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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文 / 冉平

    很多年以後,孛爾帖六十歲了,那年春天,突然下了一場大雪,白雪掩蓋了綠色的草地,把樹枝上剛剛長出的嫩葉全都凍死了,據說這是成吉思汗盛怒的結果,連上天都慌了手腳,出錯了。於是孛爾帖知道她的丈夫要離家遠征,那一年成吉思汗五十八歲。

    孛爾帖悄悄把耶遂叫到跟前,請她去對大汗說關於繼承人的問題。孛爾帖選擇了耶遂,是看中她沉靜大氣,從前,在她年輕受寵愛時,對孛爾帖一向敬重。耶遂答應了孛爾帖的請求,也是因為孛爾帖對她一向寬厚,她沒法拒絕。這是一項危險的使命。她想自己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她的美貌已經不在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耶遂沒想到自己的言行將在歷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筆,而且能留存幾百年或者更加長久,遠勝過她的美貌。

    成吉思說,耶遂說得是,這等言語,兄弟兒子,並博兒術等,皆不曾提說,我也忘了。於是問術赤:我子內你是最長的,有什麼要說?術赤未對。察合台說:父親問術赤莫不是要委付他?他是蔑爾乞種帶來的,俺們如何教他管?才說罷,術赤起身將察合台揪住……

    《蒙古秘史》第254節

    當時察合台的臉上挨了重重的一掌,聲音響亮。他的帽子都被打掉了。術赤的手迅疾如閃電,鐵鑄般堅硬。察合台不讓,兩人扭打起來。術赤說你不服氣我們可以賽遠射,比摔跤,若我射不過你,就把我的拇指剁去;若被你摔倒了,我就永遠不再站起來。博兒術上前勸解也撕扯不開。成吉思汗默默地坐在中間,陷入了沉思。

    最後鎖爾罕赤剌將兄弟兩人拉開了。這個鎖爾罕赤剌是他們自小的老師,曾經救過他們父親的生命,他們不能不聽他的話。鎖爾罕赤剌輕輕地將術赤撥在一旁,對察合台說:

    察合台你急的什麼

    大汗還沒決定呢

    輪到你渾說了嗎

    在你還沒出生之前

    天下擾攘互相攻劫

    人不安生,所以你慈愛的母親

    不幸被擄掠,若聽見你這麼說

    豈不傷了她的心

    你父親初立國時

    與你的母親一同辛苦

    將你們養大養成

    你的母親如月般明,海般深

    你和你的兄弟

    哪個不是從她肚皮裡生出來的

    你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呢

    《蒙古秘史》第254節

    此時成吉思汗從沉思中清醒過來,開口說道,術赤是我最長的兒子,今後誰也不許這樣議論他。關於我身後的事情,我要先聽他說。術赤你要當面告訴我你心中所想,不要顧忌。

    可是術赤沒有言語,他走神了。眼前的事情突然變得與他毫無關聯。這一刻,他的心提前去了西方世界,那片陌生而廣闊的土地,稠密的人群和房子,他如箭一般插進去,舉著刀,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確實,兩年後的夏天,術赤和察合台奉成吉思汗之命攻打玉龍傑赤城,那是花剌子模的國都,非常堅固。因為兄弟兩個人都急於搶功,不好好配合,結果久攻不下,白白死傷了很多的戰士。成吉思汗嚴厲地訓斥了他們,命令他們兩人一起聽從兄弟窩闊台的指揮。在窩闊台的指揮下,兄弟兩個並肩作戰,玉龍傑赤很快就被攻破、剷平了。但最後的勝利沒有削減他們之間的矛盾,也沒有給術赤帶來快樂。雖然此時的術赤已經確認了自己的身世,但他無法遏制對父親的熱愛,這種愛日益強烈,在術赤的血液裡蔓延著,由於無法表達成了一種病,讓他非常痛苦。一直到死都是這樣。術赤無時無刻不想親近他的父親,而他親近的方式只有遠離。

    見術赤走神了,成吉思汗沒有再問他,當即宣佈讓窩闊台做自己的繼承人。窩闊台感覺很意外,他表示,為了國家的將來,以後的繼承人不能只出自他的後代。窩闊台說,如果我的後代裡出了抹上油膏狗也不聞的東西,繼承者可從兄弟們的後代裡挑選。成吉思汗很欣賞窩闊台的態度。他喚醒了術赤,對他和察合台說,天下地面盡闊,足夠你們馳騁。說完就出門走了。

    那時地面上的雪還沒有融化,青草從底下鑽了出來。成吉思汗跨上他的馬,撇下眾人,逕自奔馳而去。後人都知道成吉思汗有八匹駿馬,歷史上有名的。他騎的是那匹生角的白鬃馬,也就是當年札木合送他的那匹。在漫長的歲月裡,另外七匹馬一直不停地更換,好的裡面挑更好的,但這匹白鬃馬到死也沒有換過。那一年春天,白鬃馬已經十八歲了,跑起來仍然迅猛,它沒覺得自己老,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死。馬不為死後的事情煩惱。按古代蒙古人的算法,馬的年齡兩年為一歲,十八歲的馬就是活過三十幾年了。凡地上跑的,天上飛的,都有自己的壽命。據說,白馬能活六十年;白花牛可活四十年;白狗可活二十年;白駱駝可活五十年;白狐狸能活九十年;其他雜色的牛、馬、駝可活三十幾年;羊能活七八年;羯羊活不夠六年;野黃羊、磐羊活十年;羚羊能活十二年;虎、豹、獅子、熊活二十五年;狼活十五年;鹿、驢、狍子可活十六年;鷹和灰頭鳥活九年;兔子、野雞、貂、松鼠可活五年;夜鶯、八哥、布谷、百靈、鵪鶉、麻雀能活三年。

    派到克烈部的使者回來了,帶來的回信讓鐵木真十分沮喪。他沒想到,桑昆不情願把他的女兒嫁給術赤,還說了以下的話:術赤雖是鐵木真頭生的兒子,我卻聽說他來歷不明,我的女兒若嫁給他,將來不能坐正位,只能像立在門邊的婢妾,仰看主人的臉色。這怎麼行呢?當年,鐵木真沒有軍馬的時候,他的妻子被蔑爾乞人擄掠了,還不是克烈部幫助了他?現在他有了軍馬,就這樣回報我們嗎?雖然他打了幾場勝仗,都是在脫斡鄰王汗的庇護下;人們不敢惹他,也是因為他是脫斡鄰王汗的義子。

    他不該因此而自大。使者複述這些言語時低著頭,不抬眼皮,一字一句說得很慢。他吐出來的每個字句都是一根刺,讓鐵木真感到深深的屈辱。他不怕被人憎恨,本來他就是從憎恨中長大的,但被人鄙視不行,他受不了。桑昆的話裡充滿了這種輕蔑,沒一點掩飾,他們就這樣拒絕了他,都懶得找個借口。他們看不起他。

    在成吉思汗的一生中,最恨蔑視他的人,花剌子模國殺了他的商隊,就是蔑視他。他起兵西征時向西夏國求援,被拒絕了,也是對他的蔑視。當時蒙古兵總共不過十多萬人,怎麼可能征服整個西方世界呢?西夏國王李見斷定他有去無回,所以不怕。七年之後,成吉思汗西征歸來,親率大軍圍打西夏國,戰爭歷時三年,至死不休。

    鐵木真發現自己已經走出帳門,並抽出了腰刀。他很傷心,本來是一片誠意的,想親厚上再加親厚,進一步鞏固與脫斡鄰王汗的聯盟,很正常,沒想遭到這一番奚落和羞辱。他該怎麼辦呢?鐵木真手裡的這把刀是蒙古乞顏部最鋒利最有名的,能刺穿六層的皮甲,把兩歲的駱駝攔腰砍斷,更別說人了。死在這把刀下的人沒有無名之輩,否則不敢與鐵木真對陣,當他們的心臟被戳破,喉嚨被剖開的那一刻,那些魂魄便沾在了刀刃上,經久不散,給主人添加力氣。此時的鐵木真恨不得將克烈部一刀削掉。

    但一想起脫斡鄰那雙潮濕的眼窩,他的手就發飄。刀尖從黏滯的空氣劃過,拖著風聲,落在拴馬樁上。青石柱迸出幾粒火星,刀飛出去了。鐵木真突然發現,青石柱變成了他的脫斡鄰父親:老,瘦,硬,身披黑貂皮戰袍,正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問,我的兒子,你真的恨我嗎?鐵木真沒回答,他覺得手腕酸麻,因為剛才用力過猛,閃傷了筋腱。那把刀在地上躺著,破了刃。

    大薩滿闊闊出為鐵木真治傷,用酒給他搽熱紅腫處,說,可汗忘了,刀是有靈性的東西。你疼,它也疼。這樣一把好刀破了刃,真是太可惜了。可汗不如讓我拿走,五天之內,保證替你把它醫好。自從闊亦田那場暴風雪之後,被稱為通天巫的闊闊出,名氣越來越大,差不多傳遍了草原。他替鐵木真裹好受傷的手腕,將刀帶走了。

    沒過兩天,克烈部的使者帶來了桑昆的另一番話。

    還是在鐵木真的汗帳裡,使者仍然用桑昆的口氣說,那天他喝醉了,說了不恰當的言語,那不是他真實的意思,等到酒醒之後十分後悔,請鐵木真兄長寬諒。現在他重新派使者來,鄭重闡明他的想法:我的女兒叫火阿真,是個端莊聰慧的姑娘,能與鐵木真兄長的兒子做親,算是她的福分。我剛聽說那術赤生得酷似鐵木真兄長,又是兄長頭生的兒子,若是這門親事做成了,將是我們克烈部的榮耀。這樣的事不可輕率,我和我們的父親備好了定親的酒席,請鐵木真兄長前去共飲。以後,克烈部和蒙古乞顏部將親上加親,如一個人的兩條手臂。

    桑昆的前後兩番話表達了兩種相反的意思,像兩隻山羊,一隻黑的,一隻白的,分別奔向不同的方向;事實證明,前面那只黑山羊喝醉了,它迷了路,跑錯了。

    而桑昆後面的話讓鐵木真心情舒暢,因為那正是他希望聽到的。他認為事情原本就應該是這樣才對。至於桑昆前面說的醉話,就不必計較啦。作為兄長,他理應有這樣的胸懷。於是鐵木真揉著酸麻的手腕,答應了使者去赴宴。吩咐蒙力克準備上路帶的東西。告訴孛爾帖給術赤收拾行裝。隨後,他想起了自己的刀,它離開他已經好幾天啦。

    那天,一回到帳篷,闊闊出先用酒將刀泡了,洗淨,然後抹了酥油,在傷口處點了藥,再拿白布從頭到腳纏起來,只露出刀柄。知道這是可汗的腰刀,許多人都來觀看。闊闊出不避他們,也不趕他們走,他專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好像這些人根本不存在。最後,他用黑綿羊羔皮小心將刀裹了,藏在褥子下面,從此再不離開帳篷半步,像個女人似的。

    夜裡,從他包前經過的人聽到一種奇怪的呻吟,不像女人,也不像男人,難受得要命,讓人不忍心聽下去。通天巫闊闊出不吃飯,臉一天比一天窄,一天比一天白,眼神空洞,透出一股陰冷的殺氣。

    終於,古怪的呻吟聲停歇了。正好是第五天的早晨,空氣清新。通天巫當著眾人掀開褥子,那把刀靜靜地躺著,像個包裹起來的嬰兒。闊闊出小心翼翼地打開黑綿羊羔皮,再一層一層把白布拆開。人們發出了驚歎聲——刀刃長好了,齊刷刷,亮閃閃的,沒留一點疤痕!最裡面那層白布上還滲透著血跡,挺新鮮,不知是誰的。

    這是災禍。闊闊出對鐵木真說,不過刀刃已經長好了,可汗不用擔憂。

    鐵木真接過他的刀,揮動了兩下,仍然感覺手腕酸軟,好像那不是自己的手,刀也是別人的。闊闊出說,我說刀是有靈性的東西你還不信,它在我那裡養傷時一心想要回來,剛一回來卻又認生了。自古以來,刀不能離人,它就是從人身上長出來的東西,等可汗的傷完全好了,用起來自然就順手了。鐵木真將刀****鞘裡,和原來一樣,絲毫不差。他看著闊闊出瘦削的臉,覺得他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很重要的。闊闊出說,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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