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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增長的狂想 (3) 文 / (德)曼恩哈特·米格爾

    這裡的原因也很簡單:在富裕國家中,「貧困」只是個定義的問題。姑且不論平均收入是多少,人們只是將沒有達到國民平均收入的那5%~6%的人定義為貧困人口。如果平均收入提高了,窮人的收入自然會水漲船高,但卻不能改變他們仍屬於貧困人口的事實,因為只要沒有接近平均收入,他們就還是窮人,無論擁有多少財產。例如在德國,目前最貧困的人也與20世紀60年代擁有平均收入的德國僱員有著相同的購買力,但當時沒有人會認為這種收入程度就表示貧窮。

    但真正的窮人現在怎麼樣了?那些在世上受苦的人,那些連生存的基本物質需求和文化需求都遠遠得不到滿足的人,那些真正在挨餓、沒有適合居住的房屋、得不到教育機會或醫療救助的人都怎麼樣了?是否資源豐富的富裕國家應該將其物質財富進一步增多,以便更有效地幫助這些人?在一定程度上,大肆消費是為了窮人的利益——這樣的觀點在現實中並不少見。

    事實上,富裕國家很早就對貧困國家進行了經濟支援,但這些支援一直都很微薄。除了瑞典是個例外,其他任何國家在這方面的支出都佔不到其國內生產總值的1%。接近1%的國家只有挪威、丹麥和荷蘭,英國提供的支援佔其國內生產總值的0.43%,德國和法國是0.38%,排在中間偏後的位置,而排在最後的國家是意大利、日本和美國。其中,美國在2008年僅提供了佔其國內生產總值0.18%的資金,用於對貧困國家的發展援助。

    所有國家的公益援助比例都會因一些私人的慷慨捐助而得到補充,但即使加上了這一部分,也幾乎沒有一個國家能達到0.7%的標準。這是人們對富裕國家向貧困國家進行捐助定下的目標比例,而且這一標準對那些國內生產總值每年增長2%或更多的國家來說,也不算特別高。由此看來,真正的窮人並沒有從這種財富增長中得到什麼好處,而且很大一部分援助資金都用在了對等貿易、出口融資或其他類似的用途上。

    也有人對直接援助表示反對,當然人們也絕不能一味地將這種援助看成是決定性的。其實更有意義的是,那些保持著高增長率、經濟實力雄厚的國家以積極的貿易活動使貧困國家從困境中擺脫出來。在這方面成功的先例是亞洲國家,尤其是中國和印度,它們身上一定有些可取的經驗。雖然美國的經濟慢慢衰退,中國的工廠卻不會因為依賴其援助而倒閉。

    只有當富裕國家的增長不再伴隨著對自然資源需求的增大時,增長用於支援貧困國家的觀點才會有說服力。當那些國家不斷增長的發動機燃料需求通過乙醇來補充,當技術先進的捕魚船隊將漁場撈空,當富裕國家把對環境有嚴重影響的企業轉移到發展中國家,或者把這些國家作為垃圾堆放場來使用時,被促進的只有富裕國家的增長,而不是貧困國家的進步。

    同時,各國對資源的大量需求也使得資源的價格提高,這給貧困國家的發展帶來了更多的困難。相反,如果富裕國家沒有那麼高的經濟增長,貧窮國家是買得起一些資源的。這次的經濟危機就深刻證明了這一點。經濟的衰退只造成了輕微的增長損失,但許多原材料的價格卻降到了歷史最低點。特別是原油價格,從原先的每桶160美元突然跌到了每桶40美元。雖然那些貧困國家在經濟上仍然有困難,但它們的購買力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提高。

    所以,人們不能用這種「捨己為人」的動機來解釋這種物質財富增長應該永不停止的觀點,增長既沒有降低富裕國家中貧困人口的比例,也沒有減少世界上那些貧困國家的數量。儘管2008年饑荒人口在世界人口中的比例比前幾年低了,更多的人得到了受教育的機會,但把這些進步歸結到富裕國家的經濟增長上,顯然是言過其實。所以,如果富裕國家繼續追求物質財富的增長,它們就不該躲在遮羞布後面,而應該坦白:「我們這麼做是為了自己!」

    可這些富裕國家的人們又說,在所有可以帶來幸福的因素中,物質財富是排在最後一位的,遠遠排在家庭關係、有意義的工作和社會關係之後,甚至對有的人來說還排在生活哲學和宗教之後——可很多人這樣為自己辯解的時候,既不能讓他們變得更幸福,又不會讓他們對生活更滿意,那為什麼還要這樣說呢?所有這些都是虛偽和自欺欺人嗎?或者在不停追求經濟增長、追求更高收入和更多財富的背後,還隱藏著其他的原因?

    在我們目前的時代和文化中,提出這樣的問題會讓人覺得奇怪,甚至令人詫異。人類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得到更多的財富,儘管這種增多不能使生活的滿意度提高,這難道不是很正常的嗎?人們不是一直都在這樣做嗎?這不正是人類的本能嗎?

    是,也不是。「是」的一面是因為在長期的進化中,有兩種本能深深地植根於人類的性格中。第一種本能與其他生物一樣,是希望發展壯大;第二種本能與很多較高等的生物類似,是對認同和社會地位的不斷追求。而「不是」的一面則是因為人類並不一定非要在物質財富增長中為這兩種本能找到回應。在歷史的進程中,人類也用了其他方式——更有生活樂趣也更加持久——來為這兩種本能找到合適的發展途徑。

    發展壯大的本能

    人類通過這種發展壯大的本能慾望獲得了極大的成就,任何其他生物都對此望塵莫及,因為它們的慾望很快就會觸到底線。如果陽光照射發生了一些改變,浮游生物會死亡,而浮游生物的死亡將導致大量魚群缺少食物而餓死;如果牧場的草被吃光了,或者水窪乾涸了,這對無數的野生動物而言就意味著死亡或遷徙,而遷徙對很多動物來說也等於死亡;如果氣候產生哪怕很小的變化,比如冬季提前來臨,那麼所有動植物的數量就會迅速減少,有時甚至會導致整個物種滅絕。也就是說,一旦生存條件變差,動植物的繁殖率就會直線下降。所有生物都希望發展壯大,但兔子的數量在增多的同時,狐狸的數量也在增多,因此兔子和狐狸互相限制了對方。

    在很長一段歷史時間內,人類也處於這種被限制的狀態。人們會因為打獵沒有野獸或地裡沒有足夠的糧食而餓死,也會因為水塘乾涸或泉水枯竭而渴死。如果冬天太漫長或條件太艱苦,很多人將會死去。自然界一視同仁,像限制其他生物那樣限制著人類發展壯大的慾望,這種規律在地球擠滿幾億人口之前,持續了幾萬年。

    如果人類沒有利用文化打破自然界設下的限制,這種規律還會繼續保持下去。當時人們已經可以利用火,能夠鑽井,懂得擴大耕種的有效面積,也學會了增加土地產能,培育有用的動植物,並發明了輪子。人們又成功地學會了利用幾億年以來存儲在天然氣、石油和煤炭中的太陽能——雖然時間上不是很早。

    於是從那時起,人類的發展便沒有了限制,這其中第一個例子就是世界人口的增長。兩千年以前地球上大約有2億人,兩百年以前大概有9億人,而目前地球上有將近70億人,現在每30個月增加的人口就等於古羅馬帝國鼎盛時期的世界總人口。

    第二個例子是物質生活標準的明顯提高。人類自從在地球上生存以來,就長期或週期性地在挨餓,但今天絕大部分人已經能吃飽飯了。有10億多人完全擺脫了貧困,可以在物質過剩的條件下大吃大喝。即使以增長迅速的世界人口進行平均計算,在歷史上也還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人類可以從地球上奪取到或壓搾出如此之多的物質財富。自然界的反抗完全是徒勞的,人類獲得了勝利。儘管世界上仍存在某些苦難,但與過去相比,目前有更多的人擁有了更好的物質條件。

    第三個例子是精神文化領域的巨大發展。人類學會了繪畫和素描,學會了寫字和算術,學會了作詩和譜曲,學會了提出哲學理論和治癒疾病。人類揭開了自然界中無數的奧秘,直到今天仍為此而努力著。

    人類利用文化來擺脫自然界的限制,使發展壯大的本能慾望得到了滿足,但同時人類在自然界中不再懂得停手,他們將世界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了改造——這好比是一種精神上的作品。一方面人類對這個改造出的世界感到自豪,另一方面也有不安和恐懼,這種精神上的作品能有多可靠?

    人類對於擺脫限制和觸碰底線的恐懼感不僅體現在所有宗教和世俗神話中,也反映在許多童話和傳說中。在猶太教和基督教文化裡,有兩個對擺脫限制的描述,一個是路西華和他的隨從墜入了地獄,另一個是第一個人從天堂中被驅逐。這兩個故事中的人物都是因為受到限制,而有了成為上帝或至少部分成為上帝的慾望,因為上帝代表著絕對的自由:在時間上是永恆的,在空間上是無所不在的,在能力上是無所不知並且萬能的。

    古時候的人們對於擺脫限制和觸碰底線的危險極為敏感。他們制定了秩序和規定,注意著禁忌的內容,並且知道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應該放棄的,什麼是可行的、什麼是辦不到的。道德和禮俗在古希臘時期有著很重要的作用,在自然界的限制被打破之後,人們又建立了新的文化限制。

    在古希臘羅馬和歐洲中世紀時期,所有城市都有宗教活動中心,來提醒人們注意各種限制。當時在建設一座城市之前,通常要進行浩大的宗教儀式,就是為了提前對自然和上天表示贖罪,因為建設城市不可避免地會對自然產生破壞。在古希臘羅馬和歐洲中世紀時期,人類在進行大部分破壞自然的活動之前——無論是耕地、開礦還是發展手工業,都要確保得到不可抗力的許可。今天獵人們打獵時的呼喊聲「哈啦哩」還微微流露出這種心理上的感覺:要與受到破壞的自然達成和解。

    如今,一些貼近自然的民族仍會直接表達這種感覺。他們在每次侵犯了自然之後,比如砍伐樹木、殺死動物或改造河流,都要以一次宗教儀式進行彌補。在他們的概念中,那些破壞了自然界秩序的人將會有很大的危險,因為那是在冒犯一種比人類自身要強大很多的力量。

    到目前為止,人類也沒有想出一種有效的方法來抑制自身這種已經沒有了限制的發展本能。在宗教的力量強大之前,人們就已經開始嘗試去轉化昇華這種發展壯大的本能慾望,這一點也正是人類和其他生物的區別:借助於文化,人類可以不必打破太多自然的限制,因為他們能在其他生物無法到達的領域進行發展,即精神的世界。發展壯大對於人類來說,不僅意味著將周圍的世界佔為己有並加以利用,還意味著可以取得自身的進步,展開想像力,開發精神上、音樂上或藝術上的潛力。

    所有大型的宗教和哲學體系都表明,這種物質和精神的二元關係會變得緊張,或至少有可能變得緊張,所以這些宗教和哲學的共性之一就是尋求兩者之間的平衡,一種在我們自身的精神和我們周圍的物質之間可能的平衡。人們到底能夠或應該得到物質世界中的多少財富,精神世界中的多少財富?什麼時候人類能達到最高級別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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