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卷:湘情苗韻——邊城 (4) 文 / 沈從文
這兩年來兩個中秋節,恰好無月亮可看,凡在這邊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通統不能如期舉行,因此兩個中秋留給翠翠的印象,極其平淡無奇。兩個新年雖照例可以看到軍營裡和各鄉來的獅子龍燈,在小教場迎春,鑼鼓喧闐大熱鬧,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龍耍獅子的鎮筸兵士,還各自赤裸著肩膊,往各處去歡迎炮仗煙火。城中軍營裡,稅關局長公館,河街上一些大字號,莫不預先截老毛竹筒,或鏤空棕櫚樹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鋼砂,一千槌八百槌把煙火做好。好勇取樂的軍士,光赤著個上身,玩著燈打著鼓來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樣子,從懸到長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燈的光赤赤肩背上,鑼鼓催動急促的拍子,大家情緒都為這事情十分興奮。鞭炮放過一陣後,用長凳腳綁著的大筒煙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線,先是絲絲的流瀉白光,慢慢的這白光便吼嘯起來,作出如雷如虎驚人的聲音,白光向上空衝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時便灑散著滿天花雨。人人把頸脖縮著,又怕又歡喜。玩燈的兵士,卻在火花中繞著圈子,儼然毫不在意的樣子。翠翠同她的祖父,也看過這樣的熱鬧,留下一個熱鬧的印象,但這印象不知為什麼原因,總不如那個端午所經過的事情甜而美。
翠翠為了不能忘記那件事,上年一個端午又同祖父到城邊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時,忽然落了行雨,無人衣衫不被雨濕透。為了避雨,祖孫二人同那只黃狗,走到順順吊腳樓上去,擠在一個角隅裡。有人扛凳子從身邊過去,翠翠認得那人正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給祖父:
「爺爺,那個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時,真像個山上的嘍囉!」
祖父當時不作聲,等到那人回頭又走過面前時,就閃不知一把抓住那個人,笑嘻嘻說:
「嗨嗨,你這個嘍囉!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還怕酒裡有毒,把你這個真命天子毒死!」
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翠翠,你大長了!二老說你在河邊大魚會吃你,我們這裡河中的魚,現在可吞不下你了。」
翠翠一句話不說,只是抿起嘴唇笑著。
這一次雖在這嘍囉長年口中聽到個「二老」名字,卻不曾見及這個人。從祖父與那長年談話裡,翠翠聽明白了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沅水中部青浪灘過端午的。但這次不見二老,卻認識了大老,且見著了那個一地出名的順順。大老把河中的鴨子捉回家裡後,因為守渡船的老傢伙稱讚了那只肥鴨兩次,順順就要大老把鴨子給翠翠。且知道祖孫二人所過的日子,十分拮据,節日裡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許多尖角粽子。
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談話時,翠翠雖裝作眺望河中景致,耳朵卻把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那人向祖父說,翠翠長得很美,問過翠翠年紀,又問有不有了人家。祖父則很快樂的誇獎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許別人來關心翠翠的婚事,因此一到這件事便閉口不談。
回家時,祖父抱了那只白鴨子同別的東西,翠翠打火把引路。兩人沿城牆走去,一面是城,一面是水。祖父說:「順順真是個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這一家人都好!」翠翠說:「一家人都好,你認識他們一家人嗎?」祖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在,因為今天太高興一點,便不加檢點笑著說:「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婦,請人來做媒,你答應不答應?」翠翠就說:「爺爺,你瘋了!再說我就生你的氣!」
祖父話雖不再說了,心中卻很顯然的還轉著這些可笑的不好的念頭。翠翠著了惱,把火炬向路兩旁亂晃著,向前怏怏的走去了。
「翠翠,莫鬧,我摔到河裡去,鴨子會走脫的!」
「誰也不希罕那只鴨子!」
祖父明白翠翠為什麼事情不高興,便唱起搖櫓人駛船下灘時催櫓的歌聲,聲音雖然啞沙沙的,字眼兒卻穩穩當當毫不含糊。翠翠一面聽著一面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發問:
「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
祖父不說什麼,還是唱著,兩人都記起順順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灘過節,但誰也不明白另外一個人的記憶所止處。祖孫二人便沉默的一直走還家中。到了渡口,那另外一個代理看船的,正把船泊在岸邊等候他們。幾人渡過溪到了家中,剝粽子吃。到後那人要進城去,翠翠趕即為那人點上火把,讓他有火把照路。人過了小溪上小山時,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著,翠翠說:
「爺爺,看嘍囉上山了啊!」
祖父把手攀引著橫纜,注目溪面升起的薄霧,彷彿看到了另外一種什麼東西,輕輕的吁了一口氣。祖父靜靜的拉船過對岸家邊時,要翠翠先上岸去,自己卻守在船邊,因為過節,明白一定有鄉下人來城裡看龍船,還得乘黑趕回家去。
白日裡,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個賣皮紙的過渡人有所爭持。一個不能接受所給的錢,一個卻非把錢送給老人不可。正似乎因為那個過渡人送錢氣派有些強橫,使老船夫受了點壓迫,這撐渡船人就儼然生氣似的,迫著那人把錢收回,使這人不得不把錢捏在手裡。但到船攏岸時,那人跳上了碼頭,一手銅錢向船艙裡一撒,卻笑瞇瞇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還得拉著船讓別一個人上岸,無法去追趕那個人,就喊小山頭的孫女:
「翠翠,翠翠,為我拉著那個賣皮紙的小伙子,不許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當真便同黃狗去攔著那第一個下船人。那人笑著說:
「請不要攔我!……」
「不成,你不能走!」
正說著,第二個商人趕來了,就告給翠翠是什麼事情。翠翠明白了,更緊拉著賣紙人衣服不放,只說:「不許走!不許走!」黃狗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見一致,也便在翠翠身邊汪汪汪的吠著。其餘商人都笑著,一時不能走路。祖父氣吁吁的趕來了,把錢強迫塞到那人手心裡,並且搭了一大束草煙到那商人的擔子上去,搓著兩手笑著說:「走呀!你們上路走!」那些人於是全笑著走了。
翠翠說:「爺爺,我還以為那人偷你東西同你打架!」
祖父就說:
「嗨,他送我好些錢,我才不要這些錢!告他不要錢,他還同我吵,不講道理!」
翠翠說:「全還給他了嗎?」
祖父抿著嘴把頭搖搖,閉上一隻眼睛,裝成狡猾得意神氣笑著,把紮在腰帶上留下的那枚單銅子取出,送給翠翠,且說:
「禮輕仁義重,我留下一個。他得了我們那把煙葉,可以吃到鎮筸城!」
遠處鼓聲又蓬蓬的響起來了,黃狗張著兩個耳朵聽著。翠翠問祖父聽不聽到什麼聲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麼聲音了,便說:
「翠翠,端午又來了。你記不記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那只肥鴨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東去,過渡時還問你。你一定忘記那次落的行雨。我們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還正想起兩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問,翠翠卻微帶點兒惱著的神氣,把頭搖搖,故意說:「我記不得,我記不得,我全記不得!」其實她那意思就是「你這個人!我怎麼記不得?」
祖父明白那話裡意思,又說:「前年還更有趣,你一個人在河邊等我,差點兒不知道回來,天夜了,我還以為大魚會吃掉你!」
提起舊事,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還以為大魚會吃掉我?是別人家說我,我告給你的!你那天只是恨不得讓城中的那個爺爺把裝酒的葫蘆吃掉!你這種人,好記性!」
「我人老了,記性也壞透了。翠翠,現在你人長大了,一個人一定敢上城去看船,不怕魚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應當守船呢。」
「人老了才應當守船。」
「人老了應當歇憩!」
「你爺爺還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說著,於是,把手膀子彎曲起來,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顯得又有力又年青,並且說:「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著腰背微駝白髮滿頭的祖父,不說什麼話。遠處有吹嗩吶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麼事情,且知道嗩吶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過家中那邊岸旁去。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親的喜轎,翠翠還爬到屋後塔下去眺望。過不久,那一夥人來了,兩個吹嗩吶的,四個強壯鄉下漢子,一頂空花轎,一個穿新衣的團總兒子模樣的青年;另外還有兩隻羊,一個牽羊的孩子,一罈酒,一盒糍粑,一個擔禮物的人。一夥人上了渡船後,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卻傍花轎站定,去欣賞每一個人的臉色與花轎上的流蘇。攏岸後,團總兒子模樣的人,從扣花抱肚裡掏出了一個小紅紙包封,遞給老船夫。這是當地規矩,祖父再不能說不接收了。但得了錢祖父卻說話了,問那個人,新娘是什麼地方人;明白了,又問姓什麼;明白了,又問多大年紀;一起弄明白了。吹嗩吶的一上岸後,又把嗩吶嗚嗚喇喇吹起來,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彷彿皆追著那嗩吶聲音走去,走了很遠的路方回到自己身邊來。
祖父掂著那紅紙包封的份量說:「翠翠,宋家堡子裡新嫁娘年紀還只十五歲。」
翠翠明白祖父這句話的意思所在,不作理會,靜靜的把船拉動起來。
到了家邊,翠翠跑還家中去取小小竹子做的雙管嗩吶,請祖父坐在船頭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她卻同黃狗躺到門前大岩石上蔭處看天上的雲。白日漸長,不知什麼時節,守在船頭的祖父睡著了,躺在岸上的翠翠同黃狗也睡著了。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業已預先約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黃狗過順順吊腳樓去看熱鬧。翠翠先不答應,後來答應了。但過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來,以為要看兩人去看,要守船兩人守船。祖父明白那個意思,是翠翠玩心與愛心相戰爭的結果。為了祖父的牽絆,應當玩的也無法去玩,這不成!祖父含笑說:「翠翠,你這是為什麼?說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稱。我們應當說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我記性並不壞到這樣子,把你答應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雖那麼說,很顯然的事,祖父對於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巧,祖父有點愀然不樂了。見祖父不再說話,翠翠就說:「我走了,誰陪你?」
祖父說:「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一對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爺爺,你真是,只有這只寶貝船!」
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但不敢提這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說,於是走過屋後塔下小圃裡去看蔥,翠翠跟了過去。
「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劉姥姥進城去見世面!」
兩人為這句話笑了許久。所爭持的事,不求結論了。
祖父理蔥,翠翠卻摘了一根大蔥嗚嗚吹著玩。有人隔溪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佔先,便忙著跑下溪邊,跳上了渡船,援著橫溪纜子拉船過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爺爺,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卻只站在高巖上望翠翠,把手搖著,一句話不說。
祖父有點心事,心子重重的。翠翠長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麼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述說到關於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彷彿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雲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你在想什麼?」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在看水鴨子打架!」照當地習慣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麼」。但在心裡卻同時又自問:「翠翠,你真在想什麼?」同是自己也就在心裡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麼。」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這女孩子身體既發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
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於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祖父是一個在自然裡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處。因為翠翠的長成,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裡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這些東西壓到心上很顯然是有個份量的。
翠翠的母親,某一時節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睛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照例在一些小處,起眼動眉毛,機靈懂事,使家中長輩快樂。也彷彿永遠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識了那個兵。到末了丟開老的和小的,卻陪了那個兵死了。這些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由天去負責。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不尤人,心中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到底還像年青人,說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情。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說來實在不太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