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貴生 (3) 文 / 沈從文
貴生吃吃的說:「舅舅,我不要那麼些錢,開舖子的不會收我財禮的!」
「怎麼不要?他不要,你總得要。說不得一個窮光棍打虎吃風,沒有吃時把褲帶緊緊。你一個人草裡泥裡都過得去,兩個人可不成!人都有個面子,討老婆就得有本事養老婆,養孩子。不能靠橋頭杜老闆,讓人說你吃裙帶飯。錢拿去用,舅舅的就是你的!」
兩人商量好了,貴生上街去辦貨物。買了兩丈官青布、兩丈白布、三斤粉條、一個豬頭,又買了些香燭紙張,一共花了將近五塊錢。東西辦齊後,貴生高高興興帶了東西回溪口。
出城時碰到兩個圍子裡的長工,挑了籮筐進城,貴生問他們趕忙進城有什麼要緊事。
一個長工說:「五爺不知為什麼心血來潮,派我們到城裡『義勝和』去辦貨!好像接媳婦似的,開了好長一張單子,一來就是一大堆!」
貴生說:「五爺也真是五爺,人好手鬆,做什麼事都不想想。」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想就做。」
「做好事就升天成佛,做壞事可教別人遭殃。」
長工見貴生辦貨不少,帶笑說:「貴生,你樣子好像要還願,莫非快要請我們吃喜酒了?」
另一個長工也說:「貴生,你一定到城裡發了洋財,買那麼大一個豬頭,會有十二斤吧?」
貴生知道兩人是打趣他,半認真半說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個豬頭三斤半,正預備燜好請哥們喝一杯!」
分手時一個長工又說:「貴生,我看你臉上氣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說,瞞我們。這不成的!哥子兄弟在一起,不能瞞!」幾句話把貴生說的心裡輕輕鬆鬆的,只是笑嚷著:「哪裡,哪裡,我才不會瞞人!」
貴生到晚上下了決心,去溪口橋頭找雜貨鋪老闆談話。到那裡才知道杜老闆不在家,有事出門去了。問金鳳父親什麼地方去了,什麼時候回來,金鳳卻神氣淡淡的說不知道。轉問那毛伙,毛伙說老闆到圍子裡去了,不知什麼事情。貴生覺得情形有點怪,還以為也許兩父女吵了嘴,老的鬥氣走了,所以金鳳不大高興。他依然坐在那條矮凳上,用腳去撥那地炕的熱灰,取旱煙管吸煙。
毛伙忍不住忽然失口說:「貴生,金鳳快要坐花轎了!」
貴生以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著金鳳說:「不是真事吧?」
金鳳向毛伙盯了一眼:「癩子,你胡言亂說,我縫你的嘴!」
毛伙萎了下來,向貴生憨笑著:「當真縫了我的嘴,過幾天要人吹嗩吶可沒人。」
貴生還以為金鳳怕難為情,把話岔開說:「金鳳,我進城了,在我舅舅處住了三天。」
金鳳低著個頭,神氣索寞的說:「城裡可好玩!」
「我去城裡有事情。我和舅舅打商量,……」他不知怎麼把話說下去好,於是轉口向毛伙,「圍子裡五爺又辦貨要請客人。」
「不止請客,……」
毛伙正想說下去,金鳳卻藉故要毛伙去瞧瞧那鴨子柵門關好了沒有。
坐下來,總像是冰鍋冷灶似的。杜老闆很久還不回來,金鳳說話要理不理。貴生看風頭不大對,話不接頭。默默的吹了幾筒煙,只好走了。
回到家裡從屋後搬了一個樹根,撈了一把草,堆地上燒起來,撿了半籮桐子,在火邊用小剜刀剝桐子。剝到深夜,總好像有東西咬他的心,可說不清楚是什麼。
第二天正想到橋頭去找雜貨商人談話,一個從圍子裡來的人告他說,圍子裡有酒吃,五爺納寵,是橋頭浦市人的女兒。已看好了日子,今晚進門,要大家煞黑前去幫忙,抬轎子接人!聽到這消息,貴生好像頭上被一個人重重的打了一悶棍,呆了半天轉不過氣來。
那人走後,他還不大相信,一口氣跑到橋頭雜貨鋪去,只見杜老闆正在櫃檯前低頭用紅紙封賞號。
那雜貨鋪商人一眼見是貴生,笑瞇瞇的招呼他說:「貴生,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好幾天不見你,我們還以為你做薛仁貴當兵去了。」
貴生心想:「我還要當土匪去!」
雜貨鋪商人又說:「你進城好幾天,看戲了吧?」
貴生站在外邊大路上結結巴巴的說:「大老闆,大老闆,我有句話和你說。聽人說你家有喜事,是真的吧?」
杜老闆舉起那些小包封說:「你看這個。」一面只是笑,事情不言而喻。
貴生聽橋下有捶衣聲,知道金鳳在橋下洗衣,就走近橋欄杆邊去,看見金鳳頭上孝已撤除,一條大而烏光辮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紅花,正低頭捶衣。貴生說:「金鳳,你有大喜事,賀喜賀喜!」金鳳頭也不抬,停了捶衣,不聲不響。貴生從神情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完全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說不出話。回到鋪子裡對那老闆狠狠看了一眼,拔腳就走了。
晚半天,貴生依然到圍子裡去。
貴生到圍子裡時,見五老爺穿了件春綢薄棉袍子,外罩一件寶藍緞子夾馬褂,正在院子裡督促工人扎喜轎,神氣異常高興。五爺一見貴生就說:「貴生,你來了,很好。吃了沒有?廚房裡去喝酒吧。」又說:「你生庚屬什麼?屬龍晚上幫我抬矯子,過溪口橋頭上去接新人。屬虎屬貓就不用去,到時避一避!不要沖犯!」
貴生呆呆怯怯的說:「我屬虎,八月十五寅時生,犯雙虎。」說後依然如平常無話可說時那麼笑著,手腳無放處。看五爺分派人作事,扎轎桿的不當行,就走過去幫了一手忙。到後五爺又問他喝了沒有,他不作聲。鴨毛伯伯已換了一件新毛藍布短衣,跑出來看轎子,見到貴生,就拉著他向廚房走。
廚房裡有五六個長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面喝一面說笑。因為都是派定過溪口上接親的人,其中有個吹嗩吶的,臉喝得紅都都的,信口胡說:「杜老闆平時為人慷慨大方,到那裡時一定請我們吃城裡帶來的嘉湖細點,還有包封。」
另一個長工說:「我還欠他二百錢,記在水牌上,真怕見他。」
鴨毛伯伯接口打趣他:「欠的賬那當然免了,你抬轎子小心點就成了。」
一個毛鬍子長工說:「你們抬轎子,看她哭多遠,過了大坳還像貓兒那麼哭,要她莫哭了,就和她說:『大姐,你再哭,我就抬你回去!』她一定不敢再哭。」
「她還是哭你怎麼樣?」
「我們當真抬她回去。」
「將來怎麼辦?」
「再把她抬進圍子裡,可是不許她哭,要她哈哈大笑!」
「她不笑?」
「她不笑?我敢賭個手指頭,她會笑的。」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來。
吹嗩吶的會說笑話,隨即說了一個新娘子三天回門的粗糙笑話,裝成女子的聲音向母親訴苦:「娘,娘,我以為嫁過去只是服侍公婆,承宗接祖,你哪想到小伙子人小心壞,夜裡不許我撒尿!」大家更大笑不止。
貴生不作聲,咬著下唇,把手指骨捏了又捏,看定那紅臉長鼻子,心想打那傢伙一拳。不過手伸出去時,卻端了土碗,■嘟嘟喝了大半碗燒酒。
幾個長工打賭,有的以為金鳳今天不會哭。有的又說會哭,還說看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就是個會哭的相。正亂著,院中另外那幾個扎轎子的也來到廚房,人一多話更亂了。
貴生見人多話多,獨自走到倉庫邊小屋子裡去。見有只草鞋還未完工,就坐下來搓草編草鞋。心裡實在有點兒亂,不知道怎麼好。身邊還有十六塊錢,緊緊的壓在腰板上。他無頭無緒想起一些事情。三斤粉條、兩丈官青布、一個豬頭,有什麼用?五斛桐子送到姚家油坊去打油,外國人大船大炮到海裡打大仗,要的是桐油。賣紙客人做眉弄眼,「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有情郎就來了。四老爺一個月玩八個辮子貨,還說婦人身上白得像灰面,無一點意思。你們做官的,總是糟蹋人!
看看天已快夜了。
院子裡人聲嘈雜,吹嗩吶的大約已經喝個六分醉,把嗩吶從廚房吹起,一直吹到外邊大院子裡去。且聽人喊燃火把放炮動身,兩面銅鑼噹噹的響著,好像在說:「我們走,我們走,我們快走!」不一會兒,一隊人馬果然就出了圍子向南走去了。去了許久還可聽到一點接親隊伍傍著小山坡邊走去時,那嗩吶嗚咽聲音。貴生過廚房去看看,只見幾個佃戶家臨時找來幫忙的女人正在預備湯果,鴨毛伯伯見貴生就說:「貴生,我還以為你也去了。幫我個忙,挑幾擔水吧。等會兒還要水用。」
貴生擔起水桶一聲不響走出去。院子裡燒了幾堆油柴,正屋裡還點了蠟燭,掛了塊紅。住在圍子裡的佃戶人家婦女小孩都站在院子裡,等新人來看熱鬧。貴生挑水走捷徑必從大門出進,卻寧願繞路,從後門走。到井邊挑了七擔水,看看水平了缸,才歇手過灶邊去烘草鞋。
陰陽生排八字,女的屬鼠,宜天斷黑後進門。為免得和家中人沖犯,凡家中命分上屬大貓小貓,到轎子進門時都得躲開。鴨毛伯伯本來應當去打發轎子接人的。既得迴避,因此估計新人快要進圍子時,就邀貴生往後面竹園子去看白菜蘿蔔,一面走一面談話。
「貴生,一切真有個定數,勉強不來。看相的說鄧通是餓死的相,皇帝不服氣,送他一座銅山,讓他自己造錢,到後還是餓死。城裡王財主,原本挑擔子賣餃餌營生,氣運來了,住身在那個小土地廟裡,落了半個月長雨,牆腳淘空了,牆倒坍了,兩夫婦差點兒壓死。待到兩人從泥灰裡爬出來一看,原來牆裡有兩壇銀子,從此就起了家。……不是命是什麼!橋頭上那雜貨鋪小丫頭,誰料到會作我們圍子裡的人?五爺是讀書人,懂科學,平時什麼都不相信,除了洋鬼子看病,照什麼『挨挨試試」光,此外都不相信。上次進城一輸又是兩千,被四爺把心說活了。四爺說:五爺,你玩不得了,手氣痞,再玩還是輸。找個『原湯貨』來沖一衝運氣看,保準好。城裡那些毛母雞,誰不知道用豬腸子灌雞血,到時假充黃花女。橫到長的眼睛只見錢,豎到長的眼睛只作偽,有什麼用!鄉下有的是人,你想想看。五爺認真了,湊巧就看上了那雜貨鋪女兒,一說就成,不是命是什麼!」
貴生一腳踹到一個爛筍瓜上頭,滑了一下,輕輕的罵自己:「鬼打岔,眼睛不認貨!」
鴨毛伯伯以為話是罵杜老闆女兒,就說:「這倒是認貨不認人!」
鴨毛伯伯接著又說:「貴生,說真話,我看雜貨鋪杜老闆和那丫頭,先前對你倒很有心,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你還不明白。其實只要你好意思親口提一聲,天大的事定了。天上野鴨子各處飛,撈到手的就是菜。二十八宿鬧昆陽,陣勢排好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你不先下手,怪不得人!」
貴生說:「鴨毛伯伯,你說的是笑話。」
鴨毛伯伯說:「不是笑話!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十天以前,我相信那小丫頭還只打量你同她倆在橋頭推磨打豆腐!你自己拿不定主意,這怪不得人!」說的當真不是笑話,不過說到這裡,為了人事無常,鴨毛伯伯卻不由得不笑起來了。
兩人正向竹園坎上走去,上了坎,遠遠的已聽到嗩吶嗚嗚咽咽的聲音,且聽到爆竹聲,就知道新人的轎子快來了。圍子裡也驟然顯得熱鬧起來。火炬都點燃了,人聲雜■。一些應當避開的長工,都說說笑笑跑到後面竹園來,有的還毛猴一般爬到大南竹去眺望,看人馬進了圍子沒有。
嗩吶越來越近,院子裡人聲雜亂起來了,大家知道花轎已進營盤大門,一些人先雖怕沖犯,這時也顧不得了,都趕過去看熱鬧。
三大炮放過後,嗩吶吹「天地交泰」,拜天地祖宗,行見面禮,一會兒嗩吶吹完了,火把陸續熄了,鴨毛伯伯知道人已進門,事已完畢,拉了貴生回廚房去,一面告那些拿火把的人小心火燭。廚房裡許多人都在解包封,數紅紙包封裡的賞錢,爭著倒熱水到木盆裡洗腳,一面說起先前一時過溪口接人,杜老闆發親時如何慌張的笑話。且說杜老闆和癩子一定都醉倒了,免得想起女兒今晚上事情難受。鴨毛伯伯重新給年青人倒酒,把桌面擺好,十幾個年青長工坐定時,才發現貴生早已溜了。
半夜裡,五爺正在雕花板床上細麻布帳子裡擁了新人做夢,忽然圍子裡所有的狗都狂叫起來。鴨毛伯伯起身一看,天角一片紅,遠處起了火。估計方向遠近,當在溪口邊上。一會兒有人急忙跑到圍子裡來報信,才知道橋頭雜貨鋪燒了,同時貴生房子也走了水。一把火兩處燒,十分蹊蹺,詳細情形一點不明白。
鴨毛伯伯匆匆忙忙跑去看火,先到橋頭,火正壯旺,橋邊大青樹也著了火,人只能站在遠處看。杜老闆和癩子是在火裡還是走開了,一時不能明白。於是又趕過貴生處去,到火場近邊時,見有些人圍著看火,誰也不見貴生。人是燒死了還是走開了,說不清楚。鴨毛伯伯用一根長竹子試向火裡搗了一陣,鼻子盡嗅著,人在火裡不在火裡,還是弄不出所以然。他心中明白這件事。火究竟是怎麼起的,一定有個原因。轉圍子時,半路上碰著五爺和新姨。五爺說:「人燒壞了嗎?」
鴨毛伯伯結結巴巴的說:「這是命,五爺,這是命。」回頭見金鳳正哭著,心中卻說:「丫頭,做小老婆不開心?回去一索子吊死了吧,哭什麼!」
幾人依然向起火處跑去。
1937年3月作,5月改作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