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蒙古往事

第九章 (2) 文 / 冉平

    所有別的主人也一樣。每當主人脾氣暴躁的時候,必是在征戰之中,羊們就格外的溫順,低著頭,被驅趕過來、驅趕過去,不管長犄角的還是沒長犄角的。直到有一天被主人選定,抓住四蹄,只一翻,讓它躺倒在地。這時候,地上的雪已經融化了,青草正在生長,天空飄著白雲。它即知道自己的吃草生涯到了盡頭,它哀叫一聲,流兩行淚水,並不掙扎。掙扎也沒用,何必呢?生而為羊,總要有這麼一天的,它慶幸自己不是被凍死、餓死、病死或者被狼咬死,而是死在主人手中。

    主人的手很溫柔,不弄疼它,只在它的頸部割一道小口,伸進指頭,一鉤,它的身體忽然變輕了,像鳥一樣。謝天謝地,被驅趕的命運總算結束了。

    札木合調集了十二種軍隊,從額爾古納河畔傾巢出動,都帶著各自的百姓牲畜,所有家當。雖然行進慢,但札木合希望能夠持久,經驗告訴他,對付他的安答,必須有足夠的耐心。這次,他要一口一口地吃掉他,不能急。十二個部族首領共同推舉他做古兒汗,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其中包括札木合自己。他沒立汗帳、設侍衛,沒有祭祖告示天下。

    他自稱古兒汗就是要以眾汗之汗的名義聚集力量,消滅他的安答。蔑爾乞人脫脫、泰赤兀人塔裡忽台、塔塔爾人格魯兀,以及乃蠻人和其他人,他們想的和他一樣。其實,從內心裡,他一點也不喜歡他們。比如哈答斤部和山只昆部的首領,也是純潔出身的蒙古人。札木合聽說過,當鐵木真在乞顏部稱汗時,曾派使者去告知他們,將他們當做好親戚。可是他們不高興,他們不高興還把鍋裡的羊內臟潑到使者的臉上。這種做法太沒風度。

    札木合聽說以後很生氣,他討厭這種人,只是臉上沒流露出來。現在,他是他們的汗,他要使用他們去征服他的安答。至於以後,他早想好了,他將用同樣的做法去羞辱這些人,為他的安答雪恥。或許,到那時他的鐵木真安答已經戰死了,那也不要緊,他會從天上看到的。他的安答才是他惟一敬重的人。

    軍隊行至第八天的時候,前面的哨馬跑來告訴他,說鐵木真和脫斡鄰王汗的兵馬已經到了闊亦田地面上。札木合聽了便下令宿營,殺牛宰羊,給各部首領送去了酒肉。他自己不吃不喝,仰面躺在地上。

    此時離天黑還早,沒風,只是干冷。天上的雲在奔跑,白的、灰的、淡紅色的,飄向不同的方向。雲彩散盡的地方,露出灰藍的天,凍得硬硬的,使札木合的目光無法穿透。也許那後面真的有誰在決定著地面上的事情,一聲不吭,卻回回都能猜中他的心思。不然的話,為什麼鐵木真總能提前知道消息?要是闊闊出在身邊,札木合說不定會去問問他,儘管他不信他所說的。不過,這個通天巫已經跟著他的父親跑到乞顏部去了。

    太陽尚未沉落到底,月亮已經浮上來。七位最有名望的大薩滿從各個部族來到古兒汗面前,六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各自帶著他們通靈的法器。薩滿們驚異地看到這位眾汗之汗嘴唇青紫,舌頭都凍僵了。古兒汗說他不用他們預測勝敗,或者祈求蒼天祐護,他讓他們把法器都收起來,坐在帳門外,閉住嘴,睜開眼,連夜觀察星象,不能瞌睡走神,直到次日天亮為止。就這樣。

    那天的夜空非常漂亮,星星像藍寶石,月亮是一個銀盤子,讓薩滿們全都看入了迷,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清早,古兒汗見七位薩滿的眼睫毛上都結了霜,朝後仰的脖頸僵硬著。他們分別對札木合說,有一隻天狗在東北方向,張著嘴,準備吞食月亮。月亮外面罩了一圈銀甲,裡面藏了兩隻毒蠍,尾巴指向西南。他們說三日內必有大風夾雪,自東向西刮來,風暴經過的地方暗無天日,灰頭鳥將掉在地上,岩石也會被凍裂。札木合放心了,他點點頭,要來了酒。札木合不喝酒,但古兒汗要喝。他想,打完這一仗,札木合將成為真正的古兒汗,眾汗之汗。若干年以後,草原上的人們將永遠記住古兒汗而忘記札木合。一點不奇怪。

    烈酒在古兒汗腹中翻騰著,燃燒著,他號令十二部族整頓軍馬,向闊亦田地面行進。他張開了弓,搭上了一支哨箭,嗤的一聲刺穿了冰冷安靜的空氣,帶著火和煙,呼嘯著朝著東南方向飛去。接著,十一支哨箭從他的左翼和右翼相繼飛出來。他的白海青從肩頭飛騰上天,在空中盤旋著。有人帶頭,眾人唱起了古兒汗的戰歌:

    祭過了遠處飄飄的軍旗

    擂響了黑犛牛皮幔的戰鼓

    偉大的古兒汗來了

    跨上黑背的快馬

    穿上鐵硬的鎧甲

    舉起有柄的環刀

    扣好山桃皮囊裡的利箭

    勇敢的古兒汗來了喝下了燙心的烈酒

    發過了惡毒的誓言

    英雄的古兒汗來了

    騎上了白嘴臉的快馬

    舉起了短柄的月牙斧

    拉開了黃榆木的硬弓

    扣上了野雞翎的鐵箭

    勝利屬於古兒汗

    上一次,脫斡鄰與鐵木真相約攻打乃蠻部,在拜答裡克河谷,他聽人挑唆,半夜悄悄地撤走了。不料想遭到撒卜勒黑的追擊,要不是鐵木真派人來救,險些丟了老命。那之後,脫斡鄰與鐵木真第三次結為父子之盟。他對鐵木真說,我老了,門齒斷了,可是我的嚼牙還在,草原上沒有我咬不動的東西。今後,如果有人進犯你,讓他先從我的身上踏過去,因為,我是你的父親。鐵木真說,再好的車也要有兩隻輪子,否則不能行走,我就是脫斡鄰父親的另一隻輪子。

    這一次,是鐵木真派人來求援,他沒有片刻遲疑,穿上了鎧甲,披上了黑貂皮戰袍,把他的克烈部眾從夢中喚醒,連夜踏上了征途。桑昆問他,我親愛的父親,是什麼事讓克烈的國主如此匆忙,發動了所有的兵馬?他說,我們與札木合作戰,要使出全身的氣力,不能疏忽。

    桑昆說,我知道那個札木合是個精明強幹的,但不知道他什麼地方冒犯了您的威嚴。他說扎木合聯合十二部族,要去攻打鐵木真了。鐵木真是我的義子,冒犯鐵木真就是冒犯我。桑昆說,鐵木真是您的義子不錯,但他不是您的親生兒子啊。他說鐵木真救過我,我把他當做親生兒子看待。桑昆說那個鐵木真他哪一點比我好呢?比我高大,還是比我英俊?比我更勇敢,還是比我更聰明?父親您是想讓他替代了我嗎?脫斡鄰就說了,桑昆你是我的獨子,自幼吃慣了獨食,就怕有人與你搶。你的心思我懂,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和你一樣。那時候,當你的祖父把克烈汗位交給了我,我即殺死了你諸多的叔父。我不殺他們,他們必殺我。我沒有別的辦法,都是為了汗位,為了克烈汗國。此後,每逢天陰打雷,我都要伏身在地上,祈求上天寬恕,心裡害怕得不行。你祖父的靈魂在天上譴責我,我羞愧得不行。我的手上沾了兄弟的血,我是有罪的人。

    脫斡鄰說桑昆你看你現在,除了你自己的影子,你的身邊沒有一個同胞兄弟,這是為什麼呢?我年輕的時候,在你的母親之後,我還可以娶三位妻子,再生十五個兒子。我為什麼沒有那樣做呢?因為我想了,讓他們來到世上,彼此殘殺,還不如不出生的好。如今我年老了,你是我惟一的骨肉,我再不用為那種事情煩惱了。將來我死了,再沒有人與你爭奪汗位,克烈汗國是你一個人的克烈汗國,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克烈濃黑的血液從我的身上流到了你的身上,不會流到別處去。我幫助鐵木真去打札木合,也是為了你。趁我活著的時候,盡量為你掃清障礙,聚積財物,有什麼不好呢?桑昆我親愛的兒子,我可以為鐵木真而戰,更可以為你而死。這是不一樣的呀!

    月光從脫斡鄰的貂皮戰袍上滑下來,藍瑩瑩的,他伏在馬上的身影像個幽靈。他的言語夾著馬蹄聲穿進桑昆的左耳朵,又從右耳裡穿出去,落在紛亂的馬蹄下面,被踩進冰雪,踏得粉碎。

    一直往北,再向東,順著克魯侖河下去就到了闊亦田地面。脫斡鄰的隊伍與鐵木真在那裡會合了。

    脫斡鄰對鐵木真說,這個札木合真是聰明過分了,他怎麼能自稱眾汗之汗呢,可見那些推舉他的人沒存好心。我還活著他們就這樣做,我若死了,他們還能把你放在眼裡麼?鐵木真我的兒子你不要憂慮,我會替你把他們的牙拔了,翅膀剪了,把他們績麻一樣的百姓趕到你的跟前來。

    他們說話時正當黃昏,太陽還沒沉到底,月亮已經浮上來。四周寧靜非常。忽然,鐵木真的戰馬驚跳起來,差點將他掀翻。鐵木真嚇了一跳,手按住刀柄,扭頭看看前後左右,博兒術在,者勒蔑在,哈撒爾也在。滿山遍野都是他的營火,沒有任何異常。是誰嚇著了他生角的白鬃馬?他小心摟住馬脖子,把臉貼上去。馬不跳了,不叫了,皮肉仍在簌簌顫抖。這是怎麼回事呢?

    那一晚天空清澈透明,星星如同藍寶石,月亮是一個銀盤子。它太美了,美得找不出一點瑕疵,令人生疑,好像在故意掩藏什麼。果然,第二天清晨,雲彩從東南方向開始聚積,像一群奔跑的黑山羊。鐵木真看了心裡一陣驚懼,他閉上眼,屏住氣,耳朵裡傳來了雄壯的古兒汗之歌。

    起風了。

    過了許多年,鐵木真仍然沒弄明白,他的札木合安答究竟行了什麼樣的法術,竟然讓該刮西風的冬天刮起了東風。在嚴寒的闊亦田,風像針一樣刺進他的眼睛,讓他淌出酸疼的淚水。那一刻,眼看著敵人迎面擁上來,漫山遍野,他突然明白了札木合選擇此時進攻的原因。他想,他的安答真是太了不起了,死在他的刀下是一種幸運,不用羞恥。

    草原上的人生來喜歡觀測天氣,仰著臉,躺在地上,整日整夜,從沒有厭煩過。除了看風和雨,陰和晴,那裡還有他們各自的命運,快樂與不幸,勝利與失敗。薩滿就是擅長此事的人。被稱為通天巫的闊闊出也在同一個晚上觀測過星象,反覆對照他寶貝的札答石——那二十四顆雞卵大小的狗寶。他一口咬定風從西北來,有大雪。他怕人不信,索性把他的寶貝札答石都拋進了闊亦田山谷。他當時的表情好像是在和上天賭氣。

    迎風作戰是極其痛苦的事:箭射不遠,還容易偏,眼睛睜不開,馬也跑不動。稍一鬆勁,就可能全線崩潰。但鐵木真沒退縮,他不能退縮。在緊要關頭,他以前所訂立的那些規矩逐漸發生作用,他的戰士們,那些父子、兄弟、族人們連接成一串一串的,像被一根繩子拽住,面臨幾次猛烈的衝擊都沒有鬆脫。天色昏暗,混沌。逆風的箭和順風的箭交錯飛行,人們靠著風向辨別對手,衝過去,殺回來,誰也沒有注意到下雪了。

    大片的雪落下來,在空中旋轉著,突然改變了方向。

    據說這就是通天巫將札答石拋進山谷的效果。

    風中的鐵木真忽然感覺脊背濕冷,心裡一驚。雪夾雜著冰碴,呼嘯著捲向東南,把他手中的蘇魯錠都吹歪了,九條犛牛尾向前飄揚起來。迎面飛來的箭偏到別處去了,或者軟軟地落在馬前。鐵木真立即傳令反撲過去,他生角的白馬在雪中奔騰跳躍,像水中的魚在撒歡。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