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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1) 文 / (德)曼恩哈特·米格爾

    增長,增長至上

    如果人們覺得「增長至上」這個事實還需要證明,那麼2008年的經濟危機就是最好的機會。當危機發生時,世界大部分地區對經濟增長的依賴就像酗酒者離不開酒瓶、吸毒者離不開針管一樣,哪怕是暫時的戒斷,也會膽戰心驚,好像要沒命了似的。這尤其是指歐洲、北美、日本、澳大利亞等國家和地區。已經習慣了的增長怎麼能中斷?增長不就是不斷地、盡可能地去擴充嘛,這又有什麼難的?

    經濟只能增長,而且還要持續地增長。如果經濟增長停止了,就會出現混亂,因為這就是「衰退」;如果經濟沒有增長反而縮減了,就會直接成為悲劇,因為這就是「蕭條」。然後就是警鐘長鳴,人們大筆一揮,描繪出一幅慘淡的未來畫面,彷彿歷史上的歷次危機都不及這次灰暗,也形容不出當前局勢的嚴峻。雖說20世紀前30年的世界經濟危機、世界範圍內的饑荒、地球上幾億人的貧困,這些問題一直以來都很嚴重,但與當前發達國家人們的苦難相比就不算什麼了,而這苦難僅僅是黃油麵包上的火腿肉比以前薄了些。

    為了能減輕這一苦難,人們可以使用幾乎一切手段。人們本應該追求保護環境和氣候、平衡公共預算、減少對下一代的苛求、進一步消除市場壁壘、穩定國際社會和制定社會政策等崇高目標,並根據政治和社會的意願堅持下去,但現在卻不是時候。目前要集中一切力量實現真正有說服力的目標——經濟增長。

    「我們必須為了更多的增長付出一切努力」,「我們必須在這個國家中爭取盡可能高的增長率」,「因此這就是我們要重點去實現的目標——增長……」德國總理在2009年年初就是這樣宣誓般地昭告世人,並確保自己獲得了所有黨派的認同的。社會民主黨站在同樣的角度,認為德國需要更多的增長來獲得成功,自由民主黨也支持促進增長的經濟政策,綠黨亦認為經濟增長需要加強,連左派政黨都持同樣看法。

    政治家和政黨對其他任何問題的看法都不會像對經濟增長的認識這樣一致,並且毫無顧忌。左派和右派、激進派和溫和派,還有中間黨派的人,口徑都出奇的統一:經濟必須增長。這種一致性不只是在德國,整個歐洲、美國、日本、俄羅斯、中國和其他國家也都認定經濟增長是必要的。「如果沒有增長,一切努力都等於零。」

    可以用於促進增長的資金也自然而然地被人們奉若神明。誰對這一點提出質疑,誰就是不負責任而且是愚蠢的。國家在銀行和經濟刺激政策上的努力遠遠大於對實體經濟的援助,而且各個聯邦州還有各自的特殊政策,例如減輕稅負,對報廢汽車提供補貼,為刺激消費提供優惠券,為沒有支付能力的房地產抵押債務人、汽車司機和農民提供幫助等等。人們對這些援助也有擔憂:「是不是提供的幫助太多了?」「在援助者施以援手之前,我們怎麼來進行自救?」但擔憂是不必要的,因為只要是有關經濟增長或威脅到增長的損失,西方工業國家和其他很多國家絕對不會掉以輕心。只有大量的援助才能起到促進經濟增長的作用,而且援助資金越多越好。在這一點上,形形色色的政治家看法都一致,無論是自由黨還是社會黨。

    誰會對此提出反對,誰又能反對?11個主要工業國單單對銀行的救助就在5萬億歐元左右,其中美國佔了一半。為刺激經濟,2009年美國投入了150億歐元,中國4600億歐元,日本2100億歐元,俄羅斯將近2000億歐元。歐洲各國當然也積極投入,德國在這方面投入了610億歐元,西班牙490億歐元,法國260億歐元,英國240億歐元,意大利190億歐元……如果把這些投資粗略相加——當然也沒人要去精確計算——總和是1.8萬億歐元。如果不考慮惡性通貨膨脹,這樣的數字幾乎會讓人眼花,因為它根本不在人們的想像範圍內,可目前很多人都覺得這對於解決經濟危機還遠遠不夠。

    面對經濟危機,人們已經不能保持適度的清醒和必要的鎮靜,一提到它就好像如臨大敵,精神高度緊張。媒體和科學界都在為應對危機而努力,那些手忙腳亂的政治家和所有相關的專家召開了一個又一個關於解決危機的會議,以制訂應對災難的計劃,包括一套預警系統和歐洲整體的系列援助計劃,全世界似乎都把解決危機提上了日程。但這幾年所作的努力不該再繼續下去了,因為我們似乎都成了悲觀者,總在懷疑危機要到來,好像精神病人一樣。也許,這期間真的發生了什麼很可怕的事,才讓我們這樣努力?

    漁夫的老婆

    到底發生了什麼呢?答案是:在歷史上已經重複了很多次的經濟危機,現在還不斷發生。它好比是最新上演的一齣戲,由人類的愚蠢、盲目和狂妄寫成。在這齣戲裡,所有人都願意去追求財富和權力帶來的幻覺,可到了最後才發現,人們越是以為接近了財富和權力,距離它們越遠;在這齣戲裡,人們執著地相信秸稈會變成金子,所以對侏儒妖怪們提供的援助深信不疑;在這齣戲裡,人們就像格林童話中漁夫和他的老婆那樣拚命地想往上爬,但最後卻跌回了最初的破陋茅屋,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又接著進行永無休止的追求——得到更多,還要更多。這就是2008年經濟危機的實質,而到了2009年,危機達到高峰並出現了轉折。

    可真正的危機其實是社會各階層中無所不在但又毫無約束的貸款債務問題。德國總理對此也表示了認同,她曾肯定地說:「經濟危機就是因為大量的貸款債務而引起的。」這次經濟危機是那些幼稚的市民造成的,他們習慣了超支的生活方式,住在靠過度貸款獲得的套房和公寓裡,不想出售也不願出租,只希望將還欠著高額貸款的房子變成自己的財產;這次經濟危機是那些企業家造成的,他們依靠銀行和其他投資人的資助維持經營,還幻想會出現增長,他們拋開了經商應有的謹慎原則,孤注一擲地想實現營業額的直線增長和豐厚的利潤;這次經濟危機是那些銀行家造成的,他們渴望無限擴大自己的業務,卻不可饒恕地忽視了自己的控制和審查職責,逞強而又輕率地對待客戶的投資。

    這次經濟危機是科學家造成的,他們把推測和自己所相信的觀點當成可靠的知識去傳播,聲明節儉是種惡習,揮霍才是美德,還告訴人們目前我們處在無所不能的時代;這次經濟危機是工會和社會團體造成的,他們往往不去追求對經濟有益的目標,而是不顧經濟和社會的效率,將消耗能量的鬥爭和罷工進行到底;這次經濟危機也是政治家造成的,他們幾十年來都遵循著一種路線,似乎經濟永遠會向前發展,從沒想過提前為經濟停止增長甚至萎縮作好應對準備。

    但這次經濟危機主要是金融玩家造成的,他們試圖用部分有風險的金融產品、創意或活動使自己或他人利用第三方的錢富裕起來。現在他們坐在被告席上接受審判——至少是道德層面上的審判,人們譴責他們,可這又使其他造成經濟危機惡果的人得以逃脫,而這種逃脫會有負面的影響,人們以為當社會中某些畸形發展變得極其嚴重時,就會暫時性地出現危機。這種錯誤觀點可以解釋一些個別現象,但不能幫我們解決危機的實質問題。

    目前這些遭到譴責的金融玩家並非不諳世事,他們也是從幼兒園開始,逐步學習成長起來的。他們通常是工作勤奮並懂得履行家庭義務的人,就生活在我們中間,有著和大家一樣的喜怒哀樂。更重要的是,無論人們有沒有意識到,或者夠不夠坦率,金融玩家造成經濟危機的行為都起源於一種大多數人都認可的觀點:希望很快賺到錢,擁有富裕的物質生活並獲得社會地位。所以直到危機發生的前一天,這些遭譴責的人還被許多人羨慕著,那些年輕又勤勞的人們還希望自己能變得像他們那樣,但我們不能因此原諒金融玩家的行為,也不能因此為他們辯護。這一事實同時還說明了嚴重的弊病已經成了這個時代和社會的一種標誌,而這些金融玩家的失敗必須引起我們的思考。

    這時我們才意識到這次經濟危機是無法避免的,而且比根據規律推算應該到來的時間來得晚了。不過如果它發生得更晚些,後果就會更嚴重。許多人在這次危機中損失並不大,2009年世界各國生產總值僅僅縮減了約1%,而危機之前的2007年世界各國生產總值已經增長了5.2%,2008年增長了2%,所以總的來說下滑並不嚴重。一些西方工業國家的情況稍微差些,例如德國的國內生產總值縮減了5%左右,整個歐元區縮減了4%,美國縮減了將近3%。但在經濟危機最嚴重的時候,消費品和服務業的贏利也不低於2005年和2006年經濟繁榮時期的水平。只有日本在這次危機中損失較為嚴重。

    可是那些損失的財產、貶值的不動產、暴跌的交易所交易,尤其是流失的工作職位算什麼呢?儘管回答聽上去有些諷刺,但我還是要實話實說:大多數人沒有損失任何他們曾經真正擁有的東西。這對那些富裕的人也說得通。如果某個俄羅斯金融寡頭損失了幾十億財產中的1/3,或者他的股票貶值了1/2,或者他的不動產的價格下跌了1/5,這能說明什麼呢?這位俄羅斯金融寡頭的財產與七八年前相比,還是獲得了更大的價值。那流失的工作職位呢?回答聽上去還是有些諷刺:這次危機主要使那些不可靠的職位流失了。這對失去了工作的人不是種安慰,他們也希望能與其他人一樣工作穩定,但他們的職位只建立在龐大的貸款債務的基礎上,因而並不可靠。當通過信貸融資而致富的幻想破滅時,現實又會浮出水面,它絕不是前景暗淡,只是不再那麼光彩奪目。

    在令人心醉神迷的幻霧裡

    可以很坦誠地說,我們不能要求任何人準確預測出2008年這次大規模經濟危機的每個細節。它有很多新的內容,特別是多米諾效應,幾乎使所有地區、所有金融活動家和所有金融產品都深受其害,而它在以往的危機中從未出現過。

    但反過來說,凡是睜著眼活在世上的人,誰也沒有資格聲稱自己對這次洶湧而來的危機毫無察覺。在過去幾十年中,人們已經認識到了一些現象並作出了正確的描述。幾年前,有人對資本市場的超負荷需求現象進行了暗示,也對「賭場資本主義」提出了警告,這種賭博式的經濟那時還只局限在金融市場,沒有殃及其他行業;幾年前,也有人對金融玩家孤注一擲的行為進行了譴責,他們天天在世界範圍內運作巨額資金,不是獲得暴利就是血本無歸。這些一直都存在的現象是有害的,是病態的,絕不是直到2008年9月15日雷曼兄弟這家世界級投資銀行破產時才表現出來的,所以有先見之明的人對這次危機只會稍感驚訝。

    早在經濟危機爆發之前,有一本論證危機的書寫得非常好,它裡面的預言在今天看來準確得令人佩服。書中強調了全球資金的氾濫,強調了無利可圖的信貸在瘋狂增長,以及完全不透明的金融衍生產品正在被推廣。但書中的呼籲沒有引起多少反響,人們把它看成是悲觀者的牢騷抱怨而置之不理。「一切難道不是在很順利地進行嗎?現在所有的人難道不是很滿意嗎?」那些對危機提出警告的人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就好比虔誠的修女置身於毒品晚會。

    在危機爆發之後,如果金融領域某個知名代表承認他把警告當成了耳邊風,因為只有少數人甚至是個別人提出了對危機的警告,這絕對是誠實的坦白。大部分人陶醉在這毫無約束的信貸謊言中,不願看到或看不到危險的徵兆,還很「聰明」地避免討論這些話題。總是只有少數人或個別人能預見到趨勢的發展方向,至少是能隱約地意識到,而大多數人還在繼續向前挪步,直到站在了懸崖邊上——先知耶利米在《舊約》中就敘述了這種情形。

    為什麼那些有經驗的政治家、謹慎的銀行家和理財經理,以及膽小的炒股者都會跟著賭徒和金融玩家,在交易所裡一起作出精神錯亂般的決定?「隨大溜」的解釋只能說明部分原因,雖然這種盲從的做法肯定對這次危機的產生和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這些人當時作出的那些決定在危機發生後顯得令人難以理解,他們說那是因為有人無恥地撒了謊,他們被欺騙了。他們可以這樣來解釋,但如果謊言和欺騙沒有可以生存的沃土,它們也結不出果實。

    這片沃土就是大多數人對正直、可行性和常識沒有了感覺和尺度,所以對各個階層和各種職業的人說謊和施騙都很容易。增長的幻霧熏醉了他們的感官,所以當銀行和保險公司承諾收益率為7%或8%或更高的百分點時,人們沒有去懷疑;當很多企業集中在那些不能持久的收益上時,人們沒有去懷疑;當信用評級機構濫用自己的權威給出好評時,當收入曲線在經濟疲軟時仍有力上揚時,當政治家反覆吹噓增長絕不會停止時,人們都沒有去懷疑。他們不去自問這一切是否正常,因此也就察覺不到這些逐漸與實際價值脫離的資金正在不斷地變成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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