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虎雛 (3) 文 / 沈從文
凡事由這小兵說來,攙入他自己的觀念,彷彿在這些故事的重述上,見到一個小小的靈魂,放著一種奇異的光。我在這類情形中,照例總是沉默到一種幽杳的思考裡,什麼話也沒有可說。因這小朋友觀念、感想、興味的對照,我才覺得我已經像一個老人,再不能同他一個樣子了。這小兵的人格,使我在反省中十分憂鬱,我在他這種年齡時,除了逃學胡鬧或和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擲骰子賭博以外,什麼也不知道注意的。到後我便和他取了同樣的步驟,在軍隊裡做小兵,極荒唐的接近了人生。但我的放蕩的積習,使我在作書記時,只有一件單汗衣,因為一洗以後即刻落下了行雨,到下樓吃飯時還沒有干,不好意思赤膊到樓下去同副官們吃飯,就餓過一頓。如今這小兵,卻儼然用不著人照料也能夠站起來成一個人。因這小兵的人格,想起我的過去,以及為過去積習影響到的現在,我不免感覺到十分難過。
日子從容的過去,一會兒就有了一個月。小兵同我住在一處,一切都習慣了,有時我沒有出門,要他到什麼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時數學教員不能來,他就自己到先生那裡去。時間一久,有些性質在我先時看來,認為是太粗鹵了一點的,到後也都沒有了。
有一天,我得到我的六弟由長沙寄來的一封信,信上說:
「二哥,你的計劃成功了沒有?你的興味還如先前那樣濃厚沒有?照我的猜想,你一定是早已覺得失敗了。我同你說到過的,『幾個月』你會覺得厭煩,你卻說『幾年』也不厭煩。我知道你這是一句激出的話。你從我的冷靜裡,看出我不相信你能始終其事,你樣子是非常生氣的。可是你到這時一定意見稍稍不同了。我說這個時,我知道,你為了驕傲,為了故意否認我的見解,你將仍然能夠很耐煩的管教我們的小兵,一定不願意你做的事失敗。但是,明明白白這對你卻是很苦的。如今已經快到兩個月了,你實在已經夠受了。當初小孩子的劣點以及不適宜於讀書的根性,倘若當初是因為他那迷人的美使你原諒疏忽,到如今,他一定使你漸漸的討厭了。
「我希望你不要太麻煩自己。你莫同我爭執,莫因擁護你那做詩人的見解,在失敗以後還不願意認賬。我知道你的脾氣,因為我們為這件事討論過一陣,所以你這時還不願意把小兵送回來,也不告我關於你們的近狀。可是我明白,你是要在這小子身上創造一種人格,你以為由於你的照料,由於你的教育,可以使他成一個好人。但是這是一種誇大的夢,永遠無從實現的。你可以影響一些人,使一些人信仰你,服從你。這個我並不否認。但你並不能使那個小兵成好人。你同他在一處,在他是不相宜的,在你也極不相宜。我這時說這個話也許仍然還早了一點,可是我比你懂那個小兵。他跟了我兩年,我知道他是什麼材料。他最好還是回來,明年我當送他到軍官預備學校去。這小子頂好的氣運,就是在軍隊中受一種最嚴格的訓練,他才有用處,才有希望。
「你不要以為我說的話近於武斷,我其實毫無偏見。現在有個同事王營長到南京來,他一定還得到上海來看看你。你莫反對我這誠實的提議,還是把小兵交給那個王同事帶回去。兩個月來我知道你為他用了很多的錢,這是小事。最使我難過的,還是你在這個小兵身上,關於精神方面損失得很多,將來出了什麼事,一定更有給你煩惱處。
「你覺得自信並不因這一次事情的失敗而減去,我同你說一句笑話,你還是想法子結婚。自己的小孩,或者可以由自己意思改造,或者等我明年結婚後,有了小孩,半歲左右就送給你,由你來教養培植。我很相信你對小孩教育的認真,一定可以使小孩子健康和聰敏,但一個有了民族積習稍長一點的孩子,同你在一塊,會發生許多糾紛!」
六弟的信還是那種軍人氣度,總以為我是失敗了,而在鬥氣情形下勉強同他的小兵過日子的。尤其他說到那個「民族」積習,使我很覺得不平。我很不舒服,所以還想若果姓王的過兩天來找尋我時,我將不會見他。
過了三天,我同小兵出外到一個朋友家中去,看從法國寄回來的雕刻照片。返身時,二房東說有一個軍官找我,坐了一會留下一個字條就走了。看那個字條,才知道來的就是姓王的。先是六弟只說同事王營長,如今才知道六弟這個同事,卻是我十多年前的同學。我同他在本鄉軍士技術班做學生時,兩個人成天從家中各扛了一根竹子,預備到學校去練習撐篙跳。我們兩個人年紀都極小,每天穿灰衣著草鞋扛了兩根竹子在街上亂撞,出城時,守城兵總開玩笑叫我們做小猴子,故意攔阻說是小孩子不許扛竹子進出,恐怕戳壞他人的眼睛。這王軍官非常狡猾,就故意把竹子橫到城門邊,大聲的嚷著,說是守城兵搶了他的撐篙跳的桿兒。想不到這人如今居然做營長了。
為了我還想去看看我這個同學,追問他撐篙跳進步了多少。還想問他,是不是還用得著一根腰帶捆著身上,到沙裡去翻觔斗。一面我還想帶了小兵給他看看,等他回去見到六弟時,使六弟無話可說。故當天晚上,我們在大中華飯店見面了。
見到後一談,我們提到那竹子的事情,王軍官說:
「二爺,你那個本領如今倒精細許多了,你瞧你把一丈長的竹子,縮短到五寸,成天拿了他在紙上畫,真虧你!」
我說:「你那一根呢?」
他說:「我的嗎?也縮短了,可是縮短成兩尺長的一枝笛子。我近來倒很會吹笛子。」
我明白他說的意思,因為這人臉上瘦瘦白白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煙了。我笑著裝作不甚明白的神氣,「吹笛子倒不壞,我們小時都只想偷道士的笛子吹,可是到手了也仍然發不成聲音來。」
軍官以為我愚■,領會不到他所指的笛子是什麼東西,就極其好笑,「不要說笛子吧,吹上了癮真是討厭的事!」
我說:「你難道會吃煙了嗎?」
「這算奇怪的事嗎?這有什麼會不會?這個比我們倆在沙坑前跳三尺六容易多了。不過這些事倒是讓人一著較好,所以我還在可有可無之間。好像唱戲的客串,算不得腳色。」
「那麼,我們那一班學撐篙跳的同學,都把那竹子截短了。」
「自然也有用不著這一手的,不過習慣實在不大好,許多拿筆的也拿『槍』,無從編遣。」
說到這裡我們記起了那個小兵了,他正站在窗邊望街,王軍官說:
「小鬼頭,你樣子真全變了,你參謀怕你在上海搗亂,累了二先生,要你跟我回去。你是想做博士,還想做軍官?」
小兵說:「我不回去。」
「你跟了二先生這麼一點日子,就學斯文得沒有用處了。你引我的三多到外面玩玩去。你一定懂得到『白相』了。你就引他到大馬路白相去,不要生事。你找個小館子,要三多請你喝一杯酒,他才得了許多錢。他想買靴子,你引他買去,可不要買象巡捕穿的。」
小兵聽到王軍官說的笑話,且說要他引帶副兵三多到外面去玩,望著我只是笑,不好作什麼回答。
王軍官又說:「你不願同三多玩,是不是?你二先生現在到大學堂教書,還高興同我玩,你以為你是學生,不能同我副兵在一起白相了嗎?」
小兵見王軍官好像生了氣,故意拿話窘著他,不會如何分辯,臉上顯得緋紅。王軍官便一手把他揪過去,「小鬼頭,你穿得這樣體面,人又這樣標緻,同我回去,我為你做媒討個標緻老婆,不要讀書了吧。」
小兵益覺得不好意思,又想笑又有點怕,望著我想我幫幫他的忙,且聽我如何吩咐,他就照樣做去。
我見到我這個老同學爽利單純,不好意思不讓他陪勤務兵出去玩,我就說:「你熟習不熟習買靴子的地方?」
他望了我半天,大約又明白我不許他出去,又記到我告過他不許說謊,所以到後才說:「我知道。」
王軍官說:「既然知道,就陪三多去。你們是老朋友,同在一堆,你不要以為他的軍服就辱沒了你的身份。你騙不了我,你的樣子倒像學生,你的心可不是學生。你莫以為我的勤務兵像貌蠢笨,三多是有將軍的分的。你們就去吧,我同你二先生還要在這裡談談話,回頭三多請你喝酒,我就要二先生請我喝酒。……」
王軍官接著就喊:「三多,三多。」那副兵當我們來時到房中拿過煙茶後,似乎就正站立在門外邊,細聽我們的談話。這時聽到營長一叫,即刻就進來了。
這副兵真像一個將軍,年紀似乎還不到十六歲,全身就結實得如成人。身體雖壯實卻又非常矮短,穿的軍服實在小了一點,皮帶一束因此全身繃得緊緊的如一木桶,衣服同身體便彷彿永遠在那裡作戰,在一種緊張情形中支持,隨時隨處身上的肉都會溢出來,衣服也會因彈性而飛去。這副兵樣子雖癡,性情卻十分好,他把話都聽過了,一進來就笑嘻嘻的望著小兵。
王軍官一見到自己勤務兵的癡樣子,做出十分難受的神情,「三大人,我希望你相信我的忠告,少吃喝一點,少睡一點!你到外面去瞧瞧,你的肉快要炸開了。我要你去爬到那個洋秤上去過一下磅,看這半個月來又長了多少,你磅過沒有?人家有福氣的人肥得像豬,一定是先做官再發體。你的將軍還沒有得到,就預先發起胖來,將來怎麼辦?」
那勤務兵因為在我面前被上級開著玩笑,彷彿一個處女一樣,十分靦腆害羞,說道:「我不知為什麼總要胖。」
「沈參謀告你每天喝酸醋一碗,你試驗過沒有?」
那勤務兵說不出話來,低下頭去,很有些地方象《西遊記》上的豬八戒,在癡呆中見出嫵媚。我忍不住要笑了,就拈了一支煙來,他見到時趕忙來刮自來火。我問他,是哪一個鄉下的,今年有了多大歲數。他告我他是高筧的人,搬到城裡住,今年還只十五歲。我又問他為什麼那麼胖,他十分害羞的告我說,是因為家中賣牛肉同酒,小小兒吃肉就發了膘。
王軍官告三多可以跟著小兵去玩,我不好意思不讓他們去,到後兩人就出去了。
我同這個老同學談了許多很有趣味的話,到後我就說:「營長,你剛才說的你的未來將軍請我的未來學士喝酒,這裡我就來做東,只看你歡喜吃什麼口味。」
王軍官說:「什麼都歡喜,只是莫要我拿刀刀叉叉吃盤中的飯,那種洋罪我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