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 文 / 冉平
「我要斡歌來、合赤溫、哲台、多豁勒忽你們四人帶了箭筒,做護衛長,攜你們的兄弟守候在我的左右,不分晝夜。我要汪古雪亦克禿、豁答安、答都爾罕你們三人管飲膳,無論早晚。我要迭兒該你去管牧放羊只,選夏天的草,接冬天的羔。我要古出沽爾你掌管修造車輛,無論大小。我要多歹你總管家內人口,他們吃的、穿的、用的必經你手。我要忽必來、赤古台、脫忽剌溫你們三人並你們的兄弟們一同帶刀,分了隊,聽候哈撒爾的指揮,無論何時何地,呼之即來。我要泰亦赤兀歹、忽圖麼裡赤、合勒忽你們三人管牧放馬群,無論大群、小群,你們須心中有數。我要我弟別勒古台與合拉勒歹脫你們二人分管馴馬,把最好的馬選出來與我。還有你們,阿爾該合撒、塔孩、速克該、察兀爾罕四人,我要你們做前哨,能像箭一般地散去,又如老鴰一樣聚來,無論遠近,白天黑夜,風雨無阻,不許有片刻懈怠……」
風停了。四週一片靜寂。牛也不叫,羊也不叫,狗也不叫。陽光下,除了鐵木真的聲音,人們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
孛爾帖感覺很奇怪,她看看婆母,訶額倫也在看她。她們都在思想同一個問題:這麼多事情,鐵木真是什麼時候想好的呢?離開札木合的那天晚上,還是在孛爾帖懷裡睡覺的時候?
不僅她們這樣想,博兒術和者勒蔑也在想,從今往後,這個鐵木真還是原來那個鐵木真嗎?
最初,在庫裡台會上,當孛兒只斤的氏族首領們都推舉鐵木真做可汗時,鐵木真曾一再謙讓。他說,阿勒泰叔叔,你的父親忽圖剌汗曾有威名,汗位理應你來坐。阿勒泰堅決地推辭了。鐵木真又說,薛扯兄長、卜裡孛闊兄長,你們的祖父斡勤巴合兒黑,是我祖父的哥哥,這汗位啊,該輪你們先坐。薛扯和卜裡孛闊惶恐地推辭了。鐵木真再說,忽察爾兄長,你是我伯父捏昆太師的兒子,汗位由你來坐吧。忽察爾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最後鐵木真又對撒察說,你曾與我的父親齊肩作戰,打敗過塔塔爾人、金國人,在草原上有威名,汗位還是由你來坐吧。
結果撒察沒有拒絕。撒察說我當初離開塔裡忽台,就是不讓他稱汗,那時候鐵木真的性命還在他的手裡。我若讓塔裡忽台做了可汗,就沒有咱們蒙古乞顏部的今天了。鐵木真你說得對,誰都知道我和你的父親也速該曾經並馬作戰,擊敗了乞顏部的仇人。那時候也有人要我稱汗但我沒答應,我曾經極力推舉也速該可惜天意不准,讓你的父親遭了難。如今你這般尊敬我讓我能怎麼說呢?主兒勤人是合不勒汗的長支,我想我應該遵從天意。
後來孛兒只斤人和主兒勤人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各自闡釋他們對天意的不同理解。鐵木真未作言語,暗地裡叫哈撒爾去察看主兒勤人有什麼動靜。哈撒爾告訴他說主兒勤人兩天馬未卸鞍。鐵木真讓博兒術帶人把他們隔開,圍了,又叫送去了飲宴的酒肉。再後來,豁爾赤開始敘述他的那個盡人皆知的夢。
祭祖宣誓後的那天晚上,鐵木真來到博兒術和者勒蔑的帳裡。他對他們兩個說:「在以前,當我除了馬尾沒一根鞭子的時候,你們來到我的身邊,幫助我,做了我吉慶的伴當,叫我不再孤單。如今我做了眾人之長,我能許給你們什麼呢?你們對我不像其他人,我許給你們的職位再高也不算高,我許給你們的財寶再多也不算多。從今往後,你們就是我的左手和右手,雖然我沒有在眾人面前提你們的名,但我許諾他們主管的事,必經由你們兩個的手到我這裡。你們兩個,一個為我主內,一個為我主外。凡我想不到的,你們都要說與我,無論什麼事,無論我醒著還是睡著。」
九天以後,者勒蔑叫人建造了一座汗帳,在會事房旁邊,比會事房還寬大,四周站了帶箭筒的和帶刀的士兵,日夜守護,沒有通報,任何人不得進。汗帳內點了九盞燈火,徹夜不熄。地上鋪了厚厚的氈子,乾淨,潔白。汗座是一塊油黑發亮的熊皮。鐵木真第一次坐在新建的汗帳裡,感覺身邊空曠,有點孤獨,忽然想起札木合。這麼一想,彷彿札木合就在他的身邊,他的一舉一動也都在札木合的視線裡。札木合瘦了,臉色蒼白,目光炯炯。他問他,你為什麼一定要做汗呢?那便是你心裡所要的嗎?鐵木真竟答不上來。此時,汗帳外面站著一個女人,挺著大肚子,說要給她的丈夫加一條被子。衛兵不讓她進去。衛兵說他們的可汗睡著了,不能打擾。
在鐵木真委任這些人之前,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孛爾帖不知道,訶額倫不知道,撒察也沒有想到。撒察後來才發現,鐵木真身邊的衛隊中,除了他的兄弟哈撒爾,很少有貴族首領。正因為如此,那些人個個忠於職守,像個鐵桶圍在鐵木真的四周。撒察有點後悔,不是後悔到斡嫩河來與鐵木真會合,是後悔自己輕視了這個年輕人,犯了和當年塔裡忽台同樣的錯誤,已經無法挽回了。他要是離開,那就是背叛,必將成為全體乞顏部的敵人,不可饒恕。所以,讓鐵木真活著就是一個錯誤。
現在,撒察只能眼看著鐵木真像鳥兒築巢似的一點一點擴建自己的權力,把幾萬部眾編排起來,拴在一根繩子上,包括他撒察。而更可怕、更重要的是,鐵木真正逐步深入人心,或者說他在設法收攏人心,想讓所有人的心都成為一隻巢裡的鳥,這個巢就是乞顏部的汗權,惟一的,至上的。
撒察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當初,他應該讓他立不成汗,然後再從長計議。而一旦立了汗,汗權就植入了人們心中,它自己會發芽、生根,再要把它揪出來,每個人都會心疼。人心就是這樣一種東西,都怕孤單,怕迷失、離散、災變、動盪,但就是不怕服從。他們必先相信某人,然後去服從他。他們寧可因服從去拚命廝殺,卻不敢孤單地死。為了服從,他們希望那個人是無畏的、智慧的、不平凡的。往往是,因了眾人的希望,這個人果真變得智慧起來,並且無所畏懼了。這個道理,撒察懂,因此他認為,讓鐵木真活著是個錯誤。
天黑了。鐵木真醒了,有點冷。他走出帳門,見孛爾帖站在門外,手裡拿著一條羔皮被子,眼睛裡飽含淚水。次日。鐵木真正式派人把他稱汗的消息分別告知他的義父脫斡鄰和他的札木合安答。脫斡鄰那裡,他派去了一般的使者。而派到札答蘭部去的人,他想了又想,還是叫來了自己的兄弟哈撒爾。
並親口囑咐他的兄弟,見了札木合一定要恭敬,說話時不要大聲,不要喜形於色,不要直視他的眼睛,目光停在他的胸前即可。「我的安答有一顆驕傲而脆弱的心,如果他說了責備我的話,你不要惱怒,不要頂撞他,因為他是我的安答。」鐵木真這樣說。
遠在黑林的脫斡鄰得到消息後很高興,叫那使者帶回口信說,你們推舉鐵木真為汗,這太好了。乞顏部本來就是我的兒子鐵木真的,怎麼能沒有汗呢,這就對了。我的兒子鐵木真做了汗,是蒙古乞顏部的福氣,你們永遠不要違背自己的汗,自己撕破自己的衣領。
在札答蘭部,札木合接見了哈撒爾及使者。他始終沒有站起身,面色陰沉,說話有氣無力,他說,你是鐵木真的兄弟,看見你就如同看見了我的安答。你回去對你的兄長說,自他走後,沒有一天我不在思念他。我還請你回去問問阿勒泰、忽察爾、豁爾赤他們這些人,我不明白,你們要是早就擁戴我的安答,為什麼當時不作言語呢?你們戳腰刺肋,離間了我們,你們自己有什麼好處可得?如今,既然我的安答已經做了汗,就請你回去轉告他們,要他們好生扶助我的安答,不要再生是非,叫我的安答傷心。
氈包外面陽光烤人,包裡卻陰涼,讓哈撒爾一身的熱汗瞬間冷卻了。札木合說完了,他始終沒有責備鐵木真一句,但也沒有一句不是在責備鐵木真。哈撒爾只是點頭,逐字逐句記住了,沒做回答。
過後不久,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關於十三翼之戰的起因,古今說法大致相似:乞顏部的人射死了札木合的弟弟紿察爾。一個名叫拙乞答爾馬剌的人,他在撒阿里原野牧放的馬群被紿察爾搶走了,他連夜追去,獨自藏在馬群裡,瞅準機會,一箭射穿了紿察爾的後頸,奪回了馬群。但是拙乞答爾馬剌沒有因此成為英雄,卻無意中為札木合進攻乞顏部提供了合適的借口。另一種說法是,這個拙乞答爾馬剌是撒察的人,受撒察暗地指使,故意挑起事端。但是,札木合要進攻乞顏部真的需要這樣一個借口嗎?也有記載說,那個叫紿察爾的人不是札木合的弟弟,他是奉了札木合的旨意專門去乞顏部挑釁,不料,送了自己一條命。這都是後來人自以為是的揣測: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發生了這種事?怎麼會沒有原因呢?後來人不甘心,他們不喜歡沒有原因的事情。而最真實的可能是,當事人什麼也沒想,事情完全出於偶然。碰巧了。
但紿察爾確實死了。札木合的憤怒是真實的,可怕的。他的臉漲紅了,手在發抖。他對天發誓要徹底剷除乞顏部。憤怒並不妨礙他清醒的頭腦,比之塔裡忽台,或者撒察,他的聰明之處在於,他知道絕不能給他的安答留有一點餘地,必須把所有的力量都組織起來,一次成功。札木合聯合了十三個氏族,構成十三翼,也就是十三個翅膀,呈半月狀,如夜行的鳥,悄悄地進發,然後猛撲過去。不讓對方喘一口氣。
札木合讓塔裡忽台做先鋒,因為他曾說過要做他弓弦上的箭。這一天塔裡忽台等得太久了,讓他面對鐵木真最合適。十三翼中還有脫脫率領的蔑爾乞人,雖然人不多,但個個是偷襲的高手。他們與鐵木真有夙怨,而對當年剿滅他的札答蘭部倒並不計較,反而情願聽從札木合的指揮,這個邏輯比較奇怪。當時草原諸部經常發生這種怪事,大家合而分,分而合,全憑一時的衝動。他們的衝動中潛伏著同樣的想法,趁著鐵木真剛剛稱汗,腳跟還沒站穩,抓住時機,及早動手。
作為統帥,札木合的部署完美無缺。像個藝術品,挑不出一點毛病。夜裡,他又叫來了通天巫闊闊出,讓他預測勝負。闊闊出還沒睡醒,他把那塊雷擊木拿出來,放進水中。雷擊木烏黑光滑,上面佈滿了古怪的紋路,縱橫交錯,很複雜。通過雷電,上天把它的意願注入那塊木頭,予人啟示。在水裡,它可以沉,可以浮。據說在不同的時候,對不同的事,這塊神奇的雷擊木上會顯示出不同的紋路,如同人臉上的表情:悲哀、疑惑、高興,或者根本不理你。闊闊出見雷擊木漸漸沉入了水底,他的眼睛裡淌出了淚水。札木合奇怪,就問他,我的安答他會死麼?闊闊出不言語。札木合說,願上天保佑我的安答,讓他記起我們的好,扔掉手裡的弓箭,回到我的身邊來吧。我希望他活著看到我的榮耀。似乎是聽到了札木合的呼喚,那塊神木悄悄地浮了上來,卻沒露出水面。
如果我碰上了我的安答他會不會殺我呢你說。
他會殺你你也會殺他你們誰也不會手軟我說。
請你祈求上天別讓我在戰場上碰到我的安答。
你和你的安答相見之時有一個人必死上天說。又一日,乞顏部的哨兵把一個男人帶到者勒蔑跟前。這個男人說他要見訶額倫夫人,卻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也不肯說他從哪裡來。者勒蔑問他有什麼事情。他說他欠了夫人的東西,好多年了,現在來償還。者勒蔑說我去替你轉交吧。那人不肯,說我這東西就是幾句話,非當面說給夫人不可。者勒蔑見那人眉目之間並無狡詐之氣,便摘了他的刀,將他帶進訶額倫的帳裡。
進了帳,那人便埋了頭,垂了手,一時沒有言語。訶額倫說,蒙力克你這是幹什麼?我早就說過你不曾欠過我任何東西。你這麼遠孤身一個跑來,是要祝福我的兒子做了汗麼?
雖然蒙力克沒有抬頭,但訶額倫一眼就認出了他。離開札答蘭部後,訶額倫發現,追隨鐵木真的那些晃豁壇人裡沒有蒙力克的影子,她心裡有些失落,又有幾分欣賞,覺得蒙力克這人是個要面子的。他實在太要面子了,這個男人,她責備他時總是於心不忍。可是他現在為了什麼突然跑來?結果蒙力克說出的話使她大吃一驚,忙派人叫來了鐵木真。蒙力克說札木合集合了三萬人馬,分為十三翼,要來襲擊乞顏部。這時候,鐵木真並不知道拙乞答爾馬剌射死了紿察爾的事情,沒有去追究此事。他瞭解他的安答,知道他這一次是要置他於死地。戰爭已不可避免,即使沒有這個原因,也會有別的原因。而真正的原因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清楚。但他來得太早了,鐵木真還沒準備好,現在只能倉促應戰。感謝長生天,虧得他早一步知道了消息。他謝過了蒙力克急忙去召集各氏族首領。
鐵木真走後,帳裡就剩下了訶額倫與蒙力克。蒙力克抬起頭來,看著訶額倫,五十歲了,她依然額頭光亮,腰背直挺,那雙眼睛依然敏銳,目光深遠,是多年的等待所練就的。她起身親手給蒙力克倒了一碗奶酒,說蒙力克啊,讓我怎麼感謝你呢?蒙力克說,只要夫人心裡不再怨恨我。訶額倫說,那塊冰化了。現在是我欠了你的,如果打完這一仗乞顏部還在,就請你到我的身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