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阮郎歸

第46章 文 / 呂新

    谷慶芳對宿文景說:「在白葦子根據地的時候,我燒的土豆最好吃,那是有名的。有一年,×××回延安開會的時候,路過我們白葦子山區,吃了我給他燒的土豆,吃得他直豎大拇指。他的警衛連的戰士們也都聞到了,都說香得要命。不過,沒有那麼多的土豆給他們吃,每人一個,那得要多少呢?只給警衛連的連長和指導員一人各吃了一個,那兩個傢伙也都說從沒吃過這麼好的土豆。連長吃完後對我說,『明早出發時,包幾個給首長帶上吧。』我一看他就是個二貨,幹警衛也許行,燒土豆絕對不懂。我對他說,最好不要帶,燒土豆必須得趁熱吃,越燙越好,冷了就不行了。連長那傢伙自作聰明地說,『我們在路上再生火,重新把它烤熱不就行了麼?』我說當然不行,涼了再烤熱,那就不是這個味道了,和第一次燒熟的時候完全是兩回事。你要不怕首長不高興,你走時就帶幾個試試,那可不是回鍋肉,越回越好吃。是的,那有點兒像是早上開了的花,等過了那一陣兒,過了那個鮮艷勁兒,無論你再怎麼使勁地扒拉,再怎麼努力地服侍,它也只會越來越不行,已經和當初不是一回事了。」

    看見宿文景只顧一下一下地蘸鹽,只顧把蘸了鹽的土豆往自己的嘴裡送,並不搭話,谷慶芳裝作把散開的鹽往一起撮,五個手指像一個籠子一樣罩在鹽上面,這樣一來,宿文景再想蘸鹽的時候就蘸不上了,宿文景就手裡拿著土豆坐在那裡等著,眼睛看著谷慶芳,又看看他的那只撐開在紙上的變成了一個籠子的手。谷慶芳的眼裡閃過一絲影子般的笑意。趁著宿文景無法再蘸鹽的時候,谷慶芳問他:

    「那個時候你在哪裡?」

    「我在平漢路沿線。」宿文景說道,「有一段時間在津浦路一帶。」

    「穿得比我們好吧?」谷慶芳問道。

    「誰願意讓自己穿得像漢奸一樣呢?那是沒辦法。」宿文景說,「比如,讓你以教員的身份進行活動,你起碼得穿一件長衫吧?還不能太舊。讓你以藥鋪掌櫃的面目作掩護,你總得在長衫的外面再套一個馬褂吧?總不能在腰裡系一根草繩吧,總不能只穿著鞋不穿襪子吧?人家一下就看出來了,你這是什麼掌櫃的呢,一看你就不對。」

    谷慶芳輕輕地笑了起來,缺了兩顆門牙的嘴裡有些黑洞洞的,似乎還有風聲正在往裡面去,他的那只籠子一樣罩在鹽上的手不知不覺地抬了起來,這個現象立即被宿文景敏銳地捕捉到了,宿文景看看自己手裡的半個土豆,趕緊趁機上去蘸了一下。土豆在手裡拿了半天,已有些涼了,往下嚥的時候,宿文景的眉頭皺了一下。之後,拿起身邊的缸子,喝了一口水。手是黑的,兩個人的手都是黑的。

    宿文景對谷慶芳說:「下一輩子,如果還打仗,我一定要想辦法到主力部隊去,再也不搞情報工作了,到頭來裡外不是人。」

    「啊,主力部隊?」谷慶芳對宿文景說,「你看看我,我不就是主力部隊的麼?」

    宿文景盯著谷慶芳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低下頭去,說:「我們的命不行,其實無所謂主力不主力的。」

    其實,農場裡大部分都是一些像他們一樣命不濟的人。比如,在食堂裡專門負責切蘿蔔切土豆、切蔥切蒜的華林達,他曾是研究昆蟲的,幾年下來,刀功已大有長進。一開始的時候,動不動就把手切破了,現在已能夠用蘿蔔和土豆切出蝴蝶和蜻蜓的形狀了,栩栩如生。不過,他的技術還不夠好,暫時還有許多他無法切出的東西,有人讓他用蘿蔔切出一隻蚊子和蒼蠅來,著實把他難住了。華林達哭了,他寫了決心書,保證自己在半年內掌握蚊子和蒼蠅的切法,向更尖端的技術邁進,向人民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再比如駕駛拖拉機的詹楚才,一開始總怕他跑了,每次出車,總有一個人坐在他的旁邊,後來知道他不跑了,就不需要再派人在他的旁邊坐著了。每次出去,都能按時回來,有時候半夜裡,聽見拖拉機在突突地響著,那就是詹楚才又回來了。

    穿過地上眾多的板凳,谷慶芳悄悄的走進食堂裡,我看見食堂裡只有華林達一個人正在埋頭咚咚地切土豆,準備明天的早飯。谷慶芳展開一張紙,托在手裡,走到華林達的身邊,說:「老鬼,捏一點鹽好麼?」華林達沒有應聲,直到又切滿一盆土豆後,才抬起頭來。

    「你真是臉皮厚,上一次不是給過你了麼?」

    「那都幾個月了。」

    有一天,有三個人乘著一輛吉普車來到農場裡,他們要重新提審谷慶芳。其時,谷慶芳正帶著那些大大小小的豬在河灘裡喝水,又是口哨又是吆喝聲。「大家都不要擠,都能喝上。黑子,你到我這邊來,不要硬擠你娘……你爹死得早,你娘能把你們帶大已經很不容易。」

    農場裡派人把他叫回去。走進場部的院子裡時,谷慶芳一眼就看到了那輛停在那裡的蒙著綠色帆布的吉普車。一個穿灰色制服的人正在對農場的場長說:

    「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我就是一個認真的人。我認真地翻閱了他的所有材料,最終果然發現了問題,真是不發現不知道,一發現嚇一跳。有一段他是這麼說的……」穿灰色制服的人說著,打開一個公文包,從裡面取出一摞材料,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頁時,立即用手卡住,拿到農場場長的面前,場長欠起身看了一下,又坐下了。

    「場長你聽著,他是這麼說的,『……一九四零年,在抗日戰爭進入到最艱苦的歲月裡時,根據地的廣大軍民廣泛深入地開展了學雷鋒運動……』」

    場長睜大眼睛,看著穿灰色制服的人,聽見對方在問他:「聽出什麼問題沒有?」場長竟未做出任何反應。

    「連場長也被蒙蔽了。」穿灰色制服的人有些痛心地說道。

    場長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道:「到底是什麼問題呢?」

    「什麼問題?就是這麼個問題。四零年他們在根據地開展學雷鋒運動……真能胡扯呀!我查過了,一九四零年的時候,雷鋒同志還沒有出生呢,他們怎麼學呢?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學什麼呢?」

    「啊,原來是這樣?這不純粹是在胡說麼?」

    「他這是在和我們打擂呢,他打不贏的!」

    場長想了一會兒,忽然說道:「我懷疑他當時一定是腦子糊塗了,那就再審審他吧。」

    農場上空的月亮只有一個碗那麼大,碗還不是食堂裡粗笨的海碗,而是那種青瓷的小碗。馬鈴薯的白花如同無數飛累了的蝴蝶一樣到處落著。馬車回來了,拖拉機又出去了。馬車的潔癖輪子從農場大門口的石頭上壓過,落下去時發出鐘磬一般的聲音。谷慶芳的耳邊忽然殺聲震天,又聽到有人在高喊:「衝啊!」一路跑下去,看見漫山遍野的白葦子在風中起舞,搖晃,又朝著同一個方向倒伏下去。大路上沒有人,小路上也沒有人,高粱的臉還不到紅的時候,等它們的臉紅了的時候,地上的雜草就像老人的眉毛一樣白了。有多白呢?至少也有白葦子那麼白。「關營長,管好你的人,不要讓他們突然站起來。」這一個時期以來,鷹也不來了,多好的天也很少能看見它們的影子。

    後半夜,他們來時乘坐的那輛吉普車還停在外面,那兩個人都有些困了,只得用吃煙來抵擋不斷地襲來的睡意,吃的也相當的潦草、馬虎,很機械,全都冒出來了,像是兩個冒煙的機器。滿屋子的煙霧,讓坐在一張長條椅上的谷慶芳不時地覺得眼裡又濕了,濕了他就覺得自己又看不清他們了,漫山遍野的白葦子又重新生長起來了,搖頭晃腦的菖蒲在水邊照著鏡子。一位洗衣裳的大嫂一邊捶打著衣裳,一邊說:「都說你們走了,我不信,我就知道你們沒走。」西天上洇出了一些胭脂般的紅色,只有那一片是紅的,其餘大部分還是藍的。

    「大嫂啊,你回去告訴大娘,請她老人家原諒,我是個蠢人呢,昨天一頓飯就把你們的一籃子土豆全都吃光了!剛一吃完,我也意識到了,我就知道壞了,我就知道錯了,梁政委也批評了我,說我吃起老鄉們的東西來一點兒也不含糊。唉,我也覺得羞愧哩,我要在明天的支部會上作出深刻的檢查,同志們要是還認為不夠深刻,不能過關,我還得繼續檢查。我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呢?像是餓死鬼轉世,我都不敢看我自己了,也不知成了個什麼熊樣兒。」隔了一天,從莜麥地裡一前一後走出來兩個人,在平常用來打穀和練習刺殺的一片開闊地上走了一會兒,沒有通向任何地方就消失了。青草從碌毒的下面鑽出來又與從旁邊長出來的那些眉毛鬍子地連在一起。觀察了他們許久,臨到最後,卻沒看見他們最終去了哪裡,這不能不說是一件羞恥的事。這當然是個事,是個失職的事。

    根據地的天,也不全是這樣青明瓦亮的藍天,也有佈滿烏雲,颳風下雨的時候,要是不颳風不下雨,根據地的莊稼怎麼長呢?水從哪裡來呢?但是,有些時候這些卻不能被提起,只能提藍天,只承認晴朗,別的一概不說,好像陰天下雨就是一部有聲有色的反面教材,除了供批判所用,再沒有其他的用途。江司令員說:「白葦子山區搞得很好啊,我一來了就看出來了,比我們劉芝山區那裡好多了。」梁政委在後來吃飯的時候說,江司令員真是太客氣,太謙虛了,實際上我們這個白葦子山區根本不能和人家劉芝山區相比,我開三區聯防會議的時候去過那裡,江司令員率領的縱隊就擔負著保衛劉芝山區的任務。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來了,黑藍色的天空變得像一個大圓頂子,慢慢地蓋了下來。

    胡麻地裡飄蕩著油汪汪的氣息,河水嘩嘩地流著,流得讓人心驚,真擔心有一天它們會全部流完了,再也不流了。「小九,把我的馬拉到河邊去刷一刷。梁政委的馬好像也髒了,也刷刷。什麼,都已經刷過了?你這個小鬼,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機靈了?讓你離開咱們根據地,離開白葦子山區,你願意麼?去南方,去大城市,我們要建立一條秘密的通道。」煤油桶裡的貨已經不多了,一搬出來就會發出陣陣空洞的響聲。半夜才從外地趕回來的交通員剛合上眼,立即又習慣性地把槍抓在手裡,翻身坐起來。「接著睡吧,丁國璽同志,沒有情況,是煤油桶在響,好好地睡一覺吧。」黑暗中,丁國璽同志又把槍放下了,重新閉上了疲倦的眼睛。交通員們在外面都像是兔子哩,一會兒換一個窩,睡覺也從來不敢長睡,只能抽空打個盹,迷糊一會兒。「睡不起呀!一不小心就會把老本睡沒了。」

    白楊樹的葉子在風裡刷拉刷拉地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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