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王謝子弟 (3) 文 / 沈從文
直到快要天明才勉強瞇著了,糊糊塗塗做夢,夢身在杭州西湖飯店參加一個人的文明結婚典禮,六個穿紅衣服的胖子,站在天井中吹喇叭,其中一個竟極像律師。看來看去還是律師。自己又像是來客,又像是主人,獨自站在禮堂正中。家裡小毛兄弟二人卻跨腳站在樓梯邊看熱鬧,吃大喜餅,問他們:「小毛,你娘在什麼地方?」兩兄弟都不作聲,只顧吃那喜餅。花轎來了,大銅鑼鐺鐺的響著,醒來才知道已十一點,牆上鍾正鐺鐺響著。
中午見律師時,七爺忍不住咕嘍咕嘍笑,手指定律師說,「吹喇叭的,吹喇叭的!」
律師心虛,以為七爺笑他是「吹牛皮的」,一張大臉兒燒得緋紅,急嚷著說:「七爺,七爺,你怎麼的!朋友是朋友……」
七爺依然頑皮固執的說:「你是個吹喇叭的!」
家中匯來一千四百塊錢,分三次寄,七爺倒有主意,來錢的事雖瞞不了人,他卻讓人知道只來一千塊錢,甚至於身邊人茅大也以為只來一千。錢來後,律師對他更要好了一點。二美裡那史湘雲送了些水果來,不提要他過去,反而托茅大傳話說,七爺事忙,好好的把正經事辦完了,再玩不遲。事實上倒是因為張家口販皮貨的老客人來了,擺檯子玩牌忙個不休,七爺不上門反而方便些。不過老婊子從茅大方面得到了消息,知道律師老纏在七爺身邊,加之以為賣皮貨的客人是老江湖,不如七爺好侍候,兩人比比還是七爺可靠。所以心中別有算計,藉故來看七爺。
一見七爺就說:「七爺,你印堂發光,一定有喜慶事。」
七爺知道老婊子不是什麼好人,說話有用意,但並不討厭這種湊趣的奉承。並且以為不管人好壞,湘雲是她養大的,將來事情全盤在她手上,說不得還要認親戚!因此也很和氣的來應接老婊子。老婊子問七爺是不是拿定了主意,他就支支吾吾,拉到旁的事上去。
老婊子好像面前並不是七爺,不過是一個親戚,「湘雲那孩子癡,太忠厚了,我擔心她會受人欺侮。」
七爺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擔心也是白擔心。」
「所以一切就看起頭,事先弄個明白,莫太輕易相信人。」
七爺答著說:「她不會看人,你會幫她選人!」
老婊子也笑著:「可不是!她有了依靠不正是我有依靠?我老了,世界見夠了,求菩薩也只望她好,將來天可憐活著有碗飯吃,死後有人燒半斤紙。」
「老娘,你老什麼?人老心不老。我看你才真不老!你打扮起來還很好看,有人發迷!」
「七爺,你真是在罵我。我什麼事得罪了你?」
「我不罵你,我說的是真話!」七爺想起近來和老婊子有一手的茅大,走到叫人電鈴邊去按了一下鈴,預備叫茅大。這聰明人卻正在隔壁小房間裡竊聽兩人說話,知道七爺要開玩笑,人不露面。七爺見無人來,就說:「一吃了飯就跑,吃冤枉飯的東西。」
老婊子短兵相接似的說:「七爺,我不喝茶,我要走。我同你說句真心話,七爺,你要辦的事得趁早。『莫道行人早,還有早行人。』心裡老拿不穩,辜負人一片心!」
七爺說:「我不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也不想懂。我是來辦正經事的,辦好了事,心裡寬舒了,我自然會……」
老婊子說:「七爺辦事是正經。……」
正說到這裡,還想用苦肉計來嚇嚇七爺,保駕的律師卻來了。同行是冤家。這兩個人論透熟人情世故,正是半斤八兩,可殺個平手。
律師一見老婊子在七爺房裡,就知道兩人談的是什麼事。律師向七爺目夾目夾眼睛,笑瞇瞇的說:「我是吹喇叭的,快用得著我吹喇叭了吧!」說了又回頭向老婊子笑著,「七爺前些日子做夢,夢裡見我是吹鼓手,參加他的喜事!」
老婊子知道律師在幫忙,便裝作懵懂說:「可不知誰有這種好運氣,被七爺看上,得七爺抬舉。」
律師說:「我知道七爺心事。有一個人想念他睡不著覺,他不忍辜負人,正想辦法。」
老婊子又裝作糊塗,問這人究竟是誰。律師看看七爺,不即說下去,七爺就搶口說:「唉唉,先生,夠了,你們作律師的,就好像天生派定是胡說八道的!」
老婊子故意裝懵懂,懵懂中有了覺悟,拍手呵呵笑說:「作律師的當真是作孽,因為證婚要他,離婚也要他。」
七爺雖明白兩人都是在作戲,但卻相信所提到的另外一個人,把這件事看得極認真。
老婊子虛情假意和律師談了幾件當地新聞,心想再不走開,律師會故意說已約好什麼人,邀七爺出門,所以就藉故說還得上公司買布,回家去了。人走去後,律師拍著前額向七爺笑嘻嘻的說:「老傢伙一定是為一個人來作紅娘,傳書遞簡,如不是這件事,我輸這顆腦袋。」
七爺笑著,不作聲,到後又忽然說:「你割下這個『三斤半』吧。可是我們正經事總還得辦,莫急忙輸你這顆大腦袋。」
律師裝作相信不過神氣,「我輸不了腦袋,要吃喜酒!七爺,你不要瞞我,許多事你都還瞞著我!湘雲一定做得有詩送來,七言絕句,又香又艷,你不肯把我看,以為我是粗人俗人,不懂風雅。」
「得了吧,我瞞你什麼?家中寄了一千塊錢來,我正不知道用在哪一方面去。」
「七爺,你讓我作張子房嗎?」
「什麼張子房李子房!說真話,幫我作參謀,想想看。」
事情倒當真值得律師想想,因為錢在七爺手上,要從七爺手上取出來,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並且只有一千塊錢,是應當讓婦人捉著他好,還是讓地產希望迷住他好?律師拿不定主意,想了一陣無結果,因此轉問七爺意思如何。且自以為不配作張子房,不能扶助劉邦。
七爺也想了一下,想起大爺的教訓,意思倒拿定了,告給律師,說是先辦正經事,別的且放下莫提。這種表示律師求之不得。不過又不願意老婊子疑心他從中搗鬼,所以倒拘拘泥泥,模稜兩可,反倒為史湘雲說了些好話,把她比作一個才女,一個尤物,一個花魁。說到末了是從七爺手中拿去了兩百元,請七爺到三十一號路去吃館子,說是住天津十多年,最近才發現這個合乎理想的經濟小館子。所謂經濟的意義,就是末了不必付小費。七爺歡喜這種辦法,以為簡便得多,也經濟得多;卻沒計算到事實上菜價中早已加了兩成小費,一成歸飯館,一成歸介紹人。
茅大得過律師的好處,把一張本市出的《風月畫報》遞到七爺眼睛邊,「七爺,你瞧這個,不知是誰把湘雲相片上了報,說她是詩人,還說了許多趣話!」
七爺聰明,就斷定是律師作的,但看那文章,說和湘雲相好的,是個「翩翩濁世之佳公子」,又說是個「大實業家,大理想家」,心裡也很受用。一見律師就笑著說:「少作點孽,你那文章我領教了!」
律師對這件事裝作莫名其妙,「怎麼,怎麼?七爺,我作了什麼孽?犯法也得有個罪名!」
七爺把那畫報拋到律師頭上去,「這不是你搗鬼還有誰?你這個人呀,真是個打邊鼓的好手!」
律師忍不住笑了,「我是君子成人之美,七爺莫多心。我還想把湘雲和你、我三人,比作風塵三俠!湘雲和七爺都還相稱,就只我這虯髯客不大好作。」他摸摸自己光板板的肥下巴,「首先還得到勸業場去找一個髯口掛上,才有邊!」
用錢問題一時還是不能解決。七爺雖說很想作件俠義事,倒也不能不從現實考慮考慮。就因為地產交涉解決遲早不一定,錢的來源卻有個限度。杭州方面無多希望了,家裡既籌了一千四百,一時也不會再有款來。若一手給老婊子八百,再加上上上下下的開銷,恐得過千,此後難以為繼。
茅大雖得到老婊子允許的好處,事成了酬半成,拿四十喝酒,但看看七爺情形,知道這一來此後不是事,所以也不敢再澆油。律師表面上雖攛掇其成,但也擔心到當真事成了,此後不好辦,所以常常來報告消息,總以為調查員已出發,文件有人見過了,過不久就會從某參事方面得到辦法。
三爺接到七爺的告急信,雖不相信七爺信上辦交涉前途樂觀的話,卻清楚七爺辦事要錢;無錢辦不了事,錢少了事辦得也不容易順手。因此又匯了六百來。這筆款項來得近於意外,救了七爺也害了七爺。錢到手後,七爺再不能躊躇了,於是下了決心,親手點交八百塊錢給老婊子,老婊子寫了紅字,畫了押,律師還在證人名下也畫了一個押。另外還花了兩百塊錢,買了一套臥房用具,在法租界三十二號路租了個二樓,放下用具,就把史湘雲接過來同住了。
事辦成後,大家各有所得,自然都十分快樂。尤其是七爺,竟像完成了一種高尚理想,實現佳話所必需的一節穿插。初初幾天生活過得很興奮,很感動。
這件事當然不給家中知道,也不讓杭州方面知道。
一個月後家中來信告七爺,縣裡新換了縣長,知道七爺是「專家」,想請七爺作農會會長。若七爺願意負責,會裡可設法增加經費;城鄉還可劃出三個區域來供七爺作「實驗區」,以便改良農產。七爺回信表示農會當然願意負責,因為一面是為桑梓服務,一面且與素志相合。不過單靠縣裡那點經費,恐辦不了什麼事。一年經費買兩隻荷蘭種豬也不夠,哪能說到改良?他意思是現在這裡辦地產交涉,一面就想在北方研究天津著名的白梨、豐台的蘋果、北平的玫瑰香葡萄等等果品和漿果的種植法,且參觀北方各農場,等待地產交涉辦好了,再回家就職。還願意捐款五千元,作本地農會改進各種農產物的經費,要七太太把這點意見先告給縣裡人知道。老丈人得到這消息時,卻罵七爺敗家。
七爺當真就在天津一面辦事,一面打量將來回本縣服務的種種。租界上修馬路草地用的剪草機,他以為極有用處,大小式樣有多少種,每具值得多少錢,都被他探聽出來了。他把這類事情全記載到一個小手冊上去,那手冊上此外又還記得有關水利的打井法、開渠法、製造簡單引水灌溉風車的圖說。又有從報紙常識欄裡抄下的種除蟲菊法和除蟲藥水配合方式;另外還有一個蘇俄集體農場的生產分配表格,七爺認為這是新政策,說不定中國有一天也要用它。至於其中收藏白梨、蘋果的方法,還是從頂有實際經驗、頂可靠的水果行商人處請人教得來的。這本手冊的寶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史湘雲說是想讀書,接過來同居後,七爺特意買一部《隨園詩話》,還買了些別的書,放在梳妝台上給她看。並且買了一本《靈飛經》和一套文房四寶,讓她寫字。女人初來時閒著無事可作,也勉強翻翻書,問問七爺生字,且拿筆寫了幾天字帖。到後來似乎七爺對於詩詞並無多大興趣,所以就不怎麼認真弄下去。倒是常常陪七爺上天祥市場聽落子,七爺不明白處,她能指點。先是有時七爺有應酬,她就在家裡等著,回來很晚,還見她在沙發上等,不敢先睡。七爺以為自己辦事有應酬,不能陪她,悶出毛病來不是事,要她自己去看戲。得到這種許可後,她就打扮得香噴噴的,一個人出去看戲,照例回來得很遲。七爺自然不疑心到別的事上去。茅大懂的事多一點,但他也有他的問題,不大肯在這件事情上說話。因為老婊子悄悄的給了他一分禮物,欲拒絕無從拒絕,他每天得上醫院。自己的事已夠麻煩了。
兩個月以後,七爺對於這個多情的風塵知己認識得多一點,明白「風塵三俠」還只是那麼一回事,不免有點厭倦,也不怎麼希望她作女詩人了。可是天津事情一時辦不完,想回去不能回去。那個律師倒始終能得七爺的信託,不特幫他努力辦地產交涉,並且還帶他往××學校農場和一個私人養狐場去參觀。當七爺發現了身上有點不大妥當,需要上醫生處去看看打打針水時,律師又為介紹一個可靠的私人開業的醫生。直到這律師為別一件貪污舞弊案件被捕以前,七爺總還以為地產事極有希望,一解決就可向銀行辦理押款,到安利洋行去買剪草機、播種機和新式耕田農具,回本地服務。並且始終都相信這個律師是知心好友,一切事都可信託。
七爺就是七爺,有他的性格。在他生活上,苦惱、失望、悲觀這類字眼,常常用得著,起一點兒作用。但另外更多日子過得卻滿高興自足。城裡土財主大都是純粹守財奴,理想都寄托在佃戶身上。有了錢不會花,只好讓土匪軍閥乘機壓搾。七爺從這些財主眼中看來,是個「破家子」;在茅大眼中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報應現世寶」。七爺自己呢,還總以為自己是個「專家」,並且極懂人情世故,有頭腦,閱歷多,從來沒有上過什麼當。
1936年寫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