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文 / 裴志海
我認真地看了看他,廁所裡很暗,看不清他的臉,但他個子不算矮,看來這是個不好惹的主兒。還沒等我考慮好,劉堅強卻搶著說:「老子是高三(五)班的胡建軍和劉堅強,有本事你放馬過來!快乖乖地把打火機掏出來!」
那傢伙突然提著褲子站了起來,這下我看清了,他的個子比我和劉堅強都高了一頭,直戳戳地站在了我們面前。我愣了一下,本能地覺得在這裡面動手我們要吃虧,剛要跑到外面去地上找個磚頭什麼的,他騰出手來,一隻手揪著我們的一隻耳朵就往外面拖,嘴巴比手還狠:「屌毛還沒長全的小毛孩,還想造反?!」
我這時煙癮全沒了,腦袋清醒了一些,覺得事情不對勁。出了廁所,我齜牙咧嘴地藉著燈光一看,竟然是我們的班主任李建國。那一刻,我心裡充滿了沮喪,覺得這傢伙太可惡了,明明有教師專用衛生間不去,卻偏要到我們這髒不拉嘰的學生廁所來,就像粘在手上的鼻涕,怎麼都甩不掉他們。我很生氣,倔強地把頭抬得直直的。劉堅強卻立馬軟蛋,歪著腦袋,可憐巴巴地看著李建國,一個勁地向他哀求:「******,我錯了,我一定痛改前非,你就給我一個機會吧,你看我以後的行動吧。」我側著腦袋使勁地瞪著他,覺得他的形象很猥瑣,像個投靠了國民黨的叛徒,一點氣節都沒有。但他不看我,繼續可憐巴巴地看著李建國,捏著嗓子裝著哭腔哀求。
李建國怒氣沖沖地把我們拉到教室裡,像扔死狗一樣地把我們推到了講台上,同學們立刻放下課本,興致勃勃地盯著我們。我很不在乎地斜了他們一眼,然後翻個白眼,把頭抬得直直地看著天花板。我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大無畏態度,顯然把李建國氣壞了,他讓全體同學肅靜,接著使勁地捶了一下講桌,講桌上的粉筆末飄散開來,嗆得我的喉嚨有點發癢,我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無可忍,就小小地咳了一下。李建國扭頭狠狠地看著我,他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以為我這是在向他示威。我甚至帶著歉意朝他笑了笑,表示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並沒有接受我的歉意,他用手指搗著我的鼻子,瞇成一條縫的眼睛也張開了,因為激動,他的嘴唇顫抖:「這就是我們高三(五)班的兩名學生,你們看一看,他們哪裡是學生?分明是兩個小流氓、小痞子、畜生!」
我們是畜生?
我的腦袋嗡嗡嗡地響,愣愣地看著他,教室裡很靜,我聽到了同學們沉重的呼吸聲,他們中有許多人甚至低下了頭,趴在了座位上,不敢看我們,他們顯然被「畜生」這個詞嚇壞了。我的手腳冰涼,身上很冷,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腦袋有些眩暈,同學們的臉、李建國的臉在我面前晃動,我甚至看不清楚他們了,我只看到李建國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張的,但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滿腦子裡都是那句「畜生」。是的,他這句話傷著了我。雖然我從小到大經常被老師們訓斥,我就是在他們的唾沫星子裡長大的,什麼難聽的話都聽過,甚至還聽到過一些老師建議我「一頭撞死到牆上」,但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哪個老師敢說我是「畜生」!這太他娘的傷人了,我是一個壞蛋,但壞蛋也有尊嚴。所以我開始生氣了。
我咬著嘴唇,使勁地忍著不讓自己屈辱的眼淚流出來,這只會讓我更加屈辱,我從來沒有當著老師的面流過淚。我紅著眼睛看了看劉堅強,我很想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結果很讓我失望,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開始哭哭啼啼地抹著淚水,可憐巴巴地對李建國說:「老師,我錯了,您再給我一個機會吧,我一定要好好表現,您就看我的行動吧……」
我皺著眉頭,毫不掩飾地朝他撇了撇嘴,很看不起他。我的這個舉動顯然刺激了李建國,他突然臉漲得通紅,臉上的麻子也變得更加光亮,他的眼神像兩條毒蛇,逼得我不敢正視他。我感到臉上發燒,甚至有點心虛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我這時該做些什麼,我甚至很不爭氣地想低下頭去。但還沒等我低下頭,李建國抓起了講桌上的一盒粉筆,向我迎頭砸來,朝我吼了起來:「你是個人渣、畜生,你毫無希望了,你給我滾走!」
這真出乎我的意料,我根本做不出什麼反應,粉筆盒砸在我頭上,又「砰」地一聲掉在地上,光榮地粉身碎骨了。教室裡很靜,我甚至還聽到了掉到地上的一支粉筆滾動的聲音。我伸出手,把頭髮上的粉筆屑拂了下來,氣極敗壞地四處張望,終於看到了放在黑板下面的一個黑板擦,我立馬把它抓到了手裡,也用那種咬人的目光瞪著李建國。但我還是猶豫了一下,本來想砸在他臉上,擊中他的鼻子,然後「砰」地一聲讓他的鼻子開花,鮮血猶如梅花在臉上盛開。但等我要把黑板擦要扔出去時,我又有點害怕了,他畢竟是他媽的老師。我只好讓黑板擦臨時改變了方向,並且減少了三分之二的力度,只在他的西裝上留下了一塊很小的白斑,很委屈地掉在了地下。沒有擊中他的鼻子,我甚至還鬆了口氣。
我衝著他憤怒地說:「我是做錯了事,但請你注意自己的教師形象,不要侮辱我!」我的聲音裡甚至還帶著一點哭腔。
同學們吃驚地看著我,他們顯然被我的舉動嚇呆了。
李建國可能也沒料到我會反抗他,他愣了一下,目光鬆弛下來,露出一臉茫然地看著我,還眨了兩下眼睛,但他很快就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了,立馬衝了過來。
我愣了一下,驚愕地看著他,他的目光這時不是想咬我了,而是想吃了我,他的五官因為憤怒而擠在一起,甚至有點扭曲了,他的樣子很讓我害怕,我本能地朝後退了兩步,他衝過來了要幹什麼?我還沒想通,他已經揚起手,朝我臉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我不但要罵你,我還要打你!你能怎麼著!」臉像火燒著了一樣疼,我低下頭,剛捂著臉,李建國的拳頭就又過來了,他雙手亂舞,拳頭落在我的肩膀、胸口、胳膊上。我很害怕,幾乎要被他嚇哭了,他氣喘吁吁地追著我,像個瘋子一樣拳拳向我身上招呼著。他這肯定是瘋了,他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在打我,他這肯定是瘋了。我用雙手護住腦袋,像一條狗一樣在講台上團團亂轉,四處躲閃,心中悲憤交加,我說錯什麼了,我不讓你侮辱我,我說錯了嗎?我感覺到全班五十多雙眼睛都很古怪地盯著我,他們不會同情我的,沒有人站出來制止,甚至還有人在幸災樂禍。他們和老師們一樣早就拿我們這些壞學生當臭狗屎了。我真的想他娘的哭了,本來不想被他侮辱,結果卻招來了更大的侮辱。
我悲憤地在講台上轉來轉去,躲避著李建國的拳頭,那些拳頭對我來說,並不怎麼樣,但它真的很侮辱人。我有幾次甚至停了下來,回頭用目光恨恨地盯著他,真想撲上去,和他打一架,我從來不怕和別人打架。即使我打不過他,就是被他打倒在地,踏上一隻腳,也比現在像一條狗一樣被他追著亂打要好。我幾次捏緊了拳頭,但幾次都鬆開了。我是個壞學生,打架、喝酒、抽煙,但我還是沒有勇氣向老師動手。後來我乾脆就不再護著腦袋了,站在那裡,心裡一個勁地想:李建國,你有種,你打吧,你有本事你把我打死吧!
他當然沒有把我打死,最後他一腳把我踢到了教室門口,又喘著粗氣衝了過來,大手像鉗子一樣拉著我胳膊,像甩鼻涕一樣地把我甩出了門外,目光充滿了憎惡,像對一條狗一樣對我說:「你給我滾走吧!」然後「光」地一聲摔上了門。
我回頭狠狠地瞪了一眼已經被關上的門,我想我的目光會像刀子一樣刺穿這扇門,讓他感覺到我的憤怒。我在教室門口站了一會兒,頭有點疼,但我還是昂頭走了。儘管我知道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但頭還是要昂著的,不能讓他們笑話我。我還沒走多遠,身後傳來了劉堅強的哭聲:「老師,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一定會好好表現……」我聽清楚了,他這次可是真哭,不是捏著嗓子裝出來的,可能是真的被李建國這個瘋子嚇壞了。
我回頭看了看教室,我沒有哭,相反卻嘿嘿地笑了,甚至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算什麼事啊,不就是挨了頓老師的打嗎?這沒什麼,甚至還不如我和別的小混混們打的架,有時還要拔刀子。真的,這沒什麼,我只當這是被蚊子咬了一口。
還沒到放學的時間,我不能這麼早就回家了。我無所事事地在學校周圍亂轉,後來就跑到了學校門口的那棵像個哲學家的法國梧桐樹下,叼著香煙斜著眼睛看著學校大門。
當我抽到第五支煙時,下課鈴響了。我正要轉身就走,從巷子裡竄出一條黑影,擦著我的身子飛快地跑了過去,還捎帶著踩了一下我的腳,差點把我撞倒。我一下子來了精神。那天晚上我是非要找人打一架不可。李建國把我打得鼻青臉腫,我得找個更好的理由來搪塞我的父母。所以,我必須得趕在回家之前,找人打一架,要是別人問起,我這也是打架打的,不丟人。
我剛轉過身,還沒來得及追過去,就看到這個傢伙飛快地跑到馬路邊,衝著兩個推著自行車的女生招手。我站在那裡,不知道該不該再追過去,他是來泡我們學校女生的。這讓我有點猶豫。據說愛情是件很神聖的事情,人家要是真有神聖的愛情,我打他還是不打?要是打他了,讓人家在女生面前栽跟頭,這也太沒面子了。要是不打,他踩了我一腳,又差點把我撞倒,這麼好的一個打架的借口,我就白白地扔掉了?
打還是不打,這還真是個問題。
我一搖一晃地走了過去,兩個女生長得還算挺漂亮的,都很苗條,那個個子稍高一點的臉上還化了點淡妝,個子稍矮一點的還算清純,要是有個女朋友,我當然選她了。我斜著眼睛看她們時,她們也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好像還有點害怕。我的形象是有點怕人,嘴裡叼著一支吊兒郎當的香煙,還鼻青臉腫的,看上去是像是個壞蛋。我又扭過頭看了看和她們說話的這個傢伙。這個傢伙沒什麼可看的,年齡看樣子和我差不多,嘴巴上連根毛都沒長出來,個子還比我矮了一頭,比我還更瘦一點,肌肉看來也沒我結實,如果打起來的話,估計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我越看越覺得他也不像是個什麼好東西,頭髮鬼染鬼染的,黃不拉嘰的,穿著一身稀奇古怪的牛仔服,袖口還莫名其妙地帶了兩個黃鐵圈,我不喜歡這種人。真是奇怪,那時我自己也根本好不到哪裡,但我的確看不起那些整天在街頭上混日子的少年們。我都有點替我們學校的這兩個女生感到有點可惜了,不管是哪一個和這個傢伙談戀愛,我都覺得可惜。這個傢伙看了看我,我用不屑的眼神看了看他,抽了口煙,很老成地吐了口煙圈。我果然嚇著他了,他立馬扭頭不看我了,很厲害地對那個個子稍高的女生說:「你怎麼還沒把錢拿來?你再騙我,我進學校砍個人還是可以的!」
我一聽,立馬來了精神,忙把嘴裡的香煙取了下來,伸長脖子打量著他。他不是來談戀愛的,而是來找事的。我最看不慣這些向學生攔路要錢的傢伙了,有本事你去搶銀行去,那才叫牛,向這些膽小怕事的學生勒索,一點也不像個男人。這就更該挨打了。我於是立馬決定,今天晚上這場架是一定要打的。我斜了他一眼,他還毫無思想準備,依舊惡狠狠地盯著那兩個女生,一點也沒注意到我的雙手正握成了拳頭,激動得發抖。我把香煙屁股使勁捏了捏扔在地上,斜著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敢進學校隨便砍個人?」
那個傢伙愣了一下,他看了我一會兒,眼睛裡有些驚恐,但最後還是把脖子硬了硬,衝著我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的給我滾開,老子砍過人!」
這當然嚇不著我了,我也經常這樣虛張聲勢地嚇唬別人。遇到這種人,你只能比他更狠。我豎起中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一臉鄙視:「小子,你牛,你現在就把我砍了!你不砍我你不是人,是畜生!」。
他顯然有點驚慌了,目光再落到我身上時,已經有些游離不定了,他甚至不敢看我眼睛,他扭頭看了看那兩個女生,那兩個女生也在看我,她們聽出來我是來找他碴的,她們雖然還很膽怯,但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裡已經有了些溫暖的東西。那個傢伙充滿狐疑地看了看那兩個女生,他可能以為我是她們請來的幫手,這樣也好,我就不用再給他解釋了。他又看了看我,這次他的目光調整過來了,變得很狠毒,就像一個黑社會老大一樣,堅定並且陰森森的,他稍微提高了一下聲音,惡狠狠地說:「你少來趟這個混水,我是剛被學校開除的,我什麼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