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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 文 / 冉平

    她不想醒,想裹緊被子回到剛才的夢中去,但不可能了,她的耳朵聽到了廝殺聲,像真的一樣。也許,她本來就沒醒,只是她以為自己醒了,其實還在夢中,那就太好了。她悄悄爬起身,盡量不把自己驚醒,小心地躲開赤勒格,穿好衣服,挽好頭髮,把臉擦乾淨。她認真地做好準備,不能讓鐵木真看到一個邋遢的女人,夢中也不行。於是,正如她想的,廝殺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越來越真切了:馬蹄聲、口哨聲、刀刃碰撞的聲音。太好了!她壓抑著顫抖,悄悄地把赤勒格的刀抽出來,壓在了身子底下,以防萬一。

    有人砸門,喊叫。赤勒格一骨碌坐起身,伸手去抓她,懵懵懂懂的。他是怕她跑了,還是要保護她?他的手抓空了。外面的廝殺聲已經鋪天蓋地。赤勒格看到她了,以為她被嚇壞了,想要帶她一起逃走。他來拉她拽她,叫她的名字。但她不動,臉上在笑。赤勒格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女人。他動手抱她,卻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去抓刀,刀不見了。其實,就算有刀,他也下不了手。這個美麗的女人,那麼柔順,他怎麼捨得?她呢?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提防著,喘息著,像頭母豹子,不讓他碰,她瘋了!

    可是赤勒格不能不跑。在這種時候,他慌了,害怕了,沒了主見。孛爾帖看得出來,這時候的男人才最像他自己。外面一片殺聲。氈包起火了。箭鏃撲哧撲哧穿進來,帶著冷風。赤勒格剛跑出帳門就站住了,兩手張開,像鳥張開翅膀一樣,艱難地轉過身體。他的喉嚨被射穿了,那支箭插在他的咽喉上,翹著,如同身體裡忽然鑽出了一根樹杈。但赤勒格沒死,他回過頭,用眼睛尋找孛爾帖,忍著疼。

    終於,他看見她了,這個女人,她不僅一點不慌張,也不急,她站起身時還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把頭髮捋順,然後,一步步朝他走過來了。不是走,是飄,穿一身白色的,鑲金邊的袍子,嘴唇鮮紅。哦,剛才他看錯了,她不是一頭豹子,而是一隻鹿,也許是一頭豹子變成了鹿,那雙鹿眼晶亮剔透,能讓黑夜發光。她看見他了,她走過來了,她會扶住他,替他拔去那支箭。但他實在站不住了,栽倒在她的面前。他栽倒了,但目光還在她的身上,她會抱住他,替他裹好傷,餵他酸馬奶子喝。

    這個女人,她提起袍裾,從他的身上邁了過去。

    她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夜晚。火光,在火光中奔馳的人馬,有的馬上有人,有的沒有,沒有人的馬馱著空鞍子在嘶鳴,跑來跑去尋找它的主人。四周煙氣瀰漫,紅的、藍的、奶白色的。空中的箭,像鳥一樣吱吱叫著飛來飛去,有人被它叮上,就掉下馬,死了。可是這些鳥沒有一隻來啄她。

    她可以在它們之間自由地走,她能感到它們蜇人的灼熱,而它們都故意躲開了她,繞開了她。有的落在她腳下,有的從她頭頂上飛過,有的穿過她的衣袖叮住了身邊的人。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有什麼可奇怪的呢?這個美妙的夜晚是她的節日,屬於她一個人的。她對著夜色大聲呼喚:鐵木真!

    她的身邊出現了許多的人,老的、小的,哭喊著,擁來擁去,包圍了她,把她的聲音淹沒了,把她擠倒了。有人喊她,把她抱起來,扶著她,護著她,是斯琴。她和她一起喊叫。天亮了。

    也許是他聽到了她的呼喚,或者她聽到了他的。他從洶湧的人流中認出了妻子的身形,她的脖子、肩,轉動脖子的姿態。他衝進人群,叫孛爾帖的名字。不會錯,肯定是她。天光大亮。她朝他奔跑過來。他拍馬過去,腳不離鐙,沉下腰,伸出手。他的手臂從她的腋下穿過,一提,她便離開了地面,坐在了鞍子前面,坐在了他的懷裡。

    馬沒停,繼續跑著。在馬背上,她聞到了他的汗味兒,熱烘烘的,像酒,叫人頭暈。她聽見他對身後的人說:去告訴我的札木合安答和我的王汗父親,說我的妻子找到了。馬仍然沒停,戰鬥還在他們的身邊繼續,卻顯得十分遙遠了。她在她的丈夫胸前一聲不吭,夢醒了。或者,她以為自己在夢中,其實不是,她本來就醒著,一直醒著,醒著並且知道,鐵木真是為她而來,她就是這場戰爭的原因。真好,太好了,她寧願這是一場永遠也醒不了的夢。就這樣。她靠在他的懷裡,睡著了。

    這時,鐵木真聽到一陣孩子的啼哭,十分悅耳。

    別勒古台的母

    那營裡有

    別勒古台去取啊

    自右門裡入去

    他母親穿著破羊皮衣

    自左門裡出去了

    外前對人說

    我聽說兒子們做了王子

    我這裡配了歹人

    兒子們面皮如何見得

    說了。走入密林裡去

    到了也不曾尋得著

    別勒古台為那般

    但見蔑爾乞人啊

    教稜頭箭射著

    說道將我母親來

    將原曾來擄掠他們的那三百人們

    盡絕殄滅了

    他的其餘的妻子們

    可以做妻的做了妻

    做奴婢的做了奴婢

    《蒙古秘史》第112節

    關於這次戰爭的收穫,數脫斡鄰王汗所得最多。當他與札木合分兵夾擊時,桑昆把更多的箭射在了蔑爾乞百姓的帳門上。按照自古以來的規矩,釘在帳門上的箭是誰的,這座氈包的百姓和牲畜就歸誰所有。後來者不得再行搶掠,否則就是對前者的挑戰。他們的箭矢各有各的記號,彼此一看就知道,不用問。札木合也繳獲了大批百姓、車帳和牲畜。正是由於他的弟弟紿察爾急於搶掠,漏逃了蔑爾乞部的首領脫脫。反正仗已經打完了,王汗沒有去追究札木合。為了公平起見,他們商量各自拿出部分戰爭所得送給鐵木真。鐵木真是先鋒,立了頭功。但是鐵木真說,虧了我的王汗父親和我的札木合安答,沒有你們的幫助,我找不回我的妻子,你們讓我感激還來不及,除了孛爾帖,我什麼都不要。

    除了孛爾帖,鐵木真還另有一份收穫。那天,當他找到妻子之後,從戰場上撿回一個蔑爾乞孤兒。男孩,兩歲,穿一身粉色水貂鼠皮襖,哭聲雄壯。鐵木真將他作為禮物,送給了母親。這幾年,連最小的兄弟都能騎馬了。訶額倫身邊空曠,免不了有些寂寞。所以鐵木真為母親選擇了這樣一個禮物。或許是他事先打算好的,或許是那個孩子在戰場上的哭聲提醒了他,令他想起了什麼,頓時心生感慨。

    訶額倫沒問,他也沒說。不用說,更深的一層原因只有他們母子彼此心裡明白。那個孩子哭了一路,到了訶額倫懷裡,即刻便安靜了。訶額倫解開袍襟的動作彷彿時光倒退了好多年。孩子睡著了,像只小狗,叫訶額倫十分喜愛,她給他起名叫曲出。這是鐵木真送給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在後來的很多次戰爭中,鐵木真經常撿回年幼的孤兒送給母親撫育。因此,直到去世之前,訶額倫的身邊總有許多孩子圍繞著,從不孤單。過了若干年,她的養子們依次長大,個個勇敢聰慧,都成了戰功卓著的大將。

    其中就有這個曲出,還有從泰赤兀營盤帶回來的闊克出,還有從主兒勤部殘部帶回來的孛羅忽勒,還有從塔塔爾營盤帶回來的失吉忽禿忽。這個失吉忽禿忽後來最為著名,由於他的剛正細心、不貪婪,被成吉思汗指定為蒙古國大斷事官,負責執行成吉思汗頒布的第一部蒙古法典:《大札撒》。

    那天,鐵木真也把孛爾帖交給了母親。訶額倫摟住兒媳的脖子對她說:「我的孩子,你吃苦了,長生天把你還給了鐵木真。」當夜,孛爾帖與婆母睡在一起。兩個女人,兩個遭過搶的翁吉剌女人,睡在一張褥子上,共同的經歷使她們比原來親熱了許多。

    可是訶額倫沒有問她在蔑爾乞的經歷。她也沒說。孛爾帖不打算訴苦,不習慣,說不出來。同她的婆母一樣,她只能把它們存在心裡。苦難使女人變成金子。凡能說出口的苦,都不是真的苦。她的婆母深懂這一點:喜歡訴苦的女人必是輕賤的女人。

    「好孩子,你的喘氣變粗了。」訶額倫說。

    「我的身子裡多了一條命,母親。」孛爾帖說。

    「願長生天保佑我的孫子。」訶額倫高興地說。

    孛爾帖感覺訶額倫的手在她的頭髮上摩挲著,一種親切的粗糙,發出沙沙的響聲。訶額倫說願長生天保佑我的孫子。為她的孩子祈求平安。尊貴無比的訶額倫母親,她沒問別的,一句都沒有,或許她認為別的事情都與孩子無關,不值得問吧。夜深了,鐵木真去整頓軍馬,住在札木合的營裡,沒回來。不久,脫斡鄰王汗押著繳獲的百姓牲畜回黑林去了。鐵木真全家留在了札答蘭部。

    按札木合的提議,他將與鐵木真再次結為安答。結拜儀式在札答蘭部舉行。主持祭天的薩滿叫帖卜騰格裡,就是當年的闊闊出,蒙力克的兒子。三年前他們離開了塔裡忽台,投奔了札答蘭部。現在,帖卜騰格裡是札答蘭部的薩滿。人們稱他通天巫。在札木合出兵蔑爾乞之前,曾經請通天巫來占卜。夜深人靜的時候,通天巫從他隨身的麂皮口袋裡倒出了二十四顆狗石狗石,也叫狗寶,從狗身上取的結石。,也叫札答石,從狗腎裡剖出來的寶貝,八顆黃色,八顆紅色,八顆黑色。

    嘩啦一聲散落在地上,從它們分佈的情況預測戰爭的結果。地上鋪的熊皮是黑的,黃色就特別顯眼,紅色的像血,黑色的看不清楚,混雜在紅、黃兩色之間,難以捉摸。於是通天巫對札木合說,這次戰爭你失去的將比得到的多。當時札木合笑了。札木合就是這樣一個人,往往是,他在問你之前,心中早有了答案。你占卜的結果最好符合他的答案,否則將來被事實恥笑的那個人很可能就是你。

    事實是,札木合不僅繳獲了大批財產和百姓,還留下了鐵木真。他們兩個在一起,比親兄弟還要和睦,經常形影不離。札木合高一點,鐵木真稍矮一點;札木合白一點,鐵木真黑一點;札木合喜歡說,鐵木真喜歡聽。有時候札木合說了上半句,下半句還沒想好,鐵木真就幫他講出來。這時候札木合就說,我親愛的安答,你所說的,正是我心中想的。

    可是孛爾帖不習慣,她不喜歡他們形影相隨的樣子。孛爾帖對鐵木真說,這個札木合,他為什麼要現在與你結拜安答呢,就是想要你記住他對你的恩惠,叫你一輩子感恩不盡。鐵木真卻說,沒有我的安答札木合,我怎麼能夠找回你來?我應該感謝他一輩子,你也是。說到這兒,孛爾帖就沒話了。這個日漸沉穩的男人,她的親丈夫,他臉上的笑容裡似乎多了些什麼,又像是少了些什麼。

    孛爾帖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

    虎兒年春天,在忽答合兒山崖的松樹林裡。由通天巫選了九十九隻黑山羊和九十九隻白山羊,九頭公牛又九頭公駝。一起宰殺了。還備了奶酒、果子、乾酪、茶。點燃了九堆篝火。鐵木真和札木合兩個一同起了誓:「但凡結了安答的人啊,就如一條性命共有著;遭難的日子彼此相助著,平安的日子彼此相記著。

    但忘了時,共提說;睡著時,共喚醒。」他們對永恆的長生天這樣說道。草原上結拜安答與中原的漢人結拜兄弟不一樣。後者往往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再按年齡長幼排出大小,長者為尊。安答是兩個人,一對一的,你和我,或者我和他。我和你結拜了安答,也可以與他也成為安答,但他與你之間沒關係。結拜了的人彼此互稱安答,沒有長幼高下之分。結拜的原因多出自於感情,單純得很,感情也是個人的,自由的,彼此沒有約束和責任,不一定非要有共同的理想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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