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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八駿圖 (3) 文 / 沈從文

    「這孩子還聰敏,書讀得不壞。」說著,教授丙把視線再度移到牆頭那個照片上去,心不在焉的問道:「達士先生,這照片是從希臘人的雕刻照下的嗎?」這種詢問似乎不必回答,達士先生很明白。

    達士先生心想,「丙先生倒有眼睛,認識美。」不由得不來一個會心微笑。

    兩人於是同時皆有一個苗條圓熟的女孩子影子,在印象中晃著。

    教授丁邀約達士先生到海邊去坐船。乳白色的小遊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形小帆,順著微風,向作寶石藍顏色鏡平放光的海面滑去。天氣明朗而溫柔。海浪輕輕的拍著船頭和船舷,船身略側,向前滑去時輕盈得如同一隻掠水的小燕兒。海天盡頭有一點淡紫色煙子。天空正有白鳥三五,從容向遠海飛去。這點光景恰恰像達士先生另外一個記載裡的情形。便是那隻船,也如當前的這隻船。有一點兒稍稍不同,就是坐在達士先生對面的一個人,不是醫生,卻換了一個史漢專家教授丁。

    兩人把船繞著小青島去。討論著當年若墨醫生與達士先生尚未得出討論結果的那個問題,——女人,一個永遠不能結束定論的議題!

    教授丁說:

    「大概每個人皆應當有一種轄治,方能像一個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醫生的,受金錢的,受名譽的,受牙痛的,受腳氣的,必需有一點從外而來或由內而發的限制,人才能夠像一個人,一個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面看來極其自由,其實他做什麼也不成功。因為他不是個人。他無拘束同時也就不會有多少氣力。

    「我現在若一點兒不受拘束,一切慾望皆苦不了我,一切人事我不管,這決不是個好現象。我有時想著就害怕。我明白,我自己居然能夠活下去,還得感謝社會給我那一點拘束。若果沒有它,我就自殺了。

    「若墨醫生同我在這隻小船上的座位雖相差不多,我們又同樣還沒結婚。可是,他討厭女人,他說:一個女人在你身邊時折磨你的身體,離開你身邊時又折磨你的靈魂。女子是一個詩人想像的上帝,是一個浪子官能的上帝。他口上儘管討厭女人,不久卻把一個雙料上帝弄到家中作了太太,在裙子下討生活了。我一切恰恰同他相反。我對女人,許多女人皆發生興味。那些肥的,瘦的,有點兒裝模作樣或是勢利淺浮的,似乎只因為她們是女子,有女子的好處,也有女子的弱點,我就永遠不討厭她們。我不能說出若墨醫生那種警句,卻比他更瞭解女子。許多討厭女子的人,皆在很隨便情形下同一個女子結了婚。我呢,我歡喜許多女人,對女人永遠傾心,我卻再也不會同一個女人結婚。

    「若依我自己的意見來說,我早就應當自殺了。然而到今天還不自殺,就虧得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些女人。這些女人我皆很愛她們。我在那種想像荒唐中瘋人似的愛著她們。其中有一個我尤其傾心,但我卻極力制止我自己的行為,始終不讓她知道我愛她。我若讓她知道了,她也許就會嫁給我。我不預備這一著。我逃避這一著。我只想等到她有了四十歲,把那點女人極重要的光彩大部分已失去時,我再去告她,她失去了的,在我心上還好好的存在。我為的是愛她,總覺得單是得到了她還不成,我便盡她去嫁給一個明明白白一切皆不如我的人,使她同那男子在一處消磨盡這個美麗生命。到了她本身已衰老時,我的愛一定還新鮮而活潑。

    「您覺得怎麼樣,達士先生?」

    達士先生有他的意見:

    「您的打算還仍然同若墨醫生差不多。您並不是在那裡創造哲學,不過是在那裡被哲學創造罷了。你同許多人一樣,放遠期賬,表示遠見與大膽,且以為將來必可對本翻利。但是您的賬放得太遠了,我為您擔心。這種投資我並無反對理由,因為各人有各人耗費生命的權利和自由,這正同我打量投海,覺得投海是一種幸福時,您不便干涉一樣。不過我若是個女人,對於您的計劃,可並無多少興味。您雖有哲學,卻缺少常識。您以為您到了那個年齡,腦子還能像如今這樣充滿幻想,且以為女子到了四十歲,也還會如十八歲時那麼多情善感,這真是糊塗。我敢說您必輸到這上面。您若有興味去看一本關於××的書籍,您會覺得您那意見必需加以小小修改了。您愛她,得給她。這是自然的道理。您愛她,使她歸您,這還不夠,因為時間威脅到您的愛,便想違反人類生命的秩序,而且說這一切是為女人著想。我看看,這同束身纏腳一樣,不大自然,有點殘忍。」

    「您以為這個事太不近情,是不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聽憑自己意志建築一座禮拜堂,供奉自己所信仰的那個上帝。我所造的神龕,我認為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神龕。這事由您看來,這麼辦耗費也許大一點。可是戀愛原本就是一種奢侈的行為。這世界正因為吝嗇的人太多了,所以凡事總做不好。我覺得吝嗇原鄰於愚蠢。一個人想把自己人格放光,照耀藍空,眩人眼目如金星,愚蠢人決做不出。」

    「您想這麼做是中了戲劇的毒。您能這麼做可以說是很有演劇的天才。我承認您的聰明。」

    「您說對了,我是在演劇。很大膽的把角色安排下來,我期待的就正是在全劇進行中很出眾。然而近人情,到重要時忽然一轉,尤其驚人。」

    達士先生說:

    「說得對。一個人若真想把自己全生活放在熱鬧緊張場面上發展,放在一種變態的不自然的方法中去發展,從一個藝術家眼裡看來,沒有反對的道理。一切藝術原皆不容許平凡。不過仍然用演戲取譬,您想沒想到時間太久了一點,您那個女角,能不能支持得下去?世界上盡有許多女人在某一時具有為詩人與浪子拜倒那個上帝的完美,但決不能持久。您承認她們到某一時會把生命光彩失去,卻不想想一個表面失去了光彩的女人,還剩下一些什麼東西。」

    「那您意思怎麼樣?」

    「愛她,得到她。愛她,一切給她。」

    「愛她,如何能長久得到她?一切給她,什麼是我?若沒有我,怎麼愛她?」

    達士先生知道教授戊是個結了婚後一年又離婚的人,想明白他對於這件事的意見同感想。下面是教授戊的答案:

    女人,多古怪的一種生物!你若說「我的神,我的王后,你瞧,我如何崇拜你!讓莎士比亞的胸襟為一個女人而碎吧,同我來接一個吻!」好辭令。可是那地方若不是戲台,卻只是一個客廳呢?你將聽到一種不大自然的聲音,(她們照例演戲時還比較自然,她們會回答你說:「不成,我並不愛你。」)好,這事也就那麼完結了。許多男子就那麼離開了她的愛人,男的當然便算作失戀。過後這男子事業若不大如意,名譽若不大好,這些女人將那麼想:「我幸好不曾上當。」但是,另外某種男子,也不想作莎士比亞,說不出那麼雅致動人的話語,他要的只是機會。機會許可他傍近那個女子身邊時,他什麼空話都不必說,就默默的吻了女人一下。這女子在驚慌失措中,也許一伸手就打了他一個耳光。然而男子不作聲,卻索性抱了女子,在那小小嘴唇上吻個一分鐘。他始終沒有說話,不為行為加以解釋。他知道這時節本人不在議會,也不在課室。他只在作一件事!結果,沉默了。女人想:「他已吻過我了。」同時她還知道了接吻對於她毫無什麼損失。到後,她成了他的妻子。這男人同她過日子過得好,她十年內就為他養了一大群孩子,自己變成一個中年胖婦人;男子不好,她會解說:這是命。

    是的,女人也有女人的好處。我明白她們那些好處。上帝創造她們時並不十分馬虎,既給她們一個精緻柔軟的身體,又給她們一種知足知趣的性情,而且更有意思,就是同時還給她們創造一大群自作多情又癡又笨的男子,因此有戀愛小說,有詩歌,有失戀自殺,有結果便是女人在社會上居然佔據一種特殊地位,彷彿凡事皆少不了女人。

    「我以為這種安排有一點錯誤。從我本身起始,想把女人的影響,女人的牽制,——尤其是同過家庭生活那種無趣味的牽制,在擺脫得開時乘早擺脫開。我就這樣離了婚。」

    達士先生向草坪望著:「老王,草坪中那黃花叫什麼名?」

    老王不曾聽到這句話,不作聲,低頭作事。

    達士先生又說:「老王,那個從草坪裡走來看庚先生的女人是什麼人?」

    聽差老王一面收拾書桌一面也舉目從窗口望去:「××女子中學教書先生。長得很好,是不是?」說著,又把手向樓上指指,輕聲的說,「快了,快了。」那意思似乎在說兩人快要訂婚,快要結婚。

    達士先生微笑著:「快什麼了?」

    達士先生書桌上有本老捨作的小說,老王隨手翻了那麼一下:「先生,這是老捨作的,你借我這本書看看好不好?怎麼這本書名叫《離婚》?」

    達士先生好像很生氣的說:

    「怎麼不叫《離婚》?我問你,老王。」

    樓上電鈴忽響,大約住樓上的教授庚,也在窗口望見了經草坪裡通過向寄宿舍走來的女人了,呼喚聽差頂備一點茶。

    一個從××寄過青島的信——

    達士先生:

    你給我為歷史學者教授辛畫的那個小影,我已見到了。你一定把它放大了點。你說到他向你說的話,真不大象他平時為人。可是我相信你畫他時一定很忠實。你那枝筆可以擔保你的觀察正確。這個速寫同你給其他先生們的速寫一樣,各自有一種風格,有一種躍然紙上的動人風格,我讀它時非常高興。不過我希望你——,因為你應當記得著,你把那些速寫寄給什麼人。教授辛簡直是個瘋子。你不是說宿舍裡一共有八個人嗎?怎麼始終不告給我第七個是誰?你難道半個月以來還不同他相熟?照我想來這一定也有點原因。好好的告給我。

    天保佑你。

    瑗瑗

    達士先生每當關著房門,記錄這些專家的風度與性格到一個本子上去時,便發生一種感想:「沒有我這個醫生,這些人會不會發瘋?」其實這些人永遠不會發瘋,那是很明白的。並且發不發瘋也並非他注意的事情,他還有許多必須注意的事。

    他同情他們,可憐他們。因為他自以為是個身心健康的人。他預備好好的來把這些人物安排在一個劇本裡,這自以為醫治人類靈魂的醫生,還將為他們指示出一條道路,就是凡不能安身立命的中年人,應勇敢走去的那條道路。他把這件事,描寫得極有趣味的寄給那個未婚妻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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