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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昌都到江達 文 / 陳渠珍

    我們部隊的統帥趙爾豐將軍,得知藏兵已抵達恩達的消息,就快馬加鞭,親自率領邊防軍五個營的官兵,由更慶日夜皆程,趕到昌都來。我們在昌都的軍隊全體集合,彙集於四川橋東岸迎接將軍。當時的邊防軍雖然屬舊式體制的軍隊,然而多年來追隨趙將軍,轉戰南北,過高原曠漠入邊關時間已久,官兵素質優良,勇猛善戰。一般部隊上的官兵體力都很強。一天裡行軍百二十里是很平常的事。這一天,我跟隨大部隊出迎,在河岸等了很久,才慢慢看見大隊人馬從河對岸的高山峽谷之中,疾馳而下。旁邊有軍官說話,用手指給我看最後一名騎馬行路者,軍服與其餘士兵不一樣,肩披一件紫色戰袍,說這個人就是當年威震大漠的趙爾豐將軍。等到這一隊人馬開始過橋,我們全體敬禮,趙將軍頭也不回,從大部隊面前飛騎而過。我仔細凝視他的身影,感覺將軍的形相容貌和在成都時略有不同。也許是因為他做四川總督時,頭髮已略白,看上去才剛剛五十歲出頭,可是今天,他已經霜雪盈頭,鬚髮皆白了。我們站立的時間長了,任憑朔風凜冽,但不由得身子一陣陣顫抖,趙將軍年已七旬,卻是戎裝筆挺端坐馬上,容光煥發。寒風吹開他身上那件紫紅戰袍,裡面的肌肉都露出來了,將軍卻無半點瑟縮之態。這樣老當益壯矍鑠的精神,恐怕世界上尋不出第二個人來了。

    當天,鍾穎率領部隊標統、管帶到趙將軍所設行賬中參謁。到半夜才結束會面,回各自營賬。有一名貼身的保鏢,是跟林修梅的,先騎馬回來告訴我:「趙將軍好像認為你上次冒險的臘左之行,有貪功失機之嫌,弄不好要砍你的頭!你怎麼辦?」我問他:「林管帶在邊上,怎麼回答的?」那保鏢說:「管帶默然不語。」我很驚訝,就坐立不安,等林修梅回來,再仔細問他,他只說:「明天一早上趙將軍要傳令你見面,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說完,再不肯多說一句。我心想,反正自己當時是奉上級命令,路途不顧萬死,在藏兵那裡做了俘虜,又受了很多傷,事情應該是很明白的,何必庸人自擾呢,就坦然回自己營賬,呼呼大睡一宿。第二天起來,匆匆漱洗,就出門準備去見趙爾豐,誰知前腳剛跨出門,就有趙爾豐屬下武弁一名,持大帥令帶我前去,我也就跟了他去。

    當我走進趙將軍的營帳,我看見另幾名將官鍾穎和軍糧府劉紹卿等,早已壁立在屋內,武弁領我上前,只見將軍一臉盛怒,立於帳中。見我到來,手指我的臉,責罵我冒險至臘左的行動,是貪功,有辱於一支大軍應有的威名,並且警告我將受軍法處置。鍾穎、劉紹卿都在旁邊急步上前,為我求情。趙將軍餘怒未消,到了這節骨眼上,我知道性命要緊,也不去顧忌昨夜林管帶關於此事說了些什麼,就對將軍慷慨陳言說:「這項大罪名是不是成立,大家都心裡有數,至於我個人,我至少是聽候命令前往,雖不幸做了人家俘虜,但藏人也還能夠以禮相待,一路送我們返回。我也盡可能趁機做了大軍將至的宣傳工作,三天後藏人軍隊也事實上撤退了——這裡面我有什麼過失,多少功勞,我自己不敢說,希望大帥你能夠清楚!」言畢,我低頭不再說什麼。

    鍾穎肅立一旁,又再三為我解釋開脫。趙將軍那邊的臉色才稍稍和緩下來,開始詳細詰問大家有關此項命令下達的始末。又問林修梅管帶是否真知道事情的開頭結束。這時我又開口以實情相告,並指出軍糧府尚有林管帶當時所寫的公文可作憑證。將軍一一問清楚情況,又差人索拿公文驗證。最後,他把責罵全對準了林修梅一個人,責問他幾個問題,修梅無言對答,趙將軍大怒,立即命令手下護兵上前,沒收管帶的武器,命令他脫下那身軍裝,並立即伏案手書一封撤職書,管帶的職位,反而由我來代替,我也只好一聲不響,末了,叩頭稱謝,離開將軍的營帳。

    昔日有智者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不過像我在昌都時經歷過的這樣轉禍為福的事情,實在太過奇絕,先不說冥冥中有高人暗中保護牽領,比我這事更奇怪的事情,我知道還有一件。部隊上有一名軍官,安徽人張鴻升,性格險詐,最初曾跟隨趙爾豐,擔任邊防軍管帶,後來因事被解職,廢黜回四川。此人又投奔鍾穎的部隊。鍾穎進藏,委任了張鴻升做工程營管帶,實際上也是一個虛名而並無實際的兵權。此人日思夜想,想做步標營管帶,苦於沒有合適的機會。等到我那次在臘左被虜,消息傳到大家耳朵裡,有一名與鴻升要好的軍官,是趙爾豐將軍身邊隨員,加上林修梅管帶,三人碰在一起,議論這件事,鴻升竟心懷鬼胎,慫恿林管帶說:「據我所知,大帥性格暴烈,倘若有什麼事情當面問你,你最好裝糊塗,只當不知,他的幕府內,有我的拜把子弟兄,屆時有什麼需要他在將軍面前美言幾句,一定會優先替你考慮,不用你擔心。」林修梅竟相信了他的話,等到趙將軍真的來了,並責怪我等行動有損大軍聲望,責問林修梅,後者竟默然不語,只當沒聽見。一時氣得趙將軍暴跳如雷。這時,張鴻升在旁邊審勢度時,見將軍的親信傅華封,似乎站在我這一邊,為我力辯理由,立即轉而用痛切的言辭抵毀起林修梅,意在取修梅職務而代之。他當時的目的,根本不是為我的;另一方面,傅華封是張的舊友,見張情緒激烈,於是更加起勁在將軍面前陳說林修梅的疏忽失職。到這個時候,趙將軍自己也被弄糊塗了,所以他派人傳見我時,確實想弄出個究竟。不料事態的發展,卻朝向了張鴻升不願意看見的方向,結果是,林管帶被撤職,我反而升了官職。張鴻升還沒來得及經營什麼手腳,將軍一紙手諭,事情就不可更改了。張鴻升固然只好垂頭喪氣,自認倒霉。我這方面,卻是真正死裡逃生,因禍得福。世上人用心的險惡,往往也會有可憐而可笑的結果。

    第二天早晨,我又畢恭畢敬,依照慣例去感謝將軍對我的信賴委任,並呈送堪布囑我帶回的文書。我在營賬等候良久。趙將軍才出來見我,告誡我說:「你這次冒險深入,膽氣固然有餘勇,但從今往後,你也已經身居要職,凡事更應該小心謹慎,要不斷努力,否則將來又讓我尋一個機會殺了你。」說罷,目光炯炯望向我,使人望而生畏。

    趙將軍因為我明白前方藏兵情勢,要我盡快擬出一份進兵計劃。我受命回營帳後,就跟鍾穎等另外幾名將官商量,擬定了一個大致作戰方案。先由四川軍前行,驅逐駐恩達的藏兵,行軍路線仍取道類烏齊、三十九族,再從那裡出拉裡。餘下的邊防軍,則一概由恩達大道直趨拉裡。這是全軍作戰的第一步計劃。第二步,等川邊兩軍會師拉裡之後,再視藏軍具體情況而定。並把計劃中的線路、行軍位置繪成圖紙,標示詳細後,面呈將軍定奪。將軍當即同意了我們的計劃,並定全軍於後天一早出發。鍾穎命令我率先頭部隊先行,大部隊隨後。計劃定好之後,全軍宣佈休整一天,於次日黎明出發上路。

    第一天行軍,我們夜宿臘左山下,那裡附近的居民已逃避一空。我知道肯定還會有人藏匿在不遠的山林中。就命令手下士兵分路仔細搜索,搜得藏族居民好幾個。詢問他們,說是前方林多壩仍有藏兵駐紮,並且有一部分扼守在並達橋頭。我於是尋思:「藏兵並沒有抵抗實力。堪布登珠本人也不是領兵打仗的人。現在還駐紮部隊幹什麼?也許是因為趙爾豐將軍那邊沒有答覆。猶存一絲觀望?或者,還有一個原因,他是想留小股兵力,掩護其大部隊平安撤退?不管哪種情況,兩軍總是已經近在咫尺,一切小心戒備為好。」又進而想林多壩一帶的地勢開闊,進攻很容易。只是那座必經之路的並達橋。岸高而河寬,有藏士兵把守,宛如天險,不太容易攻佔。忽又記起不久前自己做俘虜時,進出此橋,曾留心觀察。看見橋的上游四五里處,河面結冰,可以徒涉。我軍進攻,最好做一個正面佯攻的假象。再另派主力部隊從河面上過渡,這樣容易奏效。主意既已定,當天晚上,月明如晝,四更出發,滿地都是耀眼的青雪冰霜。部隊佯攻的一隊士兵,已接近橋邊上,遠遠看見橋上藏軍士兵,正受了驚嚇似的一片忙亂。我親自帶槍率領三個小分隊,從河的上游踏冰偷渡,轉眼已攻入藏軍右側。這時候,天始黎明,我們的士兵朝天鳴槍突進。藏軍士兵立即四散逃走。我軍乘勝追擊,沿途不見任何士兵敢於回抗。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就追擊到了林多壩附近。這時,駐紮在那裡的藏兵們全部出來迎戰,我們的部隊仍舊分成兩翼猛攻。戰鬥持續了約兩個小時,我左翼軍已佔領林多壩後山。前後夾擊,藏兵大隊人馬,終於紛紛崩潰。我因為疑心前方不遠應該就是藏軍大本營了,地勢還比較複雜,一路上可能要有殊死激戰,就立即集合起自己的部隊,分段搜索前進。走到快接近恩達的地方,即有恩達傳訊官葉孟林,由一條山中小徑上向我奔來,說:「藏軍已經向南面逃退,約兩小時了。」於是我們的部隊就從容進駐恩達,布下警戒線,就近宿營,等待後方進一步的命令,這一仗共擊斃藏兵約四十多人。我軍僅傷排長二人,陣亡士兵九人,受傷十七人。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派人送捷報去昌都,又接到軍部命令,要我率領大軍明天抵達恩達,並且遵照原定的計劃,改道向類烏齊、三十九族方向前進。

    從恩達開始,部隊北進,節令已經是十二月寒冬的中旬,氣候愈寒、沿途的冰雪愈大,再加上山勢陡峭,每名官兵走起路來,都十分艱難。我們要經過的那個叫類烏齊的地方,原來是在萬山崇嶺之中,周邊廣漠起伏的山脈,全部都起源於舉世聞名的唐古拉山,從西北蜿蜒而向南,一路山脈縱橫,支幹紛披。從我軍前行那一天起,部隊上沒有一天不是披雪蹴山,白晝行走在冰天雪窟之中,夜裡就睡在曠原雪地裡。士兵們被服單薄,每天一到天黑,無情的朔風狂雪就掃迷了他們的眼睛,叫各人身體冷得簌簌發抖,好不容易躲在帳篷裡躺下來,渾身卻全無熱氣,只得輾轉著在各自的就寢處呻吟。半夜實在凍得睡不著,只好各人起來,圍爐烘火,一直這樣子熬等天亮。於是接下來有一天,我們決定改變行軍方式,乾脆部隊乘月色出發。在凌晨五更時分早早上路。剛行進不久,登一座山峰,山高陡峻,大家抬頭看竟看不見山頂。我們讓馬匹牛車在前,士兵在後緊隨,剛走到半山腰,忽然遇到一大群牛在山頂上格鬥,牛群狂奔怒吼,四處衝撞,整個部隊頃刻間就亂了套。牛身上的裝備行李紛紛墜落,士兵一時趨避不及,竟有十幾個人受了傷。幸虧那時候我還走在山腳下.一看情勢不妙,立即找一間露天破屋躲進來,才躲過了這一劫。

    從打箭爐大部隊出發到現在,規定是每班預備傷病員所乘馬一匹,到了類烏齊後,天寒地凍,乘馬時間稍微長一些,立即兩隻腳凍僵了,痛得你簡直無法忍受。所以隨軍乘馬的人,每天一開始出發,必須先步行數里,暖暖身子,再可以上馬。馬上最多坐一小時,又只好下來,再活動活動腿部的筋骨。不過也有些自以為狡猾聰明的士兵,借口身體不舒服,走不動路,要求能讓出一匹馬給他騎。一旦騎上去,再怎麼奇冷的風寒,也不肯下來,害怕其他病員爭搶那匹馬,這樣子從早到晚乘坐馬背上,兩隻腳凍得慢慢腫漲,失去了知覺。這樣,就更加不肯下馬走路。反覆三天之後,腿腫潰爛,就成了個傷殘,想走路也走不了了。先前說的生病,也一變而成真的病了。行軍途中沒有醫護,又不能扔下讓他休息,慢慢他就全身凍瘡,慘苦地僵死在半路,這樣古怪死法的士兵,幾天下來,竟比比皆是。實在是太可憐!一路上牛和馬,時常也延誤拖拉,所以足足走了二十幾天,部隊才終於走到了三十九族境內。到達目的地時,每名士兵的頭髮,都比原先長長了一寸。每個人看上去都頭髮蓬哄哄,有的人胡亂用根手巾把長髮束起來,拖在身後,步履蹣跚,看上去卻不像個完整的人樣了。營部書記官范玉昆,五十幾歲,是有名的美鬚髯,買了一隻狐狸皮的圍巾,有一天部隊走得很早,大雪瀰漫,冰風削骨,玉昆騎坐在馬上,長時間埋頭縮頸,向前趕路。走到半路,有藏族官員設立的小驛站,以點燃的牛糞熬沸的茶汁作為招待。我們到了那裡,都紛紛下馬預備休息,玉昆呢,也想解掉脖子上的狐皮下馬,卻不知道低頭呼吸久了,狐狸皮毛和他脖子上的肌膚頭髮竟已凍結在一起,解不開了。他再三用力,卻呼痛不已,周圍人一時都被這一幕情景弄得目瞪口呆……

    三十九族(藏名:甲得)縱橫數千里,人口卻不過十幾萬,相傳是年羹堯征戰西藏時遺留下來的三十九名苗裔繁衍的後代,不過計算一下時間,人口再怎麼快繁殖,也不至於能到今天這樣的繁華。恐怕,真正要算的話,應該算到唐朝的年代,吐蕃極盛時,文成、金城兩名公主先後下嫁西藏,莫非是那時候遺留下來的漢人種族?不管怎麼說,和平年代西藏對漢族人還是非常友善,所以趙將軍要替鍾穎部隊選定走這條路,免得牛馬缺掉了,沒地方補充。

    三十九族位於昌都的西北面,氣候極寒,比我們一路過來的類烏齊地方,還要寒冷,而且重巒疊嶂。每座山峰似乎都直聳雲天,山巔積雪,燦如銀堆。即使平常走的平地上,雪深也有一尺多。我嘗試著問路上的一名喇嘛,每年三十九族這地方幾時下雪?喇嘛說:「大概是七月八月裡高山開始凝雪,九、十月裡,落下的雪就鋪到半山腰。寒冬臘月天,就遍地飄雪了。而且不停地落,至於那些山頂上的雪,都已經幾千幾萬年不曾融化了……」雪山出產的珍稀動物,有雪蛆、雪豬;植物則有雪蒿;礦物則有雪晶,全都是世間少有的品類。

    從恩達往北,行軍走一個多月,才到達拉裡,那一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八日的事情。拉裡地方,是有名的川藏驛道。古時候設有訊官,屬四川邊境部隊管轄,後來又添設軍糧府。因此居住在那裡的漢族人很多,異地相逢,大家都備覺親切。我自己,也登門拜訪了當地姓鄧的一名軍糧府總管,交談甚歡,鄧總管還特意設酒菜為我接風洗塵。菜餚也很豐盛,都是我將近五十多天裡不曾品味到的菜餚。酒桌上,我也詳細詢問了有關藏族軍隊的情況,說是藏人大部隊已從這裡往前走了有足足五天路程。不過據說,藏軍首領登珠堪布還沒走到這裡,至少沒從這裡經過。也有消息說他已經改道由南路返回拉薩,究竟哪種情況確切,誰也不知道。酒足飯飽,我就辭別鄧總管回部隊,正好鍾穎將軍的命令到,要求我們全體迅速開赴江達待命。我卻留下,因為要換批新的馬匹,只好比大部隊遲一天再出發。

    這一天的半夜裡,接到軍部通知:藏軍撤退到了江達之後,其先頭一部約有兩千多人,已在距離拉薩七十里路遠的烏斯江岸上固守。另一部分約三千多人,退到工布,他們的首領堪布,確實還落在後面。藏軍似乎要等他們的首領堪布到江達之後,才會嚴令戒備等等。我因為戰場情勢緊張,立即再派人催促軍糧府,務必在明天中午之前,把所需馬匹備齊,以便後天一大早出發。

    這時,中國人一年一度的節日:除夕,春節快要臨近,我就趁空餘的一天到處去採購些酒肉,酬賞一下身邊的士兵。我平生出娘胎第一次,是在這樣高海拔,終日白雪茫茫的苦寒之地,過一個新年。我也邀約了留下來的一部分官長,早飯時碰頭,飯後,又清查所需的牛馬,卻遲遲不見送來,焦急不過,就親自到軍糧府去催。到了那裡,看見軍糧府大廳那邊,竟有十幾個藏族人,盤腿坐地上,鄧總管帶領另外幾名藏族官員,神情肅穆,端立在前。我知道有事忙著,就寒暄周旋幾句,乾脆也立到廳上去旁觀。只見為首的藏族人手持藏族人終年頂禮膜拜的佛祖像,向底下跪拜者喃喃低語,很長時間後,再上前去用佛像一一碰一下眾人的頭,每到一人跟前,就一問一答。一名書記官模樣的人在身旁記錄。良久,人群才散去。眾人走後,鄧總管才回過神來,請我坐下。笑著問我:「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我不知道,問他,他又回答:「弄來弄去,還不是為了貴軍所需馬匹?因為附近藏族人的心裡知道,他們的軍隊不久前剛通過這裡,供應早已超量了,剩下的牛馬又疲累之極,所以一直在推托不肯上繳。我也只好和幾位藏族人的官員好言商量,一個個仔細問清情況,可是一個個仍在狡辯。我知道西藏人普遍信佛的。就命令他們在佛面前發誓,說真話,果然,沒人敢再隱瞞了。你現在來,正好碰上他們宣誓結束。算算總數字,比我們要的竟還多出了二百多匹,也算是老天保佑我們——」

    聽了這一席話,我很是佩服鄧總管的治理腦筋。要知道西藏人信佛,比西方人信基督教還要遠遠虔誠、刻苦。

    從軍糧府回到軍營,時間已經不早,我就馬上和營部職員一起坐下來共飲守歲,慶祝這一國人傳統的節日,模仿內地人吃頓年夜飯。剛剛吃好,突然有槍聲從軍營後方響起,槍聲很急,正在問發生了什麼事,一名傳令兵劈頭立正報告:「有藏兵侵襲!於隊官已經率隊前往。」我趕忙集合部隊,做好作戰預備。又得到報告:「藏兵已退,於隊官負傷,已經陣亡!」我大吃一驚,緊接著手下人帶來一名藏族俘虜,我就詳細查問,這才知道,前方所謂藏兵,就是恩達統兵堪布及其手下衛隊。自從恩達一仗脫逃之後,這位堪布就不顧自己部隊官兵的死活,顧自逃命了,並且想尋路繞道回拉薩,昨天他聽說了是我的部隊駐紮在此,急急忙忙想來見我,不料我軍的哨兵誤會了,朝他開槍,才有剛才那一番忙亂。得知這一情況後,我立即意識到堪布這個人的重要性,不宜馬上放他走,急忙叫人去請他過來。堪布來之前,我又詢問了那名俘虜一些情況,他講了於隊官聽見可疑的動靜後,就率領手下士官出去,遠遠看見藏族士兵,立即散開,亂槍打了起來。這時,於隊官還騎著馬。指揮眾人朝前,他那坐騎受了驚,直衝出散兵線,竟被自己手下亂槍誤中,情形十分可憐。於隊官是學生出身,從未經過實戰,一聽到說有敵情,難免張惶失措,所以趙將軍歷來輕視學生出身的官兵呢。不一會兒,先前我們曾在更加特殊的情況下打過交道的藏軍首領堪布到了,雙方見了面,我也竭力慇勤地招待他,並且秘密地叫手下人把這一消息傳到軍部去。末了,我又去軍營後方料理於隊官裝殮一事,到很晚,事情才結束,我也疲勞之極,去營部倒頭就睡。

    第二天黎明之前,我早早起床,弄了間屋子安放不幸的於隊官靈樞。隨後率領全體官兵,為他默哀祭奠舉行盡可能體面的入葬儀式。葬禮結束後,約同堪布登珠,和大部隊一起出發,走了兩天,到達凝多塘。這一天正好是新年的年初一,我們居留的地方一片荒山野嶺,連個免強好扎帳篷的地方也找不到。真正是萬里蠻荒,又恰好逢上這樣的佳節,回首家山,百感叢生,勉強坐下來,弄了些酒肉約官兵一起喝點吃點,不過借酒澆愁而已。第五天我們一大早出發,在午後三點時到達了江達。當地駐防的把總吳保林帶手下全體將兵及藏官、喇嘛等一百多人出來迎接我們。江達歷來都是西藏境內著名的城鎮,寺廟民居,有四五百戶,市場各種商品,應有盡有。自從西藏軍隊出兵以來,往來蹂躪,市街如洗。我們到達那一天,那裡的街市已是一派荒涼蕭條景像。第二天,川邊防軍也有另外的三個營行軍開拔到這裡。我們在江達住下來,部隊整休,一住就是十幾天,幾乎每天都和把總吳保林往來。他是成都人,到西藏已經二十幾年,家中還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母親,還健在,保林每天都思念老母親、思念回鄉,但一直苦於沒機會,講起這一切他就一臉悲傷的表情。有一天,竟苦苦哀求我將來有合適的機會,一定幫他留心弄個小差使,只要能夠方便回四川,或者可以經常回去看看,此外別無他求。正好大過年的各人情緒都有些惆悵失落,相互邀來喝去,弄點酒菜以排遣心頭愁緒,我也被吳保林叫了到他家去,說是吃點麵食,麵食全是他妻子親手下廚為我們做。保林的妻子當時五十多歲,在西藏生活久了,凡做的麵食、蒸饃、薄餅一類,全做得比西藏當地人做的還更加好吃,而且說要開飯,進廚房三下五除二,立馬已經熱氣騰騰,端上桌子來,使我十分感動難忘。

    我率領部隊到江達第8天,接到統帥部專門送來的絕密手諭,要我迅速將同行的堪布登珠,就地處決。於是我在第九天的晚上,半夜裡,執行了這道命令。我想統帥部的意思大概是:堪布身居高位,在整個西藏政界宗教界,好歹也算是個二品僧官,平時達賴喇嘛對他一貫器重。當時****本人已出逃到印度大吉嶺,投靠了英國人。如果把堪布釋放,恐有後患,公然處決吧,大概又怕驚動西藏朝野,給****將來的反叛留下口實,如此棘手的情勢,只好讓我代為受過了。

    去年,我軍抵達昌都那時候,事實上****已經回到拉薩,一開始還不斷增兵抗拒,並且屢次向英國軍隊求援,事情還沒結束,或者說,還沒達到他希望達到的進程,我們的部隊已經出了拉裡。這下,****慌了手腳,趕忙邀請當時清朝派駐的幫辦大臣溫宗堯開會商量,溫宗堯也竭力安慰他,叫他千萬別胡思亂想,事情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可怕。可是,****仍舊疑惑重重,終於有一天,潛逃到了印度。鍾穎率領大部隊到江達時,據紮在烏斯江一帶的藏兵也已撤退。工布情形不明,只是傳說藏王邊覺奪吉,還帶著幾千人的部隊,企圖在窩冗噶伽一帶負隅頑抗。基於這樣的情況,統帥部就命令我部,馬不停蹄,立即開拔進駐工布,相機出擊。

    我還駐紮在江達時,已經知道廈扎噶倫到了後藏,工布一帶已經沒有西藏軍兵。但當我奉命開拔進工布時,仍命令手下官兵小心行事,戒備前進。這一天天氣明朗,沿途風景宜人,午後一時,大隊人馬到了牙披,我就到一座小山上,入宿在牙披當地的營官家裡。那地方有很高大古樸的樓屋。一切裝飾都金碧爭輝。地板上塗一層酥油,光可鑒人。周圍窗明淨幾。陳設古雅精緻,我住進去,恍若是到了王候貴族的行宮裡。樓房後面,緊臨一條大河,河灘很淺,水流平緩,中間有一處沙洲,野鴨數十成群,游在水濱裡,所有這些景像,讓人恍惚回到了內地。那幾天牙披營的營官到拉薩辦事,還沒到家,此地由他的管家出來招待我們,一切都十分慇勤,見我長時間倚靠在窗邊上向外看,就笑著問我:「這河裡的魚特別鮮美,可以做難得的美味佳餚。先生遠道而來,這一路上,想來恐怕很久不知道魚肉的鮮味了吧?」他一邊說,一邊馬上喊來僕人到河中捕魚。見狀,我也笑著回答:「難道你們在這條河裡抓來的,不是食水葬者的那種魚?」管家立即說:「當然!當然了。先生你看見的,不過是山澗小溪裡的魚罷了,再加上這條河河寬水深,源遠流急,魚怎麼樣,就不必你操心了。」我雖然不是特別愛吃魚,卻也喜歡看人家抓魚,所以也答應了,很快就看見好幾個藏族人,背著魚網下河,在水淺的地方布下魚網,片刻功夫,就看見網裡面一片片閃爍的魚鱗,更有大魚從水面跳躍空中,又跌落到捕魚人的懷抱,「好了,他們抓到了。」管家在一旁說,這一幕田園式的場景,頓時使久入荒山野嶺的我身心為之一振。

    我自從隨軍走出四川,一晃已經半年多了,每天看見的世界,都是那樣荒涼奇峭,一會兒積雪彌山,一會兒堅冰在地,加上惡劣的高原天氣,整天狂風呼吼,傷心慘目,極少有安頓自己靜一靜心,略加休息,想些人世間賞心悅目事情的功夫。一旦住進牙披營官的漂亮宅邸,一下子樓台湧現,景物全非了。我的身心視覺一時間竟有些適應不過來,覺得自己已經活脫一個久居深山的野人。真所謂:以風塵之身子,入莊嚴之畫棟。雖說是格外爽心愜意。內心深處,卻又不時覺得羞慚苦悶。弄得主人越慇勤,我越覺得心跳面孔紅。當晚的宴席上,真有不少昂貴的山珍海味。聽管家說,全是從拉薩城裡弄來。最好吃的,我覺得是那晚的麵食,統統都由西藏的女子手工做出來,技藝絕精。做的時候只憑借一尺大小的方板,頃刻而成,根本不像內地那種吃麵的地方,弄得几案橫陳,刀棍羅列的樣子。

    這裡主人的那個女人,楊柳一般窈窕的腰身,芙蓉般粉嫩的面孔,蛾眉淡掃,讓人一見傾心。一時間,恐怕漢代宮廷裡的美女明妃,也沒有她這樣的美麗無雙……她丈夫,現任牙披營官,幾天之後才從拉薩回到家。衣冠楚楚,全是唐朝人的裝束,而且談吐優雅,身上已看不出一絲西藏本地方人的習氣。西藏人風俗,一般都以家中的長女操持家政,到一定歲數,招中意的男人為丈夫。如果是長男,就出贅其他人家,做別人家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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