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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2) 文 / 馬營

    葛壽芝把宣俠父的照片放在一邊,從自己西服內的襯衣口袋,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武伯英。武伯英卻不就接,盯著信封發愣,似乎在權衡利弊,似乎不願幫忙。葛壽芝支著手肘,把信封捏在指間,越來越不自信,手掌微微顫抖,引得信封也微微晃動。武伯英猶豫再三,接過信封,用手撐開封口,抽出一張紙。展開一觀,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紅色豎格便箋紙,兩頁連成一張,沒有裁開。上面幾行毛筆行書是蔣介石的字,送給自己的照片就有他的題字,倒是最熟悉不過,特別中正兩個字,幾乎沒有差別。

    茲委派葛壽芝同志,赴陝糾察宣俠父諸事,就地密裁,具報呈驗。此諭,中正。

    武伯英看完裝回信封,掀開西服領子,放進了襯衣口袋。蔣介石的這份手諭,後綴沒有日期,也許為了便於行事,也許為了免招麻煩,比較靈活。手諭就裝在剛才放宣俠父照片的口袋,也有灼熱感覺。這算是一個交換,蔣介石的手諭換了宣俠父的性命,宣俠父的性命換了蔣介石的手諭。

    葛壽芝見他答應所托,有些輕鬆起來,把自己的紅棋前車拿起,敲在己方河岸上。綠檀棋子磕著紫檀棋盤,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猶如此時心情。「我以為,就算死了,也沒什麼遺憾。既然你肯幫我,那就有轉機,我相信你,一定有好辦法。你是我最器重的學生,也是我最可信賴的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武伯英不再言語,連拱兩步黑卒,又左擺一步,並在紅帥旁邊。葛壽芝知道此棋必死,無藥可救,也沒走其他招數,只是一味退車,連退三步到黑棋兩個卒子中間。他沒有推盤認輸,這是性格,多走一步算一步,從不輕易放棄。武伯英無法,只好用那顆長途奔襲的黑卒吃了紅帥,整個棋局才算正式結束。

    葛壽芝長舒一口氣道:「你贏了,我輸了。」

    武伯英垂目思考了片刻,徐徐問:「校長聽過局敗身死這句話嗎?」

    葛壽芝皺起眉頭,他有兩種意思,一指眼前棋局,一指屋外人局。他突然意識不祥,武伯英可能要變卦,但是手諭已經在他手裡。「你什麼意思,要向蔣鼎文出賣我?我給你說過,我承諾過你,就一定辦到。新勢力崛起,一定會讓你來領導,我來做軍師。不,我連軍師都可以不做,完全由你領導。我只是可惜你的才能,也可惜這些人,只要看著你們能過得舒心,我就滿意了。」

    武伯英抬眼皺起了幾道抬頭紋,拿到了手諭就掌握了主動。「同樣的話,你是不是也給張向東說過?」

    「沒有,他不配,他沒有這個能力。」

    「丁默村那股勢力,還有個名字,你也知道,叫做漢奸。上樑不正下樑歪,他的主子汪精衛是親日派,他也是親日派,他的人全是親日派。被清除出特情領域,也是對漢奸****行徑的懲罰,你把這股勢力收來幹啥?」

    葛壽芝默聽不語,揣測他的真實意圖。

    「你所謂的第四股勢力,也有一個別名,叫做叛徒。雖然叛變的是共產黨,但有朝三暮四的行為,就為人所不齒。就算你把這兩股勢力,能收攏來成立第三極,讓我當這個領導,可這漢奸叛徒們的領導,我能當嗎?」

    葛壽芝悶哼了一聲,不大相信他的背離,但事實就在眼前。「我以為沒有什麼能打動你,還是被蔣鼎文收買了,你不愛錢,你不愛權。我錯了,蔣鼎文有蔣寶珍的美色,足夠打動你這個殘廢,你這個孤獨寂寞的廢人。」

    武伯英吐字依舊緩慢,充滿力量:「不是,儘管和他一個月來比較親密,卻從來沒有好感。你除了收買、投靠,就是設計、陷害,就是出賣、背叛。在你這裡,沒有別的詞彙,你整天想的就是這些。算了不說了,我只是覺得,因為你死了這麼多人,你怎麼還好意思活著?」

    「可能我又想錯了,你不是給小蔣賣命,而是老蔣。」葛壽芝呆呆看著他,不知道究竟要幹什麼,「你別說得好聽,還不是拿到了手諭,要向老頭子請功,想搬掉我這顆絆腳石。」

    武伯英伸左手把照片拾起來,豎在指間放在他眼前,讓他把宣俠父看個仔細真切。「所有死的人,包括丁一、侯文選,特別是他。托付我要個說法,因為你的一個想法,他們都送了性命。你光看重你的家人,只要能保住親人,你是可以捨命的。你沒想過他們的家人,從此父母沒了兒子,老婆沒了丈夫,孩子沒了父親,終生的痛苦。我現在不問問你這些話,反倒幫你活命,恐怕那些冤魂,餘生裡天天晚上都要來找我。」

    葛壽芝看著宣俠父的臉,似乎被話語觸動,身子稍微動了一下。

    「別動。」武伯英聲音寒冷似冰,警告他的企圖,然後緩緩把右手從桌下抬出來。他手裡端著那把銀色柯爾特手槍,挪開照片,槍口正對葛壽芝面門。剛才武伯英收完手諭,順手探到腰眼,把手槍掏了出來,然後一直用左手下棋,走了四步。那時葛壽芝正在得意,正在激動,正在悲憤,沒有發現這個細節。

    「把槍拿出來。」武伯英的聲音都能滴水成冰,具有極大的威懾。

    葛壽芝完全被鎮住,小心翼翼將手槍掏出來,一把袖珍勃朗寧手槍,放在棋盤旁。武伯英把照片罩在他的槍上,不方便尋機反擊。葛壽芝還想說動他:「我說的,你都懂,現在我只為了家人。那股自新勢力,我完全可以交給你,由你來做頭子。你不管在軍統或中統,都是寄人籬下,憑你的智慧,再有全國各地這千把個特務支持,一定會和戴笠、徐恩曾平起平坐。我老了,早有找人接替的想法,我還可以給你當軍師,暗中協助你完成這件大業。」

    武伯英面無表情道:「我對你所說的大業,根本不感興趣,我有我的理想,和你們的不同。」

    葛壽芝有些灰心,他不給一點機會。「你說的我相信,你不希圖蔣鼎文和胡宗南,怎麼會希圖戴笠和徐恩曾,要不然這次查宣案,也不會這麼幹。你的理想,共產黨?胡漢良出國前給我說過,懷疑你已經被****收買,他只給我透露,我也沒告訴過別人。我一直不相信,認為他在報復被趕下台,現在想來有道理。」

    武伯英看了眼宣俠父的照片:「不,你錯了。和共產黨沒有關係,只和他有關係。他是愛國的,這一點就足夠我崇敬。他為了抗日奔走,卻還要遭你們陷害。你也聽徐亦覺說了,把他屍體搬上城牆時,屍包裡都成了糨糊。再也沒有比這慘的了,這種不平,我一定要幫他找回來。」

    葛壽芝緊閉嘴唇不吭一聲,似乎也對自己的不計後果有些後悔。

    武伯英又道:「還有王立,他和你兒子差不多大。還有羅子春,和你女兒年歲應該相當。你說為了家人可以捨命,那麼你現在死,對家人就是最好的保護。我會照顧他們,這一點你儘管放心,我說到做到。」

    葛壽芝還是存著生念:「你不敢開槍,槍聲把人招來,你也好不了。」

    武伯英冷笑了一聲,笑紋裡掉著冰碴。「我敢,來人有什麼可怕?你已經死了,只能任由我說。我是專員,又是胡總指揮的紅人。儘管和蔣主任有些不愉快,可燒了那兩件證據,他現在恨不得把我供起來。我說正是為了他,我才殺了你,他肯定原諒我。而你在重慶的親人,就一定不被原諒了。但是你如果願意死,就說明已經對地下這些冤魂有了慚愧之心,我就會被打動,完全換一種說法。」

    葛壽芝非常痛苦,面臨生死與親情的抉擇,始料未及的背叛更是雪上加霜。他把身子朝後靠,全部倚在椅背上,閉著眼睛想了足足有一刻鐘。沒有睜眼,帶著山窮水盡的悲哀:「你開槍吧。」

    「不。」武伯英伸左手,把照片和手槍一把抓起來,將槍揣進西服口袋,然後把領子撩開,將照片重新裝入襯衣口袋,和新得到的手諭放在一起。「他被扔進了井裡,我家也有口深井,你得個全屍吧。」

    葛壽芝睜開眼睛,苦笑著看看他,雙手抱拳拱起。「可以,謝謝。一樣,都是死。但是你答應過,保護我的家人,一定要辦到。」

    葛壽芝確實是意志堅定之人,從西廂房出來,一直到跳入井中,沒說一句話。巨大落水聲,在深邃的井壁間迴響,沉悶而空洞。武家的井是無底井,水位很高,和深淵沒區別,只要下去就是一死。武伯英沒到井口探視,轉身走到堂屋前,竭盡全力把青石蓮花呈露立起來,滾到井台邊。他把呈露的一邊抬起擔在井台上,再吃力地把它豎起來,呈露上了井台。然後全力控制,挪動位置,對準井口推倒。呈露石是圓的,恰好把井口蓋得實實在在,和青石井台嚴絲合縫。葛壽芝始終一聲未吭,包括呼救,甚至呻吟。

    武伯英感覺肚子餓了,才想起早已過了午飯時間,鎖門開車到浙江會館去吃飯。就單在分手那個包間,菜沒點幾個,紹興酒要了一壇,一直喝到傍晚,已經醉得趴在桌上連頭都抬不起來。老闆是個會做生意的,武伯英算回頭客,又是個級別挺高的專員,帶著夥計盡力支應。來吃晚飯的客人多了起來,武伯英覺得必須回家,就讓夥計準備幾個打包菜,再弄一壇紹興酒,回去再喝。他在櫃檯前結賬,才發現已經醉得站不住了,扶著櫃檯竭力不倒,保持著平衡。數錢的時候,他想讓夥計去叫羅子春來開車,突然意識到他已經死了,不禁淚水長流。

    武伯英晃晃悠悠把車開回後宰門,用鑰匙開門,突然想起王立,眼淚又出來了,模糊地看不見鎖孔,顫抖著手半天才把門打開。武家宅院又回歸了寧靜,回到僅有自己一人的狀態,大事過後的寧靜,讓人壓抑得想大聲喊叫。他在西廂房的羅漢床上躺了一會兒,在這院子生活過的人,生的死的,都趁著寂靜前來拜訪。每個人都自己做著自己的事,沒有理睬武伯英,在黑暗中輕巧靈動,不觸碰桌椅器具。他不信鬼,卻認為是靈,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有靈,依附於經過的地方觸碰過的東西。最後葛壽芝進來,直接坐在棋桌旁,凝目研究棋局,還在思考失敗的原因。武伯英這才想起,他就在院中的井裡,不由害怕起來,伸手去桌子上取酒。手摸了個空,才想起酒罈子還在車上,他掙扎著起來,出門取酒。躺了一會兒,頭腦沒有那麼模糊了,腳步也沒那麼飄浮了,取回了酒罈子。經過水井時,他特意停下來,用銅馬勺砸開泥封,給蓋井的青石蓮花呈露裡倒了一些,本想禱告,卻沒詞語。

    武伯英再次睜開眼睛,天光已經大亮,沈蘭正站在羅漢床旁,定定地看著他。他以為是幻覺,皺眉抽臉抬起頭,看看自己腿腳,問候道:「你回來了。」

    沈蘭沒說話,扶他爬起了身子,安頓在床邊。前妻手上傳來的力量,讓武伯英意識到不是靈魂,而是本人。武伯英坐了片刻,血氣下行,頭腦終於清醒了一些。沈蘭自從那次坐著娘家的馬車,離開了自家宅子,這是第一次回來。武伯英想衝她笑笑,卻沒有笑出來,伸手使勁在臉上抹動,想要解除臉皮的麻痺。

    沈蘭繼續用勁,扶起他支撐著出了房門,一直走到堂屋躺椅邊,安頓他躺臥在椅子上,呼吸新鮮空氣,吹吹濕風醒酒。做完這些,沈蘭才在旁邊的杌子上坐下,是王立慣常的位置。「那個青石呈露呢?只要下雨,不管多小,它就滿了。」

    武伯英循著他的話看去,放呈露的地方空著,這才想起挪去了井口,鎮壓葛壽芝的鬼魂。「哦,我腿腳不好,擋路,挪了。現在一步,就能從堂屋,到廂房台台。」

    沈蘭點點頭,對這個家中的所有器物非常熟悉,轉頭打量了一番。「今天陽曆九月八日,陰曆是白露,就算不下雨,呈露都潮了。」

    武伯英笑了下沒有接話,似乎在回憶過往的點滴。隔了一會兒,不知他觸動了哪根神經,藉著酒勁未散大聲念道:「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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