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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王謝子弟 (1) 文 / 沈從文

    七爺等信信不來,心裡著急,在多福旅館裡發脾氣。房中地板上到處拋得有香煙頭,好像借此表示「要不負責一切不負責」的意思。究竟是些什麼責任?一言難盡。

    算算日子,已經十九,最末一封快信也寄出了七天,電報去了兩天,盼回信還無回信。七爺以為家中婦人女子無見識,話猶可說,男子可不該如此。要辦事就得花錢,吝嗇應當花的錢,是缺少常識,是自私。

    「什麼都要錢!什麼都要錢!這鬼地方哪比家鄉,住下來要吃的,捉一隻肥雞殺了,就有湯喝;悶氣時上街走走,再到萬壽宮公益會和老道士下一盤棋,一天也就過去了。這是天津大碼頭!一走動就得花錢,怕走坐下來也得花錢,你就一天不吃不喝躺到床上去,還是有人伸手向你要錢!」

    七爺把這些話寫在信上,寄給湖北家裡去,也寄給杭州住家的兩個堂兄,都沒有結果,末了只好拿來向跟隨茅大發揮。

    其時茅大在七爺身邊擦煙嘴,順口打哇哇說:「可不是!好在還虧七爺,手捏得緊緊的,花一個是一個,從不落空。若換個二爺來,恐怕早糟了。」

    七爺牢騷在茅大方面得了同情後,接口說:「我知道我凡事精打細算,你們說不得一背面就會埋怨我(學作茅大聲氣):『得了,別提我家七爺吧,一個釘子一個眼,一個錢一條命。要面子,待客香煙五五五、大炮台,不算闊。客一走,老茅,哈德門!真吝嗇鬼!』我不吝嗇怎麼辦?錢到手就光,來這地方辦事什麼不是錢!大爺、三爺好像以為我是胡花,大家出錢給我個人胡花,大不甘心似的。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他們哪知道七爺辦事認真任勞任怨的苦處。可是我昨天打了一卦,算算今天杭州信不來,家裡信會來。」

    「會來嗎?才不會來!除了捏緊荷包,他們什麼都不知道。若不是為祖上這一點產業,作子孫的不忍它不明不白斷送掉,我不舒舒服服在家裡作老太爺,還願意南船北馬來到這鬼地方憋窮氣?」

    茅大說:「他們不體諒七爺,殊不知這事沒有七爺各處奔走,誰辦得了?也是七爺人好心好,換誰都不成。」

    七爺苦笑著,一面剝格剝格捏手指骨,一面說:「這是我自己討來的,怪不得誰。我不好事,聽它去,也就罷了。祖上萬千家業有多少不是那麼完事?我家那些大少爺、二少爺,沒受過什麼教育,不識大體,愛財如命,說是白說。」

    「我可不佩服那種人,有錢不會花,看財奴。」

    七爺耳朵享受著茅大種種精巧阿諛,心裡稍微輕鬆了一點。話掉轉了方向,「老茅,我看你那神氣,一定和二美裡史家老婊子有一手,你說是不是?」

    茅大又狡猾又謙虛趕忙搖著手,好像深恐旁人聽見的樣子:「七爺,你快莫亂說。我哪敢太歲頭上動土!我是個天生老實人!」

    「你是老實人?我不管著你,你才真不老實!我亂說,好像我冤枉你做賊似的。你敢發誓說不摸過那老婊子,我就認輸!……說不定你早吃過老婊子洗腳水。『任你狡似鬼,也吃老娘洗腳水』,書上早說過!」

    茅大明白言多必失,關於二美裡老婊子事,不再分辯了,做出諂媚樣子,只是咕咕的笑。

    七爺又說:「老婊子歡喜你,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天下什麼事瞞得過我這雙眼睛!」

    「那是真的,天下什麼事瞞得過七爺!」

    「家裡他們還以為我為人不老成,胡來亂為。」

    「他們知道個什麼?足不出門,不見過世界,哪能比七爺為人精明能幹,絕頂聰敏。」

    茅大知道七爺是「英雄無錢膽不壯」,做人事事不方便。這次來天津辦地產交涉,事情一拉開了,律師、市政府參事、社會局科長、某師長、某副官長,一上場面應酬,無處不是錢。家裡雖寄了八百,杭州來了一千,錢到手不多久,嘩喇嘩喇一開銷,再加上無事時過二美裡史湘雲處去坐坐,帶小娼婦到中原公司樓上樓下溜一趟,一瓶法國香水三十六元,一個摩洛哥皮錢包二十八元,半打真可可牌絲襪三十元,一件新衣料七十五元,兩千塊錢放在手邊,能花個多久?錢花光了,人自然有點脾氣。不說幾句好話送他上天,難道讓他在地面上盤旋找岔子,近身的當然只有吃虧。

    七爺為人也怪,大處不摳摳小處。在場面上做人,花錢時從不失格,但平常時節卻耐心耐氣向茅大算零用賬。發信,買紙煙,買水果,都計算得一是一,二是二,毫不馬虎。在他看來這倒是一種哲學,一種駕馭婢僕的哲學。他以為孔夫子說過,小人女子難養,放縱一點點必糟。所以不能不謹嚴。能恩威並用,僕人就懷德畏刑,不敢欺主。茅大早摸透了七爺脾氣,表面上各事百依百順,且對金錢事尤其坦白分明。買東西必比七爺賤一點,算賬時還常常故意多餘出些錢來,數目雖小都歸還給七爺。七爺認為這就是他平時待下人嚴而有恩的收穫,因此更覺得意。常向人說:「你們花十八塊錢雇當差的,還不得其用;我花五塊錢,訓練有方,值十五塊!」至於這位茅大從史湘雲處照例得到的一成回扣,從另外耗費上又得了多少回扣,七爺當然不會知道。

    七爺真如他自己所說,若不是不忍心祖上一點產業白白丟掉,住在家鄉原很寫意,不會來到天津旅館裡活受罪。

    七爺家住在×州城裡,是很有名氣的舊家子弟。身屬老二房。本身原是從新二房抱過老二房的,過房自然為的是預備接收一筆遺產。過房時年紀十七歲,尚未娶妻。名下每年可收租谷五千石到六千石,照普通情形說來,這收入不是一個小數目,除開銷當地的各種捐項,盡經租人的各種干沒,母子二人即或成天請客吃館子,每月還雇一夥戲班子來唱戲,也不至於過日子成問題。

    不過族大人多,子弟龍蛇不一。窮叔輩想分潤一點,三石五石的借貸,還可望點綴點綴,百八十石的要索,勢不可能。於是就設計邀約當地小官吏和棍徒,從女色和賭博入手,來教育這個小侄。結果七爺自然和許多舊家子弟一樣,在女人方面得了一些有趣的經驗,一身病,在賭博方面卻負欠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債務。先是把兩件事隱瞞著家長,事到頭來終於戳穿了,當家的既是女流之輩,各方面都要面子,氣得頭昏昏的,把七爺叫來,當著親長面前哭罵一頓,到頭還是典田還債。一面在老表親中找個年長懂事承家的媳婦,把媳婦接過了門,以為如此一來,就可以拘管著男的。子弟既不肖,前途無望,人又上了點年紀,老當家的過了兩年,便半病半氣的死掉了。七爺有了一點覺悟,從家庭與社會兩方面刺激而來的覺悟。

    一面自懺,一面顧全面子,於是在死者身上大大的來花一筆錢。請和尚道士作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素酒素面脹得這些閒人廢人失神失智。定扎上無數紙人、紙屋、紙車馬,到時一把火燒掉。聽窮叔輩在參預這次喪事中,各就方便賺了一筆「白財」。心願完了,同時家業也就差不多耗掉一半了。但未嘗無好處,從此以後七爺可不至於再在女色賭博上上本地人的大當了。他想學好,已知道「敗家子」不是個受用的名稱。結婚五年後,女人給他生育了三個孩子,雖管不住他,卻牽得住他。丈人老是當地土律師,很有名,又潑辣,所以叔伯輩也不敢再來沾光。他就在×州城裡作少爺,吃租谷過日子。間或下鄉去看看,住十天半月,找個大腳鄉下女人玩玩,一切出之小心謹慎,不發生亂子。在親族間,還算是個能守門戶的子弟。

    七爺從這種環境裡,自然造成一種性情,一分脾氣,——中國各地方隨處可見的「大少爺」性情脾氣。愛吃好的,穿好的。照相機、自來水筆、床上的毯子、腳上的鞋子,都買洋行公司價錢頂貴的。家中訂了兩份上海報紙,最引起他興趣的是報上動人廣告。隨身一根手杖,一個打簧表,就是看廣告從上海什麼哈羅洋行買來的。人算是已經「改邪歸正」,親近了正人君子。雖不會作詩,可時常參加當地老輩的詩會,主要的義務是作東請客,把詩人請到家中吃酒,間或老輩叔祖和當地豪紳從他家中拿去一點字畫,也不在意,所以人緣還好。為人不信鬼神,但關於打坐練氣,看相卜課,卻以為別有神秘,不可思議。

    不相信基督教,但與當地福音堂的洋人倒談得來,原因是洋人賣給過他一個真正米米牌的留聲機,又送過他兩瓶從外國運來的洋酒。並不讀什麼書,新知識說不上,可是和當地人談天時,倒顯得是個新派,是個有頭腦的知識階級,極贊成西洋物質文明,且打算將來把大兒子學醫。但他也恰如許多老古板一樣,覺得年青人學外國,談自由戀愛,社會革命,對於中國舊道德全不講究,實在不妥。對人生也有些理想,最高理想是糧食漲價和縣城裡光明照相館失火:若前者近於物質的,後者就可以說是純粹精神的。照相館失火,對他本人毫無好處,不過因為那照相館少老闆笑他吃過女人洗腳水,這事很損害他的尊貴名譽。七爺在某一時原來是懂舊道德也愛惜名譽的,若無其他變故,七爺按著身份的命定,此後還有兩件事等待他去作,第一是納妾,第二是吸鴉片煙。

    但時代改造一切,也影響到這個人生活。國民革命軍進入武漢時,×州大戶人家都移家杭州和蘇州避難,七爺作了杭州寓公。家雖住杭州,個人卻有許多理由常往上海走走。上海新玩意兒多,哄人的,具賭博性質的,與男女事相關的,多多少少總經驗了一下。嗜好多一點,耗費也多一點。好在眼光展寬了,年紀大了,又正當軍事期間,特別擔心家鄉那點田土,所以不至於十分發迷。

    革命軍定都南京後,新的機會又來了,老三房的二爺,在山東作了旅長,還兼個什麼清鄉司令,問七爺願意不願意作官。他當然願意,因此過了山東。在那個部隊裡他作的是中校參謀,可謂名副其實。二爺歡喜騎馬,他陪騎馬。二爺歡喜聽戲,他陪聽戲。二爺歡喜花錢,在一切時髦物品上花錢,他陪著花錢。二爺興致太好了,拿出將近兩萬塊錢,收了一個鼓姬,同時把個旅長底缺因此也送掉了。七爺只有這件事好像謹慎一點,無多損失。二爺多情,斷送了大有希望的前程。七爺卻以為女子是水性楊花,逢場作戲不妨,一認真可不成。這種見解自然與二爺不大相合。二爺一免職下野,帶了那價值兩萬元的愛情過南京去時,七爺就依然回轉杭州,由杭州又回×州。

    回家鄉後他多了兩重資格,一是住過上海,二是作過軍官。在這兩重資格下,加上他原有那個大少爺資格,他成了當地小名人。他覺得知識比老輩豐富些,見解也比平常人高明些;忽然對辦實業熱心起來,且以為要中國富強,非振興實業不可。熱心的結果是在本地開了個洋貨鋪,仿上海百貨公司辦法,一切代表「文明人」所需要的東西,無一不備。代乳粉、小孩用的車子(還註明英國貨)、真派克筆、大銅床、貴重糖果……開幕時還點上煤氣燈,請縣長演說致辭!既不注意貨物銷場,也不注意資本流轉。一年後,經理看這已差不多了,借辦貨為名,帶了二千現款跑了。清理賬目,才明白賠蝕本金將近一萬塊錢,唯一辦法又是典田還債。

    這種用錢方法正如同從一個缸裡摸魚,請客用它,敬神用它,送禮也用它,消耗多,情形當然越來越不濟事。辦實業既失敗了,還得想辦法。南京祠堂有點附帶產業,應分歸老二房和新大房的大爺、三爺三股均分。地產照當時情形估價兩萬。

    七爺跑到杭州去向兩個哥哥商量辦法。

    「我想這世界成天在變,人心日壞,世道日非。南京地方做官的,前不久他們修甚麼馬路,拆了多少房子,劃了多少地歸公。我們那點地皮,說不定查來查去,會給人看中,不想辦法可不成!」

    大爺說:「老七,這是笑話!我們有憑有據,說不得人家還會把我們地方搶去?」

    七爺就做成律師精明樣子冷冷的說:「搶倒不搶,因為南京空地方多著。只是萬一被那些大老爺看中了,把祠堂挖作池塘,倒會有的。到那時節祖先牌位無處放,才無可奈何!」

    三爺為人聰明,知道七爺有主張,問七爺:「老七,你想有什麼辦法?」

    七爺說:「我也沒有什麼辦法,不過是那麼想著罷了。照分上說我年紀小,不能說話。我為祠堂設想,譬如說,我們把這塊地皮賣了,在另外不會發生問題的地方,另買一塊地皮,再不然把錢存下來生利息,留作三房子弟獎學金,大爺以為如何?」

    大爺把穩,就說:「這萬萬使不得。一切還是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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