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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卷:湘情苗韻——邊城 (6) 文 / 沈從文

    翠翠同客人皆笑著,讓祖父把話說下去。客人又望著翠翠笑,翠翠彷彿明白為什麼被人望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走到灶邊燒火去了。溪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趕忙跑出門外船上去,把人渡過了溪。恰好又有人過溪。天雖落小雨,過渡人卻分外多,一連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處。不知怎麼的,從城裡被人打發來送酒葫蘆的,她覺得好像是個熟人。可是眼睛裡像是熟人,卻不明白在什麼地方見過面。但也正像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份。

    祖父在巖坎上邊喊:「翠翠,翠翠,你上來歇歇,陪陪客!」本來無人過渡便想上岸去燒火,但經祖父一喊,反而有意裝聽不到,不上岸了。

    來客問祖父「進不進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說:「今天來往人多,應當看守渡船」。兩人又談了些別的話。到後來客方言歸正傳。

    「伯伯,你翠翠像個大人了,長得很好看!」

    撐渡船的笑了。「口氣同哥哥一樣,倒爽快呢。」這樣想著,卻那麼說:「二老,這地方配受人稱讚的只有你,人家都說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特為頌揚你這個人好處的警句!」

    「但是,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聽船上人說,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門下面白雞關灘口出了事,從急浪中你援救過三個人。你們在灘上過夜,被村子裡女人見著了,人家在你棚子邊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機會吃我們!我們燒了一大堆火,嚇住了它們,才不被吃!」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說的話還是很對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歲標緻青年,像我這種老骨頭,它不要吃,只嗅一嗅就會走開的!」

    那二老說:「伯伯,你到這裡見過兩萬個日頭,別人家全說我們這個地方風水好,出大人,不知為什麼原因,如今還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說風水好應出有大名頭的人?我以為,這種人不生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不礙事。我們有聰明、正直、勇敢、耐勞的年青人,就夠了。像你們父子兄弟,為本地也增光彩已經很多很多!」

    「伯伯,你說得好,我也是那麼想。地方不出壞人出好人,如伯伯那麼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得同棵楠木樹一樣,穩穩當當的活到這塊地面,又正經,又大方,難得的咧。」

    「我是老骨頭了,還說什麼。日頭,雨水,走長路,挑份量沉重的擔子,大吃大喝,挨餓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過了,不久就會躺到這冰涼土地上喂蛆吃的。這世界有的是你們小伙子分上的一切,應當好好的幹,日頭不辜負你們,你們也莫辜負日頭!」

    「伯伯,看你那麼勤快,我們年青人不敢辜負日頭!」

    說了一陣,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門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裡來燒水煮飯,掉換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卻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動時,祖父故意裝作埋怨神氣說:

    「翠翠,你不上來,難道要我在家裡做媳婦煮飯嗎?這個我可作不來!」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不聲不響,很自負的拉著那條橫纜,船慢慢拉過對岸了。客人站在船頭同翠翠說話:

    「翠翠,吃了飯,和你爺爺到我家吊腳樓上去看划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說話,便說:「爺爺說不去,去了無人守這個船!」

    「你呢?」

    「爺爺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嗎?」

    「我陪我爺爺。」

    「我要一個人來替你們守渡船,好不好?」

    彭的一下船頭已撞到岸邊土坎上了,船攏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躍,站在斜坡上說:

    「翠翠,難為你!……我回去就要人來替你們。你們趕快吃飯,一同到我家裡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熱鬧咧。」

    翠翠不明白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為什麼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著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邊溪岸後,只見那個年青人還正在對溪小山上,好像等待什麼,不即走開。翠翠回轉家中,到灶口邊去燒火,一面把帶點濕氣的草塞進灶裡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帶回的那一葫蘆酒試著的祖父詢問:

    「爺爺,那人說回去就要人來替你,要我們兩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興去嗎?」

    「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像認得他,他姓什麼?」

    祖父心想:「這倒對了,人家也覺得你好!」祖父笑著說:「翠翠,你不記得你前年在大河邊時,有個人說要讓大魚咬你嗎?」

    翠翠明白了,卻仍然裝不明白,問:「他是誰?」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

    「順順船總家的二老,他認識你,你不認識他啊!」他呷了一口酒,像讚美這個酒,又像讚美另一個人,低低的說:「好的,妙的,這是難得的。」

    過渡的人在門外坎下叫喚著,老祖父口中還是「好的,妙的」,匆匆的下船做事去了。

    一ま

    吃飯時隔溪有人喊過渡,翠翠搶著下船,到了那邊,方知道原來過渡的人,便是船總順順家派來作替手的水手。這人一見翠翠就說道:「二老要你們一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見了祖父又說:「二老要你們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

    張耳聽聽,便可聽出遠處鼓聲已較繁密,從鼓聲裡使人想到那些極狹的船,在長潭中筆直前進時,水面上畫著如何美麗的長長的線路,真是有意思的一個節目!

    新來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頭站穩了。翠翠同祖父吃飯時,邀他喝一杯,只是搖頭推辭。祖父說: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來也不想去,但是我願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著,「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就陪我去。可不要離開爺爺!」

    祖父同翠翠到城裡大河邊時,河岸邊早站滿了人。細雨已經停止,地面還是濕濕的。祖父要翠翠過河街船總家吊腳樓上去看船,翠翠卻似乎有心事怕到那邊去,以為站在河邊較好。兩人雖在河邊站定,不多久,順順便派人把他們請去了。吊腳樓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過渡時為翠翠所注意的鄉紳妻女,受順順家的特別款待,佔據了兩個最好窗口,一見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說:「你來,你來!」翠翠帶著點兒羞怯走去,坐在他們身後條凳上,祖父不久便走開了。

    祖父並不看龍船競渡,卻為一個熟人楊馬兵拉到河上游半里路遠近,過一個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對於水碾子原來就極有興味的。倚山濱水來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麼一個圓石片子,固定在一個檀木橫軸上,斜斜的擱在石槽裡。當水閘門抽去時,流水沖激地下的暗輪,上面的圓石片便飛轉起來。作主人的管理這個東西,把毛谷倒進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長方羅篩裡,再篩去糠灰。地下全是糠灰,自己頭上包著塊白布帕子,頭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氣好時就在碾坊前後隙地裡種些蘿蔔、青菜、大蒜、四季蔥。水溝壞了,就把褲子脫去,到河魚裡去堆砌石頭,修理洩水處。水碾壩若修築得好,還可裝個小小魚梁,漲小水時就自會有魚上梁來,不勞而獲。在河邊管理一個碾坊比管理一隻渡船多變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個撐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屬於當地員外財主的產業。楊馬兵把老船夫帶到碾坊邊時,就告給他這碾坊業主為誰。兩人一面各處視察,一面說話。

    那熟人用腳踢著新碾盤說: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寨子上,卻歡喜來到這大河邊置產業;這是中寨王團總的,值大錢七百吊!」

    老船夫轉著那雙小眼睛,很羨慕的去欣賞一切,估計一切,把頭點著,且對於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體的批評。後來兩人就坐到那還未完工的白木條凳上去。熟人又說到這碾坊的將來,似乎是團總女兒陪嫁的妝奩。那人於是想起了翠翠,且記起大老過去一時托過他的事情來了,便問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幾歲?」

    「滿十五進十六歲。」老船夫說過這句話後,便接著在心中計算過去的年月。

    「十六歲姑娘多能幹,將來誰得她真有福氣!」

    「有什麼福氣?又無碾坊陪嫁,一個光人。」

    「別說一個光人;一個有用的人,兩隻手敵得過五座碾坊。洛陽橋也是魯班兩隻手造成的!……」這樣那樣的說著,表示對老船夫的抗議。說到後來那人自然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兩隻手,將來也去造洛陽橋吧,新鮮事喔!」

    楊馬兵過了一會又說:

    「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選媳婦也極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時,我就說個笑話給你聽。」

    老船夫問:「是什麼笑話?」

    楊馬兵說:「伯伯你若不多心時,這笑話也可以當真話去聽咧。」

    老船夫心想:「原來是要做說客的,想說就說吧。」

    接著說下去的就是順順家大老如何在人家面前讚美翠翠,且如何托他來探聽老船夫口氣那麼一件事。末了還同老船夫來轉述另一回會話的情形。「我問他:『大老,大老,你是說真話還是說笑話?』他就說:『你為我去探聽探聽那老的,我歡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話呀!』我說:『我這人口鈍得很,話說出了口收不回,萬一說錯了,老的一巴掌打來呢?』他說:『你怕打,你先當笑話去說,不會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這件真事情當笑話來同你說了。你試想想,他初九從川東回來見我時,我應當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記起前一次大老親口所說的話,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順順也歡喜翠翠,心裡很高興。但這件事照本地規矩,得這個人帶封點心親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說,方見得慎重其事。老船夫就說:「等他來時你說:老傢伙聽過了笑話後,自己也說了個笑話,他說:『下棋有下棋規矩,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若走的是車路,應當由大老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經同我說。若走的是馬路,應當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一切由翠翠自己作主!」

    「伯伯,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動得了翠翠的心,我趕明天就自己來唱歌了。」

    「你以為翠翠肯了,我還會不肯嗎?」

    「不咧,人家以為這件事情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無有不肯呢。」

    「不能那麼說,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情,可是必須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為在日頭月光下唱三年六個月的歌,還不如得伯伯說一句話好。」

    「那麼,我說,我們就這樣辦。等他從川東回來時,要他同順順去說個明白。我呢,我也先問問翠翠;若以為聽了三年六個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請你勸大老走他那彎彎曲曲的馬路。」

    「那好的。見了他,我就說:『大老,笑話嗎,我已經說過了,沒有挨打。真話呢,看你自己的命運去了。』當真看他的命運去了。不過我明白,他的命運,還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著緊緊的。」

    「老兄弟,不是那麼說!我若捏得定這件事,我馬上就答應了你。」

    這裡兩人把話說完後,就過另一處看一隻順順新近買來的三艙船去了。河街上順順吊腳樓方面,卻發生了如下事情。

    翠翠雖被那鄉紳女孩喊到身邊去坐,地位非常之好,從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寧。擠在其他幾個窗口看熱鬧的人,似乎都常常把眼光從河中景物挪到這邊幾個人身上來。還有些人故意裝成有別的事情樣子,從樓這邊走過那一邊,事實上卻全為得是好仔細看看翠翠這方面幾個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藉故跑去。

    一會兒河下的炮聲響了,幾隻從對河取齊的船隻,直向這方面劃來,先是四條船相去不遠,如四支箭在水面射著;到了一半,已有兩隻船佔先了些;再過一會子,那兩隻船中間便又有一隻超過了並進的船隻而前,看看船到了稅局門前時,第二次炮聲又響,那船便勝利了。這時節勝利的已判明屬於河街人所劃的一隻,各處便響著慶祝的小鞭炮。那船於是沿了河街吊腳樓劃去,鼓聲蓬蓬作響,河邊與吊腳樓各處,都同時吶喊表示快樂的祝賀。翠翠眼見在船頭站定、搖動小旗指揮進退、頭上包著紅布的那個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蘆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著兩年前的舊事:「大魚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這個人管!」「好的,我就不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邊那只黃狗,早已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便離了座位,在樓上各處找尋她的黃狗,把船頭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叢裡找尋黃狗,一面聽人家正說些什麼話。

    一個大臉婦人問:「是誰家的人,坐到順順家當中窗口前的那塊好地方?」

    一個婦人就說:「是寨子上王鄉紳家大姑娘,今天說是自己來看船,其實來看人,同時也讓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塊好地方!」

    「看什麼人?被誰看?」

    「嗨,你還不明白,那鄉紳想同順順打親家呢。」

    「那姑娘配什麼人,是大老,還是二老?」

    「說是二老呀,等等你們看這岳雲,就會上樓來拜他丈母娘的。」

    另有一個女人便插嘴說:「事弄成了,好得很呢。人家在大河邊有一座嶄新碾坊陪嫁,比雇十個長年還得力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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