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文 / 冉平
每天都是這樣,當太陽沉落時,雲就變成了粉紅色,如洇開的血,有濃也有淡。每年都是這樣,到了春天,人們就開始遷徙,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呼隆隆呼隆隆。很多很多的人一起走,帶著他們的大小牲畜,看不到頭和尾。凡他們經過的地方都被踏成了路;草踩平了,水攪渾了,蕩起很高的塵土,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鷹在天上飛,盤旋不去,看他們有什麼丟掉的東西——這種時候他們總是要丟掉許多東西的——可以用來充飢,或者餵養它的兒女。大小走獸們聽到了響動,也都跑出來,遠遠地看,時不時衝他們嗥叫一聲,跟著他們,假裝衝上去,又退回來。
這時,要是有一隻掉隊的牲畜就太好了,可是沒有,牲畜們和人在一起變得膽子大了許多,就像沒看到它們似的,只管走路。人呢,他們騎在馬上,或者坐在車裡。也不答理它們。很傲慢的樣子。人就是這種東西,一旦成群結伙,就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在地面上走,帶著他們的房子、牛羊,停在哪兒,哪兒就成了他們的家。然後點火,烤他們的食物吃。誰都不在乎。你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他們要走一起走,要停一起停,聽從其中某個人的號令。那人就是羊群裡的頭羊,雖然沒生犄角,同行的人都認得,能聞出他的味兒,聽懂他的聲音。即使這個人一聲不吭,你也別惹他。惹了他,就是惹了他們全體。這個人揮一揮手,所有的人都會拔出他們的牙齒來和你拚命。
這種事情它們經歷過很多,誰都懂,不會去冒險。它們跟著人群走走停停,只是覺得好玩。偶爾互相恐嚇一下,那也不是真的。在人的面前,它們懶得逞威風。
天將黑未黑,遷徙的隊伍還在行進中,帳車顛簸著。她坐在帳車裡給術赤餵奶。婆母正坐在她的身邊。就是在這個時候,鐵木真來到帳車外面,停下,詢問他的母親。他說他聽不懂札木合安答的話是什麼意思。婆母沉思著,未作言語。她忍不住了,開口說,咱那札木合安答,我曾聽人們說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如今不是嫌棄了咱們?剛才他對你說的,就是要我們各謀出路的意思。我們不如先停下來,趁著天黑,好好地離散了吧。
若在平時,鐵木真聽不得人說他安答的不是,無論這個人是誰,妻子也不行。但這一次他沒有惱怒,而是默默地掉轉了馬頭,沒責備她,沒打斷她的話。巧的是,孛爾帖剛剛閉住嘴,天就黑了,像一道厚簾子呼啦落下來。就在這個時候,當鐵木真剛剛轉身離開,她懷裡的術赤哇的一聲哭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她和婆母都嚇了一跳,心中驚喜。
在黑夜中,術赤的哭聲分外嘹亮、突兀,底氣十足,叫人聽了心情舒暢。術赤術赤你哭吧哭啊,使勁地哭,別停歇,好讓你的父親聽到,告訴他你不是札答蘭的客人,誰的客人也不是!她這樣想,傾聽著術赤美妙的哭聲,感覺到帳車好像拐了一個彎,悄悄地加快了速度。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帳車外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術赤依然哭個不停,沒完沒了,好像把落生以來所有的哭聲都留給了這一夜,故意的。
月亮像只車輪,陷在浮雲裡。鐵木真背對著它,朝西北方向的斡嫩河走。他心中忐忑,很緊張,抓著韁繩的手心在出汗。生角的白鬃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踮著碎步,腳下迅速但不出聲息。按照他的吩咐,博兒術和者勒蔑分別去傳信,讓後面的人跟上來。跟著他走。博兒術和者勒蔑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雖然他們臉上沒笑,沒出聲,沒問什麼,但透過夜色,他還是看到了他們心中的喜悅。不用囑咐他們如何去傳信,傳給誰,不傳給誰,他們心裡都清楚得很。他知道他們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
住在札答蘭的一年半中,他天天與札木合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每天早上,只要一走出帳門,他的腳就把他帶到了札木合跟前,不由自主。他心裡想,遲早有一天,他將再也離不開他的札木合安答了。這個想法令他煩惱。可是,每當他心中煩惱,他的腳就把他帶到了札木合那裡,他們一起談天說地、喝酒,或者去射獵,煩惱就沒了,被快樂驅散了。
可是沒過幾天,那煩惱又悄悄地爬上心頭,變成了恐慌——沒有原因的、莫名的恐慌,令他坐臥不寧。他能怎麼辦呢?只好再去札木合那裡,或者乾脆睡在他的包裡。暫時忘記它。這種狀況持續了很久,可是,他內心的恐慌並沒有因此減弱、消失。他明白,這樣的事不能去問他的安答,他的安答就像一片安詳的雲,罩在他的頭頂上,給他安全。可是他仍然有一種預感,他遲早會離開這片雲,肯定的!只是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離開,什麼時候離開,還有,離開了以後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有時,他問那個決心要走的鐵木真,說,是你的安答待你不好嗎?他說不是,不是我的安答待我不好,是他待我太好了反而叫我不安,我怕我有一天會忘記了自己的仇人,祖先的仇恨,我害怕時間久了我會把札答蘭的仇人當成我自己的仇人,到那時,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孛兒只斤氏族將成為札答蘭的一支,為我札木合安答的榮耀而戰鬥。所以我要離開他。我要離開他就是因為我太喜愛我的札木合安答,就是因為我沒有辦法不喜愛他。從他嘴裡說出的話總是對的,我沒有辦法不敬佩他。他需要這樣的敬佩,而我則害怕這種敬佩。除了離開他,我沒有別的辦法。
另有一回,他在河邊遇到了闊闊出。闊闊出給他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從前,在很久以前,有一個人生了兩顆頭顱、四條臂膀。很厲害。因為他的頭腦比平常人聰明一倍,他手臂的力氣也比別人大一倍,沒人能打得過他。這個人很得意,以為自己天下第一了,再沒有人敢與他作對。於是,他的一顆頭顱對另一顆頭顱說,他們都是懼怕我,沒有我,你打不贏他們。另一顆頭顱覺得它說得對,就懶得動腦筋了。
他的這一雙臂膀又對那一雙臂膀說,因為有我,所有的敵人都不敢來應戰了,可見,用不著兩雙手臂照樣可以征服世界。那一雙臂膀也認為它說得有道理,懶得再費力氣,何必呢。後來,敵人知道了他和自己的分歧,就來攻擊他,把他打敗了。從此,天底下再沒有生出兩顆頭顱和兩對手臂的人。
這個故事他以前聽過,但是那一天從闊闊出嘴裡說出來,他就像第一次聽到。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給我講這個故事?闊闊出看著他,說,是啊,我為什麼要對你講這個老故事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說這一定是上天的意願。
但是分手的話他說不出口,它們鎖在他的喉嚨深處,像刀子卡在鞘裡,說出來必定傷人。他又不會撒謊。況且,跟札木合撒謊是愚蠢的。那是對他安答的羞辱,也是對他自己的羞辱。還不如沉默。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仍然好得像一個人一樣,同時,他內心的恐慌和對他安答的喜愛都在日益加劇。一直到了遷營的時候,路途中,他們像往常一樣,並著馬,彼此說著閒話,看著日頭落山。
這時札木合對他說,咱們放馬的挨著山,放羊的臨著澗,還是分開好。鐵木真當時沒有言語,覺得札木合看穿了他的心思,禁不住一愣。停下馬,退回去,問他的母親。母親沒有回話,倒是孛爾帖的一番話使他心中一亮:這是最好的時機,也許是最後的,惟一的。他撥轉馬頭,盡量不露聲色。決定是瞬間做出的,沒有任何猶豫。馬蹄踏在鬆軟的草地上,幾乎聽不到響動。他伏身在馬背上,呼吸著潮濕的夜風,仔細諦聽著背後的動靜,算計著時間。他決定,三程馬跑一程為三十里。之內,絕不回頭。
札木合得到消息的時候,天剛亮。他坐在包裡,左手邊是他的兄弟紿察爾,不是鐵木真。鐵木真離開他走了。可惜!他歎了口氣。紿察爾以為哥哥可惜那匹生角的白鬃馬,說我去把它追回來!札木合擺擺手,晚了,他說我的安答已經走遠了。紿察爾看到,他的哥哥語氣平靜,沒有發火,他的驕傲不允許他發火。札木合沒發火卻是一臉倦怠,使他蒼白的臉色更顯蒼白。晚上,他派人叫來了被稱作通天巫的闊闊出。他問他:
你說我的安答他為什麼離開我?
因為你對你的安答太好了要我說。
我喜愛他就沒法對他不好。
他喜愛你所以他沒法不走要我說。
你說的話我怎麼越來越聽不懂呢。
我也不懂因為那是天的旨意。
還有人都跟他走了好多的人。
那些人他們敬佩你安答的智慧。
你說我和我的安答誰更智慧?
能看出別人智慧的就是智慧。
你說你為什麼沒跟他走?
這是長生天的意志要我說。
我和我的安答將成為敵人嗎你說。
那是長生天的意志要我說。
以前我可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都是長生天的意志要我說。
我一點不恨他我恨不起來。
敵人不一定非要相互憎恨。
我們是永遠的安答。
願長生天保佑你們。
長生天會偏心嗎你說。
有時候偏有時候不偏。
什麼時候偏什麼時候不偏你說。
我不敢說因為那是天意。
你說我該不該相信你說的話。
你不要相信我但你要相信天。
你自己相信嗎告訴我心裡話。
不是信是怕從心裡害怕。
因為害怕不敢不信是嗎。
你說對啦。
札木合說我不恨我的安答但我恨那些跟他走的人,我的札答蘭族人豁爾赤。還有他的兄弟們。我們的祖上是從一隻胞衣中落生的雙胎,他的身上流著和我一樣的血。他們這樣做傷透了我的心,他們叫我丟臉,嚥不下食物。永恆的長生天不會饒恕他們!
他終於發火了。闊闊出沒再出聲,他看到札木合的臉越來越白,失盡了血色。眼珠像冰,在夏天的四月裡寒氣逼人,那是他的火,驕傲的、冰冷的火。
幾乎同時,札木合話音未落,他們聽到一陣滾雷,彷彿來自天邊。這種旱天雷聲音低沉,雖然聽不清,卻能擊穿你的耳鼓,叫你辨不清方向。闊闊出仰起臉,未見一滴雨水。雲層非常的低,又厚。一束電光鑽出來,尖銳、炫目,刷地一閃,落到一棵樹上。藍色的火焰吞沒了樹冠。這棵山榆瞬間變成了禿黑的一截,像個巫婆,渾身青煙繚繞,孤零零地立在平坦的草地上。路上的人們都嚇壞了,慌忙伏下身子。闊闊出跑上去,手伸進樹洞,那被雷電擊穿的樹洞還在冒火,但闊闊出說天火不燙人,是涼的。他掏出了一塊雷擊木。烏黑的,比頭一天的黑夜還黑。
頭一天晚上,日落時分。遷徙途中的豁爾赤正在馬背上打盹,感覺夢中有誰將他的馬韁繩往左拽了一把,聽到說「跟著鐵木真走」這樣的話。他懵懵懂懂,沒聽清,但隊伍已經分開了岔。在他的身後,他的三位妻子,他的兄弟們,他的族人、家眷、百姓、牲畜都跟上了。當時,他完全可以把韁繩拽回來,趕上去,告訴札木合,說鐵木真走了。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是札答蘭人沒錯,但他做事隨心所欲,從來都是。尤其遇到大事,生死關頭,容不得你去用腦子想。這時,心比腦子好使,憑直覺,一下子就見了分曉。然後,回過頭來,你再往前思想,發現每一步都是對的,猶如天助。
豁爾赤緊跟著鐵木真疾行了兩天兩夜。
在襲擊蔑爾乞的那天夜裡,豁爾赤就跟在鐵木真的身後。在他身後跳下冰河,像利箭般射進蔑爾乞營地。回過頭看,他們渡河的那一段恰好是薛涼河最淺的地方,上了岸即是山坡,他們順坡而下,衝散了蔑爾乞人。那時候他就想,這個鐵木真不是一般人。之後,鐵木真和他的家人、伴當都留在了札答蘭營地。
豁爾赤看到,他們之間不吵鬧、不爭執,待人謙遜。他的兄弟是這樣,博兒術是這樣,者勒蔑是這樣,他的母親和妻子也是這樣。他的母親訶額倫眉目清明,儀容高貴仁慈;他的妻子孛爾帖面容白皙,眼光清澈無比。據豁爾赤的經驗判斷,處在這樣兩個女人中間的男人,絕非一般的男人。關於女人的經驗,沒人比得上札答蘭人豁爾赤。豁爾赤是小個子,手腳靈活,小眼睛,淡眉毛,面色白裡透紅。女人是他的命。
到了第三天宿營的時候,鐵木真沒喝一口水,回過身,依次去看望跟隨他的各部眾首領。在他兄弟的陪同下,從頭走到尾,最後來到了豁爾赤面前。
他對豁爾赤說道,我的安答幫助我、收留我,我離開他是免得拖累他。因我在札答蘭是外人。你是我安答的同族兄長,受我安答的敬重。札答蘭部人馬眾多,牛羊無數,我的安答勇敢智慧,你卻帶著你的兄弟百姓追隨我來,叫我心中惶恐。豁爾赤回答道,你說得不錯,我的祖上與札木合血脈相通,我在札答蘭有勢力、有地位,日子逍遙自在。我跟你來不是我豁爾赤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