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接班人問題 (1) 文 / 張建偉
甬道、寬闊的階梯層遞而上,昭顯出紫禁城的赫赫威嚴。這一年是大明朝泰昌年間,有個西洋人來到北京,受到皇帝召見。他後來寫回憶錄,說他對紫禁城印象最深的,就是這殿前廣場,具體說,是這步步登高、通向大殿的台階。他走啊走啊,越走越感到那大殿裡的皇帝至尊無上,至高無上,尚未面見天顏,膝蓋已經軟了。
忽然,空蕩蕩的宮殿間傳出嬰兒啼哭聲,聲音十分尖利,彷彿預兆不祥。
正是凌晨,黎明前天還黑著,宮殿廣場上先傳來雜沓的腳步聲,然後便出現了數盞宮燈,正是數十個太監在奔跑……
「陛下!陛下!生了!生了!」這是太監總管魏公公喜悅的稟奏聲。
「是男是女?」皇帝朱常洛,年齡五十歲上下,坐在御床上。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陛下播下龍種,自然收穫龍子!」魏公公諂媚地奏道,並攙扶著下床的皇帝。
「更衣。」皇帝激動得鬍子顫抖。
皇長子朱由榿寢宮的燈也亮了。
「父皇又生了個兒子?」朱由榿忽地撩開紗帳。
「是。」前來稟告的太監恭立在床榻紗帳外。
「你到錦衣衛去!」朱由榿躍下床,「告訴錢仕達,我要立刻見他。」
「大爺,」太監躊躇著問,「不先去看看小爺嗎?」他伺候著朱由榿更衣。
「廢話!我要先見誰,用得著你管!」
「大爺是貴人多忘事,錢指揮使今日壽辰,大爺原本是要去錢府的。」
朱由榿聽著,系衣扣的動作慢下來,沉吟著說:「看來,還真要給他備份賀禮嘍……」
皇長子朱由榿不是皇嫡子,皇次子朱由檢才是。嫡子乃正出,是正宮皇后生下的皇子。
此時,「忠肝義膽」四字已經書畢,皇嫡子朱由檢放下筆。
「一群書生,哪裡值得二爺這四個字。」在旁伺候的太監一邊瞅著,一邊拐彎抹角,說著巴結的話。
「你懂什麼?」朱由檢說道,「如今能為我說話的,就只有這些書生。」
「要說也是。」太監道,「二爺是東宮嫡子,可陛下至今不立二爺為太子,不知他老人家是如何一個心思。如今這太子之位,不光是大爺在那裡虎視眈眈,這又來了一個小爺……」
「住口!」朱由檢喝道,「該死的奴才!立儲大事,是你等奴才可以多嘴嗎?」太監被唬得撲通跪下了:「二爺,不是奴才多嘴,奴才是為二爺不平啊!」
朱由檢不理他,再次拿起筆,在「忠肝義膽」四字下,屬上了自己名字「朱由檢」。
跪地太監偷偷瞅著朱由檢,朱由檢拿起那幅字,器宇軒昂地瞅著,說道:「先給我送過去。告訴楊漣師傅,今日京師首善書院開院會講,我定去親臨致賀。」
「是。」太監立刻起身,小心翼翼地捧過那幅字,好像捧著個嬰兒。
鄭貴妃寢宮裡,剛剛出生的三皇子不停啼哭,宮女抱著哄著都不管用。
「沒用的奴才!」仍然躺在床上的鄭貴妃怒道,「讓你們找個奶娘,就這麼難嗎?」鄭貴妃年輕美麗,雖說剛生了孩子,仍掩不住嬌媚之色。
「貴妃娘娘息怒。」太監站立在寢榻一側,說道,「皇后娘娘說,這麼大個事情,她要親自辦理,所以……」
「呸!皇后能給咱家找奶娘?做夢呢你!」
「不是做夢。」傳來的正是皇后的聲音,她一邊說著,一邊已在皇嫡子朱由檢攙扶下走進宮來,「給咱家妹子和小皇子請奶娘,本宮哪裡敢掉以輕心喲。」皇后五十歲的樣子,她的身後,果然跟著個戰戰兢兢的奶娘。
「給皇后娘娘請安!給二爺請安!」太監和宮女們俱跪。
鄭貴妃卻在床上不動,鼻子裡只是輕輕哼了一聲。
「都起來吧。」皇后說著,走到抱著嬰兒的宮女面前。剛出生的三皇子仍是啼哭不已。
「好可愛的小爺喲,想吃奶了是不是?你親娘奶水好金貴喲,就看著咱這麼哭……」皇后親切地說著,又對剛帶來的奶娘道,「還不給小爺餵奶!」
「是。」奶娘從宮女手中接過嬰兒,飽滿的乳房露出來,小皇子的小手立刻舞蹈起來,奶娘把乳頭塞進嬰兒的小嘴裡,小皇子如饑似渴,立刻吸吮起來。不料,卻聽到鄭貴妃一聲呵斥:「等等!哪來的鄉下野人,乾淨嗎?」
「稟貴妃娘娘。」朱由檢的語調裡透著不滿,「母后為了御弟,千挑萬選,這才選中了這個奶娘。請貴妃娘娘善納。」
皇帝朱常洛的聲音傳進來:「朕用不著你們多管閒事!」隨著話音人已在魏公公陪侍下進了殿。
所有人都跪下了,鄭貴妃也被宮女攙扶著下了床榻,款款屈膝:「給陛下請安!」
朱常洛卻只是走到鄭貴妃面前,親手攙扶起她:「起來,起來,愛妃快起來。」他對宮女說道,「伺候貴妃娘娘到床上歇著。」
「謝陛下榮寵。」鄭貴妃說道。
宮女將鄭貴妃攙扶到床榻上,貴妃只是坐著。其他人已都起身,侍立一旁。皇帝明顯有意地冷落了皇后,朱由檢不平地看了母親一眼,但皇后不動聲色。朱常洛走到懷抱小皇子餵奶的奶娘面前,卻對魏公公說話:「奶娘之事,朕不是讓你去辦了嗎?」
「是。」魏公公應道,「皇后娘娘說茲事體大,要親自辦理。」但皇帝仍是不理睬皇后,卻去逗弄正吃奶的小皇兒。
「嘿嘿,瞧把你饞的。來,讓父皇抱抱。」朱常洛張開了雙臂。奶娘趕緊把嬰兒遞給朱常洛,他接過來,嬰兒立刻放聲大哭,小手朝著奶娘舞動抓撓……
朱常洛幾乎抱不住小皇子,嘴裡卻「嘿嘿嘿」地笑著。魏公公在一旁幫忙,嘴裡嘮叨著:「喲喲,瞧瞧咱這位小爺……小爺喲,這陛下的榮寵喲,咱得乖乖的不是?」
「陛下。」受到冷落的皇后還是上前一步,解釋道,「臣妾找的奶娘是個好人家的……」
皇后話沒說完,朱常洛卻一腳踹向身邊的魏公公:「你這個廢物奴才!朕要你辦事,你敢不用心!」
「是是,是奴才錯了。奴才這就去再找一個奶娘。」
朱由檢生氣了:「父皇,母后是好意……」
小皇子掙扎著哭著,朱常洛卻對朱由檢怒道:「少來!你和你娘到底什麼心思,別以為朕不知道!」
皇后一怔,只見兒子朱由檢已經跪下了,但語氣堅定地說:「父皇既是看不上孩兒,乾脆把孩兒打死算了,從此一了百了,免得讓父皇操心!」
「好你個不孝的東西!」朱常洛怒道。
「陛下。」鄭貴妃忽然插嘴,「其實,皇后娘娘的好意,臣妾已經領了。」
朱常洛一怔。
「這個奶娘看起來還不錯,小爺也蠻親她……」鄭貴妃說道。
「既是愛妃這麼說嘛……」朱常洛將嬰兒抱起,微微從懷中朝外一遞。魏公公立刻對奶娘喝道:「陛下榮寵,還不謝恩!」
「謝陛下。」奶娘嚇得立刻跪下了,彷彿皇室讓她放棄自己的孩子而進宮來奶小皇子真的是莫大恩寵。奶娘雙手接過嬰兒,奶子再掏出來,嬰兒抱著吸吮,不再哭。
鄭貴妃卻抽抽搭搭哭起來,眾人都怔住了。朱常洛上前,親切地問道:「愛妃,今日大喜,你哭什麼?」
鄭貴妃只是擺著手,仍是抽抽搭搭的。朱常洛扭頭喝道:「你們都給朕退下!」
「是。」除了魏公公,眾人全都應聲退下。
鄭貴妃立刻溜下床,跪在朱常洛面前:「請陛下為臣妾做主。」
「哎,愛妃,你這是怎麼啦?」朱常洛立刻攙扶起鄭貴妃。
「陛下,剛才不是臣妾違拗陛下。」她坐到床邊,說道,「皇后娘娘給臣妾找來奶娘,臣妾若是不用,便是不知好歹,日後他們更要憎恨臣妾。以往還好,臣妾唯知伺候陛下,他們雖然對臣妾懷恨在心,臣妾尚無殺身之禍。可如今陛下和臣妾有了皇兒,臣妾就更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定會置臣妾母子於死地。陛下,臣妾母子從此沒安生日子啦。」說著,又哭得抽抽搭搭起來。
「愛妃放心。」朱常洛一邊給鄭貴妃拭淚,一邊說道,「有朕在,沒人敢對你不敬。」
「一旦人人以為臣妾母子想爭太子之位,那就說不定了……」
「朕這就冊立他為太子,看他們哪個還敢爭!」
鄭貴妃聞言,立刻止哭,跪到朱常洛腳下:「陛下,君無戲言。」
朱常洛卻怔住了,他起身在宮室內踱起步來,鄭貴妃和魏公公都偷偷把眼睛溜著。片刻,魏公公把一隻錦緞封面的本子打開,捧到皇上面前。
「陛下,小爺的名字還請定奪。」朱常洛瞥眼一看,上書「朱由校」三字。
朱常洛喜道:「好一個校字!『校』者『孝』也,就叫由校!」
「謝陛下賜名。」鄭貴妃抓住機會,再提她想說的話,「方纔陛下金口玉言……」朱常洛一聽,慈祥地笑了,攙扶起這個他最寵愛的貴妃。
「朕不喜歡皇后,這不是秘密。朕喜歡你,這也不是秘密。」朱常洛親切地說道,「朕一直盼望你能給朕生個兒子,有朝一日,讓你當上皇后。可冊立太子之事,朕卻始終未決。事關國本,非同尋常,朕一旦處置失措,便會天下大亂……」
「冊立太子是陛下家事,陛下自可乾綱獨斷。」
「愛妃啊,這是朕的家事,更是朕的國事。」
「家事國事,對陛下來說,原是一回事。」
「愛妃莫急,朕自有區處。」朱常洛忽然喊道,「校兒呢?朕要再看看他。」
奶娘立刻抱朱由校入內,朱由校不再吃奶,也不哭了,很乖的樣子。朱常洛瞅著朱由校,摸著兒子的臉蛋,確是滿心的歡喜。
「校兒,校兒,朕這就把你立為太子如何呀?」
小皇子朱由校「咯咯」地笑著,似乎聽懂了父皇的話,滿臉歡喜的樣子。朱常洛卻忽然對魏公公說道:「你去告訴錢仕達,朕要楊天石入宮侍衛。」
「是。」魏公公應聲,但躊躇著說,「陛下,讓錦衣衛侍衛內宮,此例一開……」
「朕不是要錦衣衛侍衛內宮,朕是要錦衣衛校尉楊天石侍衛內宮。去傳旨吧!」
魏公公一聽,這叫什麼旨意,但他哪裡敢問個究竟,應道:「遵旨。」
數十隻鴿子「咕咕咕咕」地走動著,在草廬前的地面上尋找著食物。草廬十分簡陋,搭在並不高的山腰間的一塊平地上。
錦衣衛白靴校尉楊天石一身布衣,斜倚在一塊石頭上,正在讀一本書,但他的一隻手不住地將鴿食彈到某一隻就要振翅飛起的鴿子前面。楊天石的眼睛始終沒離開書本,但哪只鴿子一旦振翅,他的鴿食便彈到了,顯示出他的高度警覺和高超武功。他大約二十歲左右,不算漂亮,但眉宇間一股浩然之氣,即使穿著布衣,也十分引人注目。
一個威嚴蒼老的聲音似在他耳邊響著,那聲音不怒而威,似在說家常話,卻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朕有雄兵百萬,然朕對錦衣衛情有獨鍾,何也?錦衣衛乃朕之皇家軍。朕起身布衣,討過飯,被大戶人家之家奴暴打,然朕並不怨恨。守家護院是家奴職責,他們驅趕暴打討飯的朕,是對主人忠心。故朕取得天下後,頭一件事,就是建立錦衣衛。」
楊手中那本書的封面上「太祖大誥」四字赫然在目,大誥就是「皇帝語錄」。
冥冥之中似乎傳來洪武皇帝朱元璋的聲音:「錦衣衛詔諭頭一則,既為錦衣衛,就要每日每時把自己當做死人看待,因為你們是為朕守家護院、偵辦不法家奴,故時時刻刻都要抱定為朕盡忠之心。天下乃朕之天下,為朕盡忠便是為國盡忠。」
一隻白鴿在天空翱翔著,忽然飛到了楊天石手中《太祖大誥》書本上。楊天石放下書,雙手捧起白鴿放到石頭上,從白鴿的腿上解開細繩,拿下一個捲著的紙條,慢慢展開,上面寫著:「密報:刺客已入宮。」
楊天石忽地起身,一堆碎石如雨而下。他抬手去撥,碎石朝兩側飛迸,並無一粒落在頭上。他仰頭望去,只見山頂上兩個身影驚慌一閃,不見了,碎石又掉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