楊天石衝著他的背影:「你什麼都問了,就是沒問你親爹是誰。」
「明年今日,兒子還給爹過生日。」說著,布衣推門而入。
楊天石重又仰倒在石板上,眼眶裡珠淚愴然而下,映出點點繁星。
錢府臥室內,燭光閃閃,錢寧湊近正在榻上酣睡的錢仕達,「爹……」
「誰!」錢仕達猛然挺起,劍尖直指錢寧的喉嚨。錢寧將劍推開。
「爹,有人來了。」
內室客廳中央,朱由榿負手而立,錢仕達從臥室匆匆而出,立刻下跪。
「大殿下。」
朱由榿老了許多,目光閃閃,瞅著錢仕達。
「一到京師,哪也沒去,先來看你。」
「卑職受寵若驚。」
「我先住在你這兒。」他扶起錢仕達。
錢寧親自端盤進來奉茶,錢仕達立刻吩咐兒子。
「寧兒,你安排一下。」
錢寧點點頭,出去了。朱由榿瞅著錢寧的背影……
「孩子們都大了。」
「卑職也老了。」
「我那三弟恐怕也長大了。」
錢仕達深深地瞅著朱由榿:「陛下也更老了。」
「所以父皇想兒子了,總算讓我回京了。」
「還有楊漣。」
朱由榿點點頭:「他會官復原職。」
「為了財政上的事情。」
「你這樣想?」
「陛下要修繕兩宮三殿,戶部卻拿不出錢,朝臣們飛短流長,陛下恐怕要楊漣整理財務。這幾日卑職一直在想,我等在江南賦稅上動的手腳,會不會驚動了誰。可大殿下既是回來了,那就好了。」
「不是為這個。」朱由榿搖了搖頭,「父皇對賦稅上的事情沒興趣。」
「那為什麼?!」
「你剛才說了。」
「卑職說了?」
「你說『陛下也更老了。』恐怕有七十六了吧?」
「殿下的意思是……」
朱由榿點點頭:「他要安排後事了。」
錢仕達不解地問:「那何必要楊漣回京?」
「楊漣和東林黨是他的牌坊。」朱由榿在錢仕達面前很坦率,「我也一樣:人還在,心沒死。」
「十六年前,卑職和魏公公為大殿下鋌而走險,已是險象環生。陛下老謀深算,我們當侍臣的,鬥不過他老人家。」
朱由榿恨恨地:「當年是我心太軟,只想殺小的,沒想殺老的。」
錢仕達一驚:「大殿下,萬萬不可!弒君之罪,罪莫大焉。」
「我只要他把皇位交給我!」
「大殿下以為,陛下定然會立三殿下為太子?」
「果真如此,你也一樣怕吧?!」
「卑職為何要怕?」
「江南賦稅,半在錢府。錦衣衛原來不是家奴,卻是家賊。」
「錦衣衛有江南徵稅納賦之權責,全靠大殿下請旨恩賜。」錢仕達反唇相譏。
「所以只有我當上皇帝,這種恩賜才會綿延不絕。不然,那麼多金子,壓也會把你壓死。」
錢仕達在朱由榿面前微微點頭。
「大殿下一路辛苦,該歇息了。」
「還有魏公公,你告訴他,我回來了。」朱由榿囑咐道。
「是。卑職會轉告大殿下的意思,一切從長計議。」
朱由榿站了起來,深深地瞅著錢仕達:「當年你不是這樣說……」
「當年?」
朱由榿點點頭:「當年……」
錢仕達明白了,立刻整衣而跪,深深伏地:「臣領旨謝恩。」
朱由榿微微一笑,出去了。
門口處,一個小廝端著燭台,恭候著朱由榿。
錢寧前後瞅瞅,進入客廳,走到父親身邊。
「爹。」他攙扶起父親,安置他坐下,「爹,兒子很擔心你。」
錢仕達猛然抬頭:「你擔心我?擔心你爹?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錢寧不安地瞅著父親:「爹……」
「你跟我來……」
錢仕達親自舉著燭台,走進錢家密室。他打開一個櫃子,只見櫃子的隔層上擺滿了金磚,閃閃發光。再打開一個櫃子,還是金磚,閃閃發光。
錢寧驚呆了。錢仕達撫摸著金磚……
「這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人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一種人得不到他想要的東西。」說著,他打開第三個櫃門,仍然是滿滿的金磚。錢仕達將四壁所有環繞他們的櫃門都打開,父子倆被包圍在一片金光之中。
「得到總比得不到要好些。」錢仕達像是在向兒子傳授著什麼至理名言。
「兒子但願爹從來沒得到過……」錢寧此時說的確是真心話。
「這裡不是很安全。寧兒,想想,有沒有更隱秘的地方。」
天石草廬外,大白在空中盤旋,石板旁的小白高興極了,振翅「迎候」著。
躺在石板上的楊天石彷彿感到了什麼,突然睜開眼。
大白彷彿認出了主人盤旋而下,楊天石忽地坐起,神情激動。
大白飛到楊天石早已張開的雙手中,他急切地解下大白腿上的紙條,迫不及待地展開。
紙條上是客印月的筆跡,「天石:你爹歸途凶險。」
院落裡,兩隻白鴿親密地嬉戲著。
楊天石滿臉疑惑,但終是一躍而起。
布衣站在門前:「爹,什麼事?」
楊天石隨手解下錦衣衛「衛」字牌,並掏出楊漣的一張名刺,上前放到布衣手中:「我跟你爺爺信中約好,今日帶你在首善書院見面。你先去,我隨後就到。」
身後碎石滾落……父子轉身望去,只見金榜滑落眼前,並接下了後面的金充及。金充及急切地走過來。
「天石,金榜愚鈍,請你提攜。」
「金兄,你什麼都知道?」金充及點點頭。
「光陰荏苒,終日猜想,總能明白一二。」
「錦衣玉食,不是好事……」
「我並非討要這個,首善書院,人文薈萃,在那裡讀書一日,勝似我教誨金榜十年。」
楊天石點點頭,對布衣交代:「你帶上金榜,一起去書院等我。」
布衣擔心地追問:「爹,你究竟有什麼事?」
楊天石一聲呼哨,坐騎奔至眼前,他翻身上馬:「我有公務。」說著疾馳而去。
通往首善書院的土路上,布衣、金榜穿著長衫,顯得有點傻,他們挨著路邊一側的小樹,手裡的枝條抽抽打打。
「我其實不想去書院。」金榜嘟囔著。
「那就別去。」走在前面的布衣頭也沒回。
「我想當錦衣衛。」金榜提高了調門。
「你沒那命。」
「你有嗎?」
「就快有了。」
「因為你爹是錦衣衛,你也能當錦衣衛?」
「不光因為這個。」
「你爺爺是做什麼的?」
「你就要見到他老人家了。」
「布衣,求求你,你求求你爺爺,讓我當錦衣衛。」
布衣站住,衝著金榜,忽然喊道:「一二三四。」
金榜跟著喊:「錦衣錦褲。」
「二二三四。」
「黑鷹白虎。」
「三二三四。」
「金刀銀弩。」
「四二三四。」
「緹騎英武。」
兩人哈哈大笑,對錦衣衛生涯充滿嚮往。
布衣笑著笑著頓住了:「我爹不會讓我當錦衣衛的。」
「你爹就是錦衣衛。」
「他不要我跟他一樣。」
「大人們都這樣,你不愛做什麼,偏要你做什麼。」
「讀書科舉,金榜題名,也不錯啊。」
「金榜金榜!什麼不好,偏給我起這名字!」
「這名字好啊。」
「好個屁!」
布衣逗他:「一旦金榜題名,那就,啊,怎麼樣啦?」
金榜滿頭霧水,「怎麼樣?」
「洞房花燭!」
金榜一枝條抽過去。
布衣已經跑出老遠。
二人身後,金枝一身男裝,隱著身子,在他們身後偷著樂。
山路上,馬拉轎車迤邐而來。楊天石騎馬迎了上去。
「停!」車伕趕緊停住了車。楊天石翻身下馬。
「請問……」
轎簾一掀,卻是楊府的老管家。
「安伯?」
「哎呀,原來是少爺……」
楊天石將安伯攙扶下車:「我爹呢?」
「他呀,騎著馬自個兒跑了,讓我坐轎子,慢慢來……」
「薑還是老的辣。」楊天石笑了,忽然轉念,「不好……」
「我也說不好,可你爹定要先走一步。」
「安伯,你上車,慢慢來,我先走了。」說著,楊天石翻身上馬,掉轉馬頭。
「哎……」
楊天石已馳馬遠去。
安伯搖搖頭:「這爺倆……」
布衣、金榜進入首善書院,金榜東瞧西瞅:「你爺爺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