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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最後一搏 (7) 文 / 陳建波

    孫、王、林三人頓時明白過來,怪不得這白夫人願意跟榮老闆合作,甘為內應,底牌竟是她宣稱在城外失散的兒子,也是受了挾持,不得不屈意為之。王本齋想起舊事,跺腳後悔。前些天榮老闆托自己輾轉假手省黨部,在西安城裡劫得的那個男孩,就是黨玉昆的遺腹子。自己白白被他利用,在這緊要關頭反遭倒戈,真是糊塗至極!

    孫嘯伯沉默許久,乾笑了一聲,說:「榮老闆,王主任、林先生他們逼我就範,猶有借口,你來這麼一手,似乎對我沒用吧?」

    榮老闆大笑,說:「孫先生,你別忘記,我和他們二位在這裡爭的是你那筆藏寶的支配權。你不拿出這些東西來,我們意見卻是一致的。王主任、林先生,你們有異議嗎?」

    王、林二人互視一笑,說:「那是自然,悉聽榮老闆的安排。」

    孫嘯伯咂了一下嘴巴,仰頭望著天窗外的湛藍色天空,以及陽光折射進來的角度,皺起了眉頭陷入沉思。榮老闆等人也不催他,自顧自互相敬酒,談笑風生。在王、林二人看來,榮老闆闖入孫府解決了丁團長,對他們而言,兩害相權取其輕,是有利的結果。榮老闆不會抓他們去省城領賞,甚至還有可能延續這筆夢寐以求的交易,無非是多花些錢罷了。緊張一消退,心情放鬆下來,連喝了幾口酒,渾然不把孫府的主人當回事。

    白夫人心念兒子,復仇之心稍怠,只想母子團圓,遠走高飛,本來的計劃打算全都灰飛煙滅了,只等著事情辦妥,好遂了心願。

    (十一)

    大約在中午一過,陽光開始向西時,前面宅門外響起了一聲野貓的淒厲叫聲,刺耳至極,令眾人不約而同地朝影壁望去。這堵牆水磨方磚砌就,四角雕琢得玲瓏剔透,阻住了視線。片刻之後,這撕心裂肺的聲音便又響起,不是一隻貓叫,而是一群貓在齊聲悲鳴,那音調的力度,完全地主宰了屋中人的感官,讓他們再也忍受不了。

    榮老闆腮幫子發酸,啪地拍了下桌子,揮手命令手下過去看看,驅散了貓群。幾個持槍手下領命過去,轉過影壁去看,門房老王一腳橫搭,手裡的煙桿朝上指了指正廳屋頂,笑而不語。

    眾人轉身瞧去,只見屋脊背後埋伏著一排人,長短槍對準了院子內外,同時放槍。這槍聲集十幾支槍響為一體,震耳欲聾。榮老闆帶來的那些護衛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中槍摔倒。瞬息間,十來條繩索從屋頂筆直地垂落,流星般墜下十來個頭紮白毛巾的漢子,手裡握槍,拱手恭敬地說:「孫老爺,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辦妥了。孫大少爺已經去了鄰宅,此刻大約已經離開,準備出城去了。」

    孫嘯伯手捻短鬚,左顧右盼身邊這些賓客,沉默了兩分鐘後,陡然發出一陣大笑來,伸手指點說:「你方唱罷我登場,瞧你們這個熱鬧勁兒。現在,到了眼下這步田地,還有什麼話說?」

    王本齋、林正木、榮老闆、白夫人緘默無語。只有那個趴在桌上的丁團長緩過勁來,艱難地睜開眼,重重地喘息,嘴裡罵道:「賤人,這個賤人!」

    孫嘯伯哈哈一笑,說:「這賤人雖然淫賤狠毒,但我並不想害他。以我跟黨玉昆的交情,饒她一條性命,讓他們母子團圓,走得遠遠的,去過太平日子吧。」

    白夫人抬眼看他,面有愧疚之色,低聲問:「孫老爺,你是一開始就懷疑我,還是之後發覺破綻的?」

    孫嘯伯淡淡地笑道:「我一向都不胡亂懷疑人,但是,每一件事,都留了預後的伏招。從西安調救兵是第一步,丁團長出奇兵是第二步,這一隊弟兄,是我最後的指望。你們可以破我兩道防線,第三道大網落下來,怕是得乖乖地束手就擒了吧?」

    王本齋冷笑,說:「你想怎樣?我秉承南京中央黨部的電令行事,捕拿****分子孫連文,你難道還敢害我?」

    孫嘯伯搖頭說:「不敢,不敢,我決無加害之意。只不過,將你們倆送交傅縣長,轉押西安處置。至於榮老闆嘛,定他個入室劫掠反遭我護院家丁擊斃的解釋,那是不在話下的。」

    榮老闆臉色蒼白,忽然叫道:「約翰遜先生,我的靠山是約翰遜!難道,難道你不畏懼他在西安上層的勢力?」

    孫嘯伯不屑道:「約翰遜此時怕是已經馬不停蹄奔向西安去啦。孫某送行的重禮,估計正握在他的手裡賞玩不已呢。退一步說,假如他不識相離開,冒險來孫府,土匪劫掠混戰中,死個洋人,孫某還是負擔得起的。」

    榮老闆絕望地哀嚎一聲:「約翰遜!媽的你逃得好快!」

    孫嘯伯站起身來,手執那把精美的酒壺,逐一替桌上諸人添了酒,微笑說:「來吧,孫某敬各位一杯,這場戲醞釀已久,終於在今天上演落幕了,其中的辛酸感慨,非語言所能形容。勸君更盡一杯酒,東出陳倉無故人啊!咱們喝了這杯酒,就此別過!」

    他的話音剛落,突然間,城北方向傳來一陣槍聲。這槍聲斷斷續續,邊打邊由遠及近地向這邊移動。從槍聲的密集度分析,不是大規模交火,而是零星奔走間的短兵相接。

    孫嘯伯停杯不飲,凝神傾聽,猛然醒悟過來,脫口說:「不好,難道是連文他們遭人阻擊了?」

    他的疑問尚未得到證實,宅門外也陡然一聲槍響。門房老王踉蹌著撲進院子裡,聲嘶力竭大聲喊道:「有……」

    又一聲槍響,子彈從他的後脊穿過,噗地射入磚地。

    影壁兩側,閃出一隊頭戴鋼盔的士兵來,人人手裡操著德式衝鋒鎗,火舌噴吐,毫不留情。孫嘯伯暫借來的那支護衛隊奮力迎戰,但架不住如此密集凶悍的火力,兩分鐘後,人人被打成了蜂窩狀,喋血磚地。這方寸之地,半天不到已然積屍如山,血流遍地。

    屋內眾人躲避亂槍,紛紛撲倒在地,等槍聲停息後,這才戰戰兢兢地爬起來,看詢究竟。院落四周,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看裝束和裝備,都跟陝軍有天壤之別。

    孫嘯伯驚疑地問:「你們,是哪個部分的?」

    影壁後,有個青年軍官悄然轉過身影來,笑吟吟地說:「****陳倉別動隊,是在下的部屬。」

    孫嘯伯以及其餘眾人迎頭望去,驚詫莫名,大聲地喊道:「劉……劉少校!」

    劉少校摘下嶄新的軍帽,慢悠悠地走進廳內,抬手在自己新剃的後腦勺上撫摩了一氣,帶著譏諷的口吻說:「諸位都以為劉某人已成無頭之鬼,卻沒料到這顆腦袋還在我的脖子上,並且越長越結實。孫老先生,你奇怪嗎?」

    孫嘯伯呆若木雞,好一刻才緩過神來,喃喃道:「原來,你居然沒有死,金蟬脫殼了。」

    劉少校自負地一笑,說:「找個替死鬼,一刀剁了腦袋,換上制服留下身軀,誰能分辨得出來?當你們以為劉某已經命歸黃泉時,我正在四下裡秘密活動,****地下情報站藥材鋪子,便是我派人剿滅的。孫少爺倒是眼疾手快,居然讓他逃得了一條性命。」

    孫嘯伯思忖道:「那麼,吳少校之死呢?他的死因與你如出一轍,也是演戲?」

    劉少校洞察了他的心思,嗤地一聲笑,說:「令婿吳少校是真的死了,他的腦袋再也長不回自己的脖子上了。這個蠢材是我殺的。他在自己心腹衛隊的警戒下,只防著外界危險,沒想到我留下的電訊室裡暗藏殺機。他的腦袋,此刻還被石灰醃著,待會兒我可以派人取來,請各位一起欣賞。」

    孫嘯伯臉色黯然,長吁了口氣,腰板一軟,癱坐在座椅裡。

    王本齋冷不防開口,問道:「昨天黃昏時突然來投奔我的那些別動隊,是你指使的吧?」

    劉少校含笑點頭。

    王本齋朝頭腦似乎依然恍惚的丁團長瞧瞧,說:「怪不得他能長驅直入,闖進我的外層戒備。這些人是受了你的指令,讓開去故意放進來的。」

    劉少校大笑,說:「聰明,一語中的!你的眼光果然不差。我看這兒戲不夠熱鬧,特意放丁團長進來湊上一段的。你可以監守自盜,從我手裡劫走孫小姐。我就不能敞開大門,縱敵深入?一報還一報,報應來得遲了些。」

    王本齋看看林正木,歎息道:「看差了一步棋,滿盤皆輸了。」

    林正木陰著臉,也對眼前的局勢無可奈何。像這種死而復生的把戲,只有耳聞,還從來沒親眼見過。這下領教了滋味,當真只能聽天由命了。

    廳堂裡,一片沉寂,人人都陷落到一種恍惚絕望的狀態中。遠處的槍聲依然時斷時續,向這邊慢慢靠近。在眾人幾乎可以細微感覺到交火者奔跑的腳步震動時,最後一聲槍響就此剎然而止。孫嘯伯的心臟莫名地墜沉了一下,驀然瞪大眼,向外看去。

    幾個士兵荷槍實彈,提著一具屍體的四肢走進府來,往台階下一丟,說:「報告長官,匪徒頑抗拒不投降,已經被我們擊斃了。」

    劉少校轉身走到台階前,居高臨下一瞧,不由笑道:「哦,這位死者竟是孫大少爺。連文兄,久違了,咱們再次見面,你成了一具屍體,我卻變成了活人。真是一夜之間乾坤顛倒啊!」

    孫嘯伯雙腿發軟,哪裡站得起來,雙手死命地撐住桌面,幾乎是俯趴在桌上,求援似的看了白夫人一眼。白夫人面無表情,站起身過來將他半攙半扶起來,一步步挪到了門口,定睛瞧去,果真是兒子孫連文。他躺在石板地上,雙眼微睜,臉如白紙,胸前兩處創傷鮮血淋漓,早已斷了氣。

    孫嘯伯突然掙開白夫人的雙手,長呼了一聲,這聲音飽含著驚詫、無奈、痛楚和悲愴,令耳聞之人心生不忍之意。劉少校在一旁嘲笑道:「孫先生,別人死了是死,令郎死了也是死,何必這樣傷慟呢?」

    孫嘯伯站直了雙腿,沉默了許久,掉轉身來,拱手說:「你提醒的是。橫豎都是死,何必分彼此呢?就當他昨天已經在藥材鋪子死於非命了吧。」

    他揮揮手,讓白夫人回去坐下,自己沉穩地走到桌前,伸手拿起那只精美的酒壺來,指著餘下的那個空座,說:「劉少校,咱們按照規矩來,你有資格坐在這裡,咱們繼續探討未了的事宜,等酒盡席散,一切都由你做主。」

    劉少校也不推辭,得意地坐下來,說:「各位請繼續。在下等各位說完,再講話。」

    孫嘯伯下座來,從王本齋起,又替每人添了一杯酒,似乎方纔的喪子之痛已經痊癒無跡了,他語調平靜地說:「邊喝酒邊談吧。這會兒,形勢都掌控在劉少校的手裡,咱們先敬他一杯,祝賀他死而復生。」

    劉少校見他片刻間就彷彿無事人一般,心裡不由佩服,拿起杯子來喝了一大口,佯作謙遜說:「哪裡,我是後來人,先聽你們說說吧。我的興趣目的,跟諸位也許並不一致呢。」

    孫嘯伯放下酒壺,默默地盯住上面鑲嵌雕琢的花紋圖案看了半天,眼皮一翻,睥睨而笑,說:「不急,用不了一會兒,大家就都會一致了。在座的諸位,都將成為屍首。七個死人圍桌而坐,請個攝像師拍下照片來,會很有意思的。」

    劉少校臉色微變,問:「孫先生這話什麼意思?」

    孫嘯伯再度拿起酒壺,在底座處旋轉了一下,露出內裡的胎體來,這酒壺內部竟然有一道活動隔板,分貯酒液。孫嘯伯拇指按住壺把上隆起的寶石,向左一掰,裡面的隔板就出現了缺口,機關暗榫精巧至極。

    孫嘯伯示範地把玩,介紹說:「這邊,貯存的是先前幾輪咱們喝的酒水。這邊,是剛剛融放進來的。兩者形似,實質上卻截然不同,前者是酒,後者是毒酒。現在,各位可有感覺?」

    劉少校吃了一驚,頓時感覺一種麻痺感從心窩處升起,隨著血液的流動向四肢蔓延。接著,嘴唇發麻,舌頭發麻,兩眼也變得無力而呆滯。他口齒不清地說:「你……這……個……狐……狸!」

    他艱難地說完這句話,向側旁癱倒,半邊身子掛在扶手上,一隻腳斜伸出去,劇烈地垂死抽搐。與此同時,王本齋、林正木、丁團長、白夫人一起在坐席上掙扎,桌面上盤碟杯盞一片狼藉。孫嘯伯筆直地坐在椅子裡,雙手緊緊地抓住扶把,竭盡全力地迸發出幾聲笑來,喘息著說:「同歸……於盡,好……結局!」

    他的嘴角不知不覺地滲出黑色的血跡,全身劇烈地痙攣之後,強力保持著體面的坐姿,絕氣身亡。

    孫府前廳庭院裡,士兵們猶如無頭蒼蠅般四處奔走,不知所措。率領他們耀武揚威揚長而入的這位新被提升為中校專員的劉某人,在佔據了絕對優勢、儼然主宰局面的情形下,被此地的主人不動聲色地以一杯毒酒結果在了酒宴上。更令人詫異的是,這一杯酒是同歸於盡共赴黃泉的死亡之酒。主人、賓客,共計七具屍體,橫陳在座席間。殺人者和被殺者,以這樣悲壯慘烈的姿態,留下了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幕。

    陳倉孫府主人孫嘯伯,在目睹兒子慘死之後,萬念俱灰,終於利用那只古代下蠱置毒的酒器,完成了自己最後一招應急的手段。他留下了無盡的遺憾,更給世間流傳的石鼓、藏寶之謎,添上了濃重的一抹疑雲。

    當天深夜,陝南遊擊隊潛入陳倉,在陳倉城裡各部幾乎群龍無首的局勢下,一舉殲滅了城內駐軍和別動隊,徹底摧毀了縣黨部和陳倉通訊處。俞梅率人趕到了孫府,尋找到了孫連文的遺體,撫屍慟哭,悔恨不已。

    次日凌晨,游擊隊退出陳倉,俞梅等人留在孫府,重建聯絡站。孫靈秀當年秋天,將宅邸托付給俞梅,前往上海就讀大學。畢業後,留居南方,不復回陳倉。兩年後,俞梅奉調前往延安。孫府無人照應,就此頹落,後為某富商低價購下,幾番輾轉,物是人非。唯有那段驚心動魄的事跡,在口碑流傳中,漸漸成為傳奇,令人扼腕長歎。

    美國人約翰遜得到孫嘯伯的饋贈厚禮後,匆忙離開陳倉。在西安略作停留,獲悉發生在陳倉的那場慘烈劇變後,又返回天津,潛心研究手裡那份石鼓文字,可是存有若干疑問,卻無法印證。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襲占天津租界,約翰遜和許多羈留在華的外國僑民一樣,淪為俘虜,被關入集中營,就此下落不明。那份錄有八百多字出自孫嘯伯手筆的石鼓文字,也隨之湮沒,不復為人提起。歷史的陰霾,籠罩住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秘密,這僅僅是浩如煙海的秘密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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