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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引子 文 / 裴志海

    告別了親愛的張,我蹦蹦跳跳地走出了校園,心情很好。我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把衣領豎起來,走在縣城的街頭上,已經是秋天了,高大的法國梧桐樹葉子一片一片地落下來,猶如死亡的金色蝴蝶。這個意象雖然不好,但我的心情很好,是的,親愛的張,他是個好老師,是我這麼多年來遇到的第一個可以稱作朋友的老師,他是我尊敬的老師,但同時也是我的親愛的兄長。我抽了抽鼻子,鼻子有點發酸:如果我要是早點遇上他,也許我就不是目前這個樣子了。我擦了一把鼻涕,把它甩向了天空:日他娘,都這麼大了,怎麼像個娘們兒一樣,動什麼不行,非要動感情!

    下流動物

    班主任李建國終於開始逼著讓我退學或轉學了。

    我不喜歡學校還有這個原因:從初中開始,老師們就經常找我和家長談話,要我轉學或者退學。他們還推心置腹地啟發我說,就是回家幫助我爸我媽收購廢品也行,那還能賺些錢。在學校讀書,我簡直是個木頭樁子多了兩個耳朵,是死魚不張嘴,那是根本沒什麼前途的,只會拉班級的後腿。特別是到了初三和高三,因為和升學率有關,升學率又和他們的年終獎什麼的掛鉤,他們更加積極地遊說我爸,次數也更多了。對我來說,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我早就想離開學校了,他們還自作多情地以為我賴著不走是因為留戀他們的學校呢,實際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現在之所以半死不活地呆在這裡,主要是因為我爸我媽還執迷不悟,他們說,就是考不上大學,至少也要拿個高中畢業文憑,將來找個體面的活兒幹幹,別像他們一樣整天和廢品打交道。

    我雖然和學校已經沒有什麼感情了,但我還是一聽到有老師勸我轉學或退學就煩,感覺自己被輕視了。我實際上一直都覺得自己並不是真的像他們認為的那樣是泡臭狗屎。我喜歡讀書,也關心時事,電腦玩得比他們還好。我覺得這是我的優點,但他們視而不見,還把我喜歡看書當成了一條罪狀,在他們看來,這都是亂七八糟的書。我爸我媽都很反對我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書,他們為了杜絕這些亂七八糟的書對我的影響,還曾經偷偷地把我用零花錢買來的那些書一下子都當作廢品賣了。這是我積攢了好多年才弄來的書,那次我真的絕望了,連殺人的心都有了。關鍵時刻,還是我讀的書起了作用,我對自己說,這是上天對我的考驗,是成長過程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再有一年就要畢業了,我還在繼續為我的成長付出代價。

    我們班主任李建國這次是動真格的了,因為我又一次把他結結實實地得罪了。本來我不打算得罪他了,因為我覺得這種人不值得我去得罪,我根本就看不起他。他是我們的歷史老師,卻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照本宣科讀課文。就拿太平天國那事來說吧,他非要按照課文裡講的,肉麻地給洪秀全那個壞蛋歌功頌德,提都不提洪秀全佔領南京定都後,幾乎殺光了南京城的男男女女。這樣的事他幹過很多,在武漢時也是這樣。這些事情我都知道,李建國居然還不清楚,相反還煞有介事地讓我們在課本上勾勾畫畫,讓我們死記硬背太平天國運動的豐功偉績什麼的。時代已經像大江大河一樣滾滾向前,他卻仍然站在那裡不動,歷史在他身上彷彿停止了。我們這個小縣城的許多老教師都是這樣。

    讓我上這樣的課,我覺得還不如和宋高麗談戀愛去。

    自從他說我是「流氓、痞子、畜生」後,我就打算一直到高中畢業都不理他,因為我並不想當「流氓、痞子、畜生」。但在他宣佈學校要搞民意調查,要學生給老師提意見時,我又有點蠢蠢欲動了,因為他一臉真誠地看著我們,希望大家踴躍給他提意見,要實話實說,不打埋伏,他一定會藉著這個珍貴的機會,好好地傾聽一下學生的意見,改進教學和工作作風。他說得這麼嚴肅認真,連我都信以為真了。但我根據自己對他的瞭解,心裡還是有所顧忌的,我很狡猾地用左手在稿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這樣一行字:「明明什麼都不懂,卻要裝成高手;為人極差,報復心極強!」

    但我沒有想到,儘管我已經夠小心謹慎了,但這事最後還是鬧大了。李建國這傢伙不但虛偽,並且還是個騙子,他嘴上像抹了蜜一樣讓我們給他提意見,實際上心眼比針眼還要小,他看到我寫的「實話實說」後,當場把我那張寫有意見的稿紙一扯兩半,扔到了垃圾桶裡。我們本來是無記名的,誰知這樣也不安全,他想了想,又彎腰把那張稿紙撿了起來,仔細地拼好,然後又把我們的作業本拿過來,一個一個地核對筆跡。他當然核對不出來,因為我是用左手寫的。這個老狐狸很快就想到了這一點,他又開始使用「排除法」來核查筆跡。他花費了一個上午的時間,該他上的歷史課也不上了,讓教我們生物的楊愛華老師代了一下課,這才終於把我揪了出來。親愛的張後來告訴我,李建國知道是我寫的後,簡直要氣瘋了,當場摔了一個墨水瓶,並且立馬給我爸打了一個電話:「你們的寶貝兒子胡建軍在學校出了點事,有點嚴重,你們下午快來一趟。」

    我爸還以為我是被車撞個半死或者是被小流氓們捅得小命都完了,放下電話就失魂落魄地趕到了學校。他先跑到教室裡看了看我,看看我還沒有缺胳膊少腿,他這才鬆了口氣。他慌慌張張地把我叫出去,問我這是怎麼回事。我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頭,真是莫名其妙,我不是一直在教室裡好好坐著嗎?我能有什麼事啊?我爸還不相信,以為我不老實,巴掌都舉起來了,但看看這是學校,不是動粗的地方,就只好拉著我去了李建國那裡。李建國氣沖沖地讓我爸看了我寫的「實話實說」後,我這才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斜著眼睛看著他們兩個,心裡很不以為然,我這又不是故意調皮搗蛋,是他讓我們給他老人家提意見的,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誰讓他裝得那麼真誠。他要是稍微暗示一下他是說著玩玩的,打死我我也不會那麼寫的。

    既然他搞得像真的一樣,按道理講,我這完全是按他說的來辦,實話實說,不打埋伏,沒有來虛的糊弄他。我就是這麼想的,他要是有這個氣度的話,相反應該表揚我才是。

    我還是想錯了,李建國不是這樣一個大度的人。他顯然氣壞了,也不嫌疼,用手指使勁地篤篤地敲著桌子,虎著臉,朝我爸吼道:「你是咋教育孩子的?簡直是小流氓一個,無法無天了!誰教他誰倒霉!你看著辦吧。你們自己想辦法轉學或者退學吧,我們教不了他了!」

    我爸忙彎著腰,一個勁地做揖道歉,好話說盡,就差給他跪下來了。

    李建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臉厭憎地扭過臉,對我爸說:「你自己看看,他哪裡像個學生?學習成績那麼差,根本考不上大學,還死皮賴臉地呆在學校,這有什麼意思?我要是他,我早就不活了!」

    我冷冷地瞄了他一眼,他氣得面部扭曲,臉紅脖子粗地衝著我爸一個勁地喘著粗氣。我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在心裡冷笑了一下,他明明什麼都不懂,卻要裝成高手;為人極差,報復心極強,我說錯了嗎?就他這德性,說實話,我要是他,我也早就不活了。

    我爸忙低聲下氣地說:「知道,知道,我知道,讓******操心了。我們也知道他不是那塊料,從來沒想過他能考上大學,只是想讓他上完高中,好讓他拿個高中畢業文憑……」

    李建國打斷了他的話,又使勁地敲了敲桌子:「你看看他,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就會打架、抽煙、喝酒,比街上的混混兒還混賬,要個高中畢業文憑有什麼用!」

    說了半天,李建國這傢伙非讓我爸當場把我帶走,想法子轉學或乾脆退學。我爸咬緊牙關堅決不幹,我爸認為我再有幾個月就可以混到高中畢業了,現在退學,實在很不划算。

    為了平息李建國的怒火,我爸自作主張地讓我立刻給他寫檢查。我抬頭看了看他們,他們都很憤怒地看著我,目光很毒,恨不得把我吃了,還有那種讓我心寒的憎惡的表情。這沒什麼,我已經習慣了。我不想再和他們糾纏下去了,最好立馬就離開這個鬼地方。所以,我沒吭聲,我爸讓我寫檢查,我立馬趴到桌子上,很快就把檢查寫好了。在檢查裡,我把自己貶得一錢不值,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把自己拉出去槍斃十次都不冤枉。只要能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把我槍斃二十次也沒什麼。我心裡很難受,甚至有了衝到窗前一下子跳下去的念頭了。

    我爸瞪了我一眼,狠狠地把我的檢查奪了過去,然後帶著一臉尷尬的笑容雙手捧著低頭哈腰恭恭敬敬地遞給了李建國。李建國看來被我氣得不輕,看也不看,冷笑一聲:「我不要!」把我爸的手推到了一邊……

    我只好被我爸領回家了。到了晚上,我爸又喝了一瓶酒,拿著一根皮鞭,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然後趁著酒興給李建國打電話:「******,我剛把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揍了一頓,我都恨不得宰了他。您宰相肚裡能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您就放他一馬吧。」我媽也在旁邊擰著我的臉說:「快哭,快哭!」我覺得這很滑稽,我都想笑了,哪裡哭得出來?結果我媽只好替我哭了,她在那裡一個勁地乾嚎。我爸立馬領會了她的意思,忙對李建國說:「******您聽,我把那個龜孫揍得不輕,他媽現在還心疼得在哭呢。我不心疼,就是揍死他也是活該!」李建國那邊沒有吭聲,可能是在仔細地聽聽,到底我媽哭了沒哭。我爸想了想,還打算明天再買幾瓶好酒幾條好煙給他送去,就又說:「******,明天晚上我再到你們家,專門給你道個歉。」

    李建國冷冷地說:「不用了,過幾天再說吧。」說完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我只好在我爸的威逼下,又到學校去了。頭兩節是其他老師的課,也沒什麼事,第三節是李建國的歷史課,他組織考試,在發試卷輪到我時,他站在我身邊不動了,嚴肅地看著我,也不說話,就像是在研究我到底是個人還是條狗。我有點不解地看了看他,他這才開口了,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胡建軍同學,今天的試卷是我私人印的,不在你學費之內,就不發給你了。」我感到有點好笑,我說他「為人極差,報復心極強」他還不服氣,這不就是在報復我嗎?不過,他失算了,他還以為我稀罕那些試卷,實際上我根本就看不起那些試卷,都是些「太平天國運動的偉大意義」之類的玩意兒,讓我做這些試卷我還難受呢,巴不得他不發試卷給我。

    全班同學都在看著我,他們的眼神和李建國的一樣,都是很蔑視的樣子。實際上我也知道,李建國明白我對這些試卷無所謂,他故意不發給我,目的也不在這裡,他主要是讓別的學生看看,他根本就不把我當回事。他這是變著法子在羞辱我。但即使這樣,他還是失算了,我真的無所謂,我從來都沒打算讓別的學生高看我。

    後來我乾脆趴在課桌上睡覺,反正沒我什麼事。

    李建國見我沒什麼表示,他更加生氣了,走到我跟前,指著教室門口,厲聲喝道:「既然你不用考試了,你給我出去!」

    我立馬站起來,看他都不看,昂首走出了教室。

    我慢慢地向學校外走去,天空很陰,看上去很髒,風不是很大,但刮在身上很涼,冬天已經來了。我低著頭,縮著腦袋,回頭看了看教室,心裡充滿了恨意。我爸還想讓我混到高中畢業,李建國卻咬定讓我轉學或退學,我他媽的幹嘛還賴在這個混蛋學校裡?我扭頭看了看校園,還沒有下課,校園裡很靜,只有幾隻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沒什麼人。我只好走了回來,悶悶地坐在操場邊。周圍沒一個人影,偶爾飛過一隻小鳥,也是行色匆匆,我突然覺得很他媽的孤獨,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四周是高樓大廈,道路四通八達,我卻不知道往哪裡走。我甚至連個迷路的小孩都不如,迷路的小孩還可以站在馬路邊哭一哭,說不定警察叔叔就來了。我他媽的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

    我甩了甩頭,想把這些惱人的想法甩掉,但它們還是像條狗一樣追著我。我只好圍著操場跑了兩圈,出了一身臭汗,我把外衣脫下,扔到草地上,跑到單雙槓那裡,跳起來抓住單槓,翻身爬了上去,身子繞著單槓轉了三圈,跳了下來,好久沒做過運動了,胳膊有點疼。我躺在草地上,仰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有鳥飛過,它們啼叫著,像箭一樣地向更高的天空中飛去。我突然想起了在QQ上和一個叫淺安安的女孩聊天,那時我告訴她,我們要是像藍天裡的鳥就好了。在藍天飛翔的小鳥,已經不是小鳥了,它們是自由的符號。但她告訴我,你知道飛鳥穿過天空為何會尖銳地啼叫嗎?那是因為澄清無比的天空是由無數碎片漂移而成的,你不是飛鳥怎知它們的痛楚和身不由己?這些話有點像那個奶油小生郭敬明文章的風格,我一看到這個傢伙的文字就頭大,但我現在確實被在這些陰森森的天空中飛翔的小鳥感動了。是的,淺安安說的不錯,它們向上飛翔,但它們的翅膀也是沉重的,它們因為痛楚而尖銳啼叫。我閉上了眼睛,兩顆眼淚滑出了眼眶。就是做一隻鳥,你又能飛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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