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三 (3) 文 / 沈從文
一看情形不妙,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頭,卻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後,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難辦到的,末後就被拉著袖子,牽進小院子來了。
聽到那個人請自己坐下,聽到那個人同母親說那天在溪邊看見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另一邊,傍近母親身旁,一句話不說,巴不得即刻離開,可是想不出怎樣就可以離開。
坐了一會兒,出來了一個穿白袍戴白帽、裝扮古怪的女人。三三先還以為是個男子,不敢細細的望。後來聽這女人說話,且看她站到城裡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白色管子塞進那白臉男子口裡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著,捏了好一會,拿一枝好像筆的東西,在一張紙上寫了些什麼記號。那先生問「多少『豆』?」就聽她回答說:「『豆瘦』同昨天一樣。」且因為另外一句話聽到這個人笑,才曉得那是一個女人。這時似乎媽媽那一方面,也剛剛才明白這是一個女人,且聽到說「多少『豆』」,以為奇怪,所以兩人互相望望,都抿著嘴笑了起來。
看著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覺得好笑,就不即走開。
那白臉城裡人說:「周小姐,你到這地方來一個朋友也沒有,就同這小姑娘做個朋友吧。她家有個好碾坊,在那邊溪頭,有一個動人的水車,前面一點還有一個好堰壩。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兒去玩,還可以釣些魚回來。你同她去那邊林子裡玩玩吧,要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這周小姐就笑著過來,拖了三三的手,想帶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著母親,母親卻做樣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邊,兩人即刻就熟了。那看護把關於鄉下的一切,這樣那樣問了她許多。她一面答著,一面想問那女人一些事情,卻找不出一句可問的話,只很希奇的望到那一頂白帽子發笑。覺得好奇怪,怎麼頂在頭上不怕掉下來。
過後聽母親在那邊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還應當同看護告別,還應當說些什麼話,只說「媽媽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個人忙忙的跑回母親身邊,同母親走了。
母女兩人回到路上走過了一個竹林,竹林裡恰正當晚霞的返照,滿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個空籃子戴在頭上,扮作釣魚翁的樣子,同時想起團總家養病服侍病人那個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媽媽說:
「娘,你看那個女人好不好?」
母親說:「你說的是哪一個女人?」
三三好像以為這答覆是母親故意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因此稍稍有點不高興,向前走去。
媽媽在後面說:「三三,你說誰?」
三三就說:「我說誰,我問你先前那個女子,你還問我!」
「我怎麼知道你是說誰?你說那姑娘,臉龐紅紅白白的,是說她嗎?」
三三才停著了腳,等著她的媽。且想起自己無道理處,悄悄的笑了。母親趕上了三三,推著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長得好體面,你說是不是?」
三三本來就覺得這人長得體面,聽到媽媽先說,所以就故意說:「體面什麼?人高得像一條菜瓜,也算體面!」
「人家是讀過書來的,你沒看她會寫字嗎?」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乾娘吧。她讀過書,娘,你近來只歡喜讀書的。」
「嗨,你瞧你!我說讀書好,你就生氣。可是……你難道不歡喜讀書的嗎?」
「男人讀書還好,女人讀書討厭咧。」
「你以為她討厭,那我們以後討厭她得了。」
「不,幹嗎說『討厭她得了?』你並不討厭她!」
「那你一人討厭她好了。」
「我也不討厭她!」
「那是誰該討厭她?三三,你說。」
「我說,誰也不該討厭她。」
母親想著這個話就笑,三三想著也笑了。
三三於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為黃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頓在前面楓樹下了,還要母親也陪她坐一會,送那片雲過去再走。母親自然不會不答應的。兩人坐在那石條上了,三三把頭上的竹籃兒取下後,用手整理髮辮,就又想起那個男人一樣短短頭髮的女人。母親說:「三三,你用圍裙揩揩臉,臉上出汗了。」三三好像沒聽到媽媽的話,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為什麼有許多人的臉,白得像茶花。她不知不覺又把這個話同母親說了,母親就說,這是他們稱呼做「城裡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臉也總是很白的。
三三說:「那不好看。」母親也說「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說:「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親因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穩風向,所以再不敢插言,就只貌作留神的聽著,讓三三自己去作結論。
三三的結論就只是故意不同母親意見一致,可是母親若不說話時,自己就不須結論,也閉了口,不再作聲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從大寨裡挑谷子來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後,留下一個女人在旁邊照料一切。這女人歡喜說白話,且不久才從六十里外一個寨上吃喜酒回來,有一肚子的故事,許多鄉村消息,得和一個人說說才舒服,所以就拿來與碾坊母女兩人說。母親因為自己有一個女兒,有些好奇的理由,專歡喜問人家到什麼地方吃喜酒,看見些什麼體面姑娘,看到些什麼好嫁妝。她還明白,照例三三也願意聽這些故事。所以就問那個人,問了這樣又問那樣,要那人一五一十說出來。
三三卻靜靜的坐在一旁,用耳朵聽著,一句話不說。有時說的話那女人以為不是女孩子應當聽的,聲音較低時,三三就裝作毫不注意的神氣,用繩子結連環玩,實際上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因為聽到些怪話,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卻扭過頭去悄悄的笑,不讓那個長舌婦人注意到。
到後那兩個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說到團總家中的來客,且說及那個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婦人說她聽人說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錢雇來的,雇來照料那個先生,好幾兩銀子一天。但她卻又以為這話不十分可靠,以為這人一定就是城裡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媽媽意見卻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為那白袍女人,決不是少奶奶。
那婦人就說:「你怎麼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媽說:「怎麼會是少奶奶!」
那人說:「你告訴我些道理。」
三三的媽說:「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說不出。」
那人說:「你又看不見,你怎麼會知道?」
三三的媽說:「我怎麼看不見?……」
兩人爭著不能解決,又都不能把理由說得完全一點,尤其是三三的母親,又忘記說是聽到過那一位喊叫過周小姐的話,用來作證據。三三卻記到許多話,只是不高興同那個婦人去說,所以三三就用別種的方法打亂了兩人不能說清楚的問題。三三說:「娘,莫爭這些閒事情,幫我洗頭吧,我去熱水。」
到後那婦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熱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頭髮,一面帶著抱怨神氣向她娘說:
「娘,你真奇怪,歡喜同那老婆子說空話。」
「我說了些什麼空話?」
「人家媳婦不媳婦,管你什麼事!」
…………
母親想起什麼事來了,抿著口癡了半天,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過幾天,那個白帽白袍的女人,卻同寨子裡一個小女孩子到碾坊來玩了。玩了大半天,說了許多話。媽媽因為第一次有這麼一個稀客,所以走出走進,只想殺一隻肥母雞留客吃飯,但是又不敢開口,所以十分為難。
三三卻把客人帶到溪下游一點有水車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陣,在水邊摘了許多金針花,回來時又取了釣竿,搬了矮腳凳子,到溪邊去陪白帽子女人釣魚。
溪裡的魚好像也知道湊趣。那女人一根釣竿,一會兒就得了四條大鯽魚,使她十分歡喜。到後應當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魚回去,母親可不答應,一定要她拿去。並且因為白帽子女人說南瓜子好吃,又另外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來的那個小女孩代為拿著。
再過幾天,那白臉人同管事先生,也來釣了一次魚,又拿了許多禮物回去。
再過幾天,那病人卻同女人在一塊兒來了,來時送了一些用瓶子裝的糖,還送了些別的東西,使得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腳。因為不敢留這兩個人吃飯,所以到臨走時,三三母親還捉了兩隻活雞,一定要他們帶回去。兩人都說留到這裡生蛋,用不著捉去,還不行。到後說等下一次來再殺雞,那兩隻雞才被開釋放下了。
自從兩個客人到來後,碾坊裡有點不同過去的樣子,母女兩人說話,提到「城裡」的事情,就漸漸多了。城裡是什麼樣子,城裡有些什麼好處,兩人本來全不知道。兩人只從那個白臉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氣,以及平常從鄉下人聽來的種種,作為想像的根據,摹擬到城裡的一切景況,都以為城裡是那麼一種樣子:一座極大的用石頭壘就的城,這城裡就豎了許多好房子。每一棟好房子裡面住了一個老爺同一群少爺;每一個人家都有許多成天穿了花綢衣服的女人,裝扮得同新娘子一樣,坐在家裡,什麼事也不必作。
每一個人家,房子裡一定還有許多跟班同丫頭,跟班的坐在大門前接客人的名片,丫頭便為老爺剝蓮心,去燕窩毛。城裡一定有很多條大街,街上全是車馬。城裡有洋人,腳桿直直的,就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城裡還有大衙門,許多官都如「包龍圖」一樣,威風凜凜,一天審案到夜,夜了還得點了燈審案。雖有一個包大人,壞人還是數不清。城裡還有好些鋪子,賣的是各樣希奇古怪的東西。城裡一定還有許多大廟小廟,成天有人唱戲,成天也有人看戲。看戲的全是坐在一條板凳上,一面看戲一面剝黑瓜子。壞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門口有好些屠戶,都長得胖敦敦的。城門口還坐有個王鐵嘴,專門為人算命打卦。
這些情形自然都是實在的。這想像中的都市,像一個故事一樣動人,保留在母女兩人心上,卻永遠不使兩人痛苦。她們在自己習慣生活中得到幸福,卻又從幻想中得到快樂,所以若說過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後來可說是更好了。
但是,從另外一些記憶上,三三的媽媽卻另外還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幾回同三三說話到城裡時,卻忽然又住了口不說下去。三三詢問到這是什麼意思,母親就笑著,彷彿意思就只是想笑一會兒,什麼別的意思也沒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親笑中有原因,但總沒有方法知道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麼。或者是媽媽預備要搬到城裡,或者是做夢到過城裡,或者是因為三三長大了,背影子已像一個新娘子了,媽媽驚訝著,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兒的事可多著吶。三三自己也常常發笑,且不讓母親知道那個理由。每次到溪邊玩,聽母親喊「三三你回來吧」,三三一面走一面總輕輕的說:「三三不回來了,三三永不回來了。」為什麼說不回來,不回來又到什麼地方來落腳,三三並不曾認真打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