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步兵戰 文 / 裴志海
果然過了兩天,指導員在晚點名時,把老李叫了出來,聲色俱厲地批評了他,說得老李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我們新兵都覺得很揚眉吐氣,互相用眼神傳遞著興奮的心情。然後指導員又表揚匿名信的作者,說再有類似情況,可以找他談談,實在不行,寫信也可以,但最好署名,這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但沒事,而且還應該受到表揚。說得我們心裡熱乎乎的。那個城市兵周志軍的眼睛也一亮一亮的,小聲地對我說:「指導員真夠哥們兒。」我忙說:「那是那是。」說實話,這封匿名信的效果這麼好,我做夢也想不到,不禁有點小小的得意,畢竟是人民軍隊,那些西方軍隊再牛,這一點也是比不上我們的。老李當晚遵照指導員的指示,在班務會上做了檢討,並且信誓旦旦地向我們保證以後決不會再使喚你們新同志了。最後他嘟嘟噥噥地說:「不過話說回來,指導員說我不像個軍人,我就有點不服氣。咱雖然有缺點,可軍人的樣子還是有的。」然後看了看我們,很激動地說:「以後咱有啥事當面鑼當面敲,我要是給你使絆子、穿小鞋,我就不是娘養的!」老李說得很誠懇,我又感到心虛得不得了,把頭扭向窗外,裝作看風景的樣子。
我自以為自己做得很聰明,但事實證明,新兵畢竟是傻乎乎的新兵。我們開完班務會,我正要出去跑個五公里越野時,聽見通信員在樓下叫我:「胡建軍,指導員喊你!」我忙慌慌地跑了下來,喊了一聲報告,進去後給指導員敬了個禮。指導員回了個禮,然後推過來了一把椅子:「你坐在這裡吧,我們隨便聊聊。」我還不敢坐,有點拘謹地站在那裡。指導員笑了笑:「你緊張什麼呢,沒什麼事,我們就是隨便聊聊。」我這才坐下,但還是條件反射地腰桿挺得直直的。我說過,我是個好兵,平常很注意禮節禮貌的。指導員說:「你放鬆一下,隨便坐著就行。」話雖這麼說,但我養成習慣了,還是放鬆不了。指導員也就不再強求了,他從桌子上拽過一張紙遞給了我,我一看臉就發燙,這是我寫的那個告老李的匿名信。指導員問我:「這是你寫的吧。」他好像是在問我,實際上已經不需要我回答了,但我還是點了點頭。我心裡有點發毛,不知道指導員要幹什麼,他要是像老李一樣,因為這事就把我看成一個刺頭兵,那我還不如不整這個事了。但我很感激他,他明明知道是我寫的,但他在晚點名講這事時並沒有捅出來,相反還整得還真的一樣,連我都以為他不知道是我寫的。
指導員認真地看著我:「你是不是和你們班長有些矛盾?」
我心裡很亂,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很難受,也很委屈,我努力地想和班長和解,但他並不給我這個機會。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我咬著嘴唇,努力地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我並不怕吃苦,當兵就是吃苦的,但老李的做法確實讓我難受。就是作為一個軍人,我也不應該向上級領導隱瞞什麼,何況老李的做法,的確讓我頭疼。我不想在他的班裡呆了。我把我到老兵連後的情況都給指導員講了,我什麼都沒瞞他,該我承擔的錯誤,我都做了自我批評,不該我承擔的,我也決不大包大攬。我也給指導員講明,班長並不壞,這事也怪我,一開始就給他整情況、頂撞他,他對我因此抱有成見。
我真誠地看著指導員,終於鼓足勇氣對他說:「指導員,你把我換個班吧,哪怕讓我去種菜、餵豬,我都會幹好的……」
指導員看了看我,又低下頭想了一會兒,說:「我再和連長商量商量。你先回去吧。」
第二天,我被調到二班了。二班副班長考上了軍校,再過一個月就要上軍校走了。連長提前任命我為二班副班長。張富貴他們說,第一年的新兵就當副班長,這在「紅四連」的歷史上還沒有過。
我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完,抬頭看了看老李,他正坐在桌子邊,面前攤著一本步兵專業訓練教材,他很認真地看著,還在上面勾勾劃劃。我想了想,還是走到他跟前,低低地說:「班長,我要走了。」他沒抬頭,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我心裡多少還是有點不好受的,我熟悉這裡的一切,這裡的氣味,這裡的每一張面孔,他們都是我的兄弟,這裡曾是我的家啊。說實話,我現在一點也不恨老李了,他雖然整我,但都是明裡整我,從來沒有暗地裡使壞。他是班長,如果暗地裡整我,還是有很多辦法的,他甚至不用自己出面,只要使一個眼色,那些老兵也會替他修理我的,但他一直都沒有……
我很難過,我和班長到底還是沒能和解。
懷念一位老兵
日子如流水般地過去了。快到年底的時候,連隊的訓練基本結束了,每天都是學習或者總結、評功評獎這樣雜七雜八的事,這時老兵也準備退伍了。老李如願以償地轉了第三期士官,那幾天他心情很好,口令喊得格外認真,聲音十分洪亮。我想趁這個機會和他走得更近一點,但他一看到我,還是那麼冷冷的,一副沒有什麼話可說的樣子。我很惆悵,也就沒再去找他了。
星期天常常無事可幹。和我一起當兵的都快成老兵了,口氣也漸漸地大了,慢慢地也有了火氣,有時還敢和老兵們頂撞一兩句。連隊慢慢地對他們也放開了,星期天他們也能出去逛逛街了。但我懶得和他們出去,就坐到連隊的圖書室翻那本《三國演義》。我很喜歡這部書。
懶得出去的還有一個老兵張富貴。張富貴是個好兵,他這些日子正在指導員的暗示下寫著入黨申請書。他看了看我又撓撓腦袋,最後好像下定了決心,向我走過來,問我「無產階級」的「階」字怎麼寫。我寫在他手心裡,他握了拳頭卻沒走,問我看的是什麼書。我說是《三國演義》。「胡建軍你真行」,這麼厚的書都能看下去。接著又搖了搖頭說:「現在的兵們素質太差了,他們都要像你這樣喜歡看書就好了。」我仰了仰頭,忙謙虛了一陣。我來當兵時帶了一提包書,有《百年孤獨》、《靜靜的頓河》、《追憶似水年華》等等。中學時我雖然是個不愛學習的混混,但我很喜歡看書。其實我文章也寫得很好,發表過一些。我本來也想當個好學生的,當我在中學發表第一篇文章時,曾經興沖沖地拿著去給我們的語文老師看,當時他面無表情地讓我放到一邊,一點也不像我那樣大驚小怪的。後來我聽說我走了以後,他對其他老師說:「這個學生從小就不是個好東西,調皮搗蛋,他能寫出什麼玩意來?」說完以後,還嘴巴一撇,把那張報紙扔在了一邊:「狗屁文章!爛泥巴糊不上牆。」我聽說這事以後,就死了當名好學生的心。
張富貴後來就向我借了幾本書看,每天也讀得很認真的樣子,還給我時總說不錯不錯,至於到底哪裡不錯,他就說不上來了。我很喜歡這個很老實的老兵,有空了我就指點他學學文化練練書法讀讀《三國演義》。他就要了我寫過字的廢紙當字帖。我說為啥不買龐中華字帖,他說你的字就不錯,再說能省就省點嘛。有時他也看《三國演義》,還看得津津有味,不識的字必來問我,害得我也開始翻字典,不過我樂意。他也經常跟我說起他家鄉,說他家鄉現在還很窮。我要入黨,回去熬幾年說不定就能搞個村支書幹幹。村支書在我們那裡最有錢,狗日的都是從鄉親們那裡搾來的,是個貪官。我看不慣。說完就長長地歎口氣,愣愣地看著牆壁。
富貴說起家鄉時,說的最多的是他的妹妹,這時他就心事重重,說她學習很努力,成績也好。但她現在沒再上學了,她本來該上初中了,可去年我爹上山砍柴把腿摔斷了,她為了給爹治病供弟弟上學,她自己說啥也不上了,跟著我們家鄉的人出來打工了。「我吃盡了沒文化的苦頭,沒文化連轉個士官都沒希望。我想早點退伍,回去一定好好幹,供妹妹讀書上大學。」談話總是以這樣的話為結尾,說這話時他眼睛熠熠閃光。當然我有煩惱了也對他講,我們幾乎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他還問過我和中學時的女朋友米小陽的事,我就給他講了。這事我沒給別人說過,說過以後,想起這個我愛著的美麗的少女,心裡突然有點惆悵。
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我當兵走的前一天,穿著綠軍裝,跑到鎮裡那所中學去找米小陽,她在那裡當老師。我剛把頭伸到他們辦公室門口,她急急忙忙地從裡面跑出來,朝著學校門口使了使眼色。我有點不高興,她這是怕別人知道我倆在談戀愛。按照我從前的脾氣,真該掉頭就走,但我想想,覺得她也不容易,她是鎮長大人的女兒,現在還是人民教師,雖然不是正式的,但過了幾年肯定能轉正,她長得又不醜,什麼對像找不來,卻找個父母都是收廢品的小伙子,傳出去是有點丟人。這個時代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天上的仙女都會愛上放牛娃呢。可能米小陽也沒這麼想,是我自己太敏感了。我被學校開除後一回到家裡,頭腦就清醒了,甚至有點後悔自己沒好好學習了,我要是考上了大學,應該是她倒過來追我了,不像現在這樣,我來找她,她還裝著我們不是很熟的樣子,讓我先在前面走,她在後面磨磨蹭蹭地好半天才跟上來。
我倆站在學校旁邊的一個小河邊,她靠在一棵楊樹上,到處東張西望,好像總怕什麼人看到她似的。我給她說,我要當兵去了。她一下子愣住了,不再東張西望了,驚訝地看著我,問我,你真的要去當兵啊,我還以為你是說著玩的呢。為什麼要當兵去,你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